第一章
室内摆设简单,除了一台小冰箱、轻便电炉及电唱机之外,只有几把老旧舒适的椅子围成圆圈,旁边有个黑板上书“失亲情感支持团体…2:00~3:00”
施梅琪提早五分钟走进来。她挂好雨衣,泡好一杯热茶走到窗边,俯看窗外的景
,运河的河水在8月的雨季中,显得朦胧而油腻。西雅图的高楼大厦一一笼罩在雨幕里,一艘锈痕斑斑的油轮摇摇摆摆地沿着运河缓缓前行入海,船尾和驾驶舱隐在苍茫的大雨中显得模糊不清。
雨下个不停,还会绵延整个冬季。
想到自己要孤独地面对往后恼人的雨季,她不
叹口气。
“嗨,梅琪。”两位小组成员连袂走进屋里,异口同声地招呼道。一位是36岁的黛安,她的丈夫在全家外出度假时因脑充血死亡;另一位是62岁的娜妲,她的丈夫在修屋顶时不慎坠落。
饼去这一年如果没有黛安和娜妲的鼓励,梅琪真不知道如何活下去。
“嗨。”她回以微微一笑。
黛安走过来问道:“你的约会如何?”
梅琪扮个鬼脸。“还是别问得好。”
“那么糟吗?”
“你如何克服那种罪恶感呢?”这是一个她们都极
寻求答案的问题。
娜妲主动回答。“当我终于和乔治一起参加教会的宾果游戏时,整晚我都感觉自己在背叛卡尔似的!天哪,只是玩宾果而已!”
她们交谈之间,一位年近60的秃头男人走进来,过时的衬衫和长
松垮垮地掩住他骨瘦如柴的身材。
“嗨,克里。”她们挪挪位置让他加入。
克里是这个失亲情感支持团体最新的成员。他的太太动完颈动脉手术后,丧失眼角周边的视力,开车误闯红灯而意外身亡。
“你好吗?”梅琪问他。
“唉…”他长叹一声,耸肩未答。
“你自己呢?”娜妲转而询问梅琪。“你女儿这星期就要离家去念大学了,对吗?”
“是的,”梅琪装出轻快的语气。“再两天她就走了。”
“我自己有过三次相同的经历。如果你很难过,记得打电话给我,好吗?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男
衣舞什么的调剂调剂。”
梅琪哈哈大笑,娜妲根本不是那种类型。“他们会令我手足无措。”他们哄堂大笑,毕竟嘲笑生活中的
匮乏比采取行动解决它容易多了。
费医生一手挟着笔记夹,一手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走进来,旁边跟着可蕾…她有个16岁的女儿在摩托车意外事故中丧生。
费医生坐他惯常的座位,咖啡就放在矮桌上。“看来都到齐了,我们开始吧。”
梅琪首先发现有人缺席。“我们不等咪咪吗?”咪咪是这个失亲情感支持团体最年轻的一员,年方20,未婚怀孕,孩子的父亲弃她而去,偏偏新近又遭逢丧亲之痛,她在这里深受喜爱,仿佛大家的代用女儿。
费医生将笔记夹摆在地上答道:“咪咪今天不来。”
众人目光齐集在他身上,但是没有人开口问话。
医生双手
握摆在肚子上。“两天前咪咪服食过量的安眠葯,目前仍在加护病房,这也正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问题。”
大家目瞪口呆,愕然无语。梅琪感觉体内仿佛有颗小型炸弹爆炸开来,其威力扩及四肢百骸。她愕然凝视医生那睿智的脸庞,他的眼光正锐利地扫视每一位成员,观察大家的反应。
梅琪首先打破沉默。“她会康复吗?”
“目前难以判断。她中毒太深,情况非常危急。”
屋外传来雾号模糊的呜呜声,室内众人文风不动地坐着,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可蕾猛地冲向窗边,双拳砰砰地捶打窗框。“真是的!她为什么要自杀!”“她为什么不打电话找我们?”梅琪问道。“我们都乐意帮助她。”
他们都曾在无助和愤怒中挣扎,大家感同身受,也都互相扶持,分担彼此的煎熬和恐惧。而今这样的努力却被招致逆向的后座力,对他们而言,真如被人背叛一般。
克里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努力地眨眼睛。
黛安
鼻子,前额垂靠在拱起的膝上。
费医生探手抓起电唱机上的面纸盒,放在圆圈中央的矮桌上。
“好了,我们从基础开始。”他严肃地说道。“既然她选择不打电话给我们其中的任何人,我们当然帮不上忙。”
“可是她是我们的一分子,”梅琪摊开双手争辩道。“大家不都是在为同一个目标奋斗吗?我们还以为成功在望了呢!”
“而既然她半途而废,你们也可能无法幸免,对吗?”费先生先反问,然后才回答:“这种想法大错特错!咪咪有她自己的选择,你们可以生气,但是别把自己跟她混为一谈。”
他们热烈地讨论着,原先的愤怒逐渐变成同情和怜悯,然后又转成一股为生活奋斗、新生的力量。等所有的感受充分表达之后,费医生才宣布道:“今天我们要做一个新的练习,一个我相信大家已经可以做的练习,如果有人还没准备好,只要说pass,没有人会问你任何问题。但我个人深信这个练习有助于我们转化咪咪自杀所引起的无助感。”
他起身将一把椅子拉到正中央。“今天我们要向阻止我们复原或前进的人或事物道别。道别的对象或许是死去的亲人、难以面对的伤心地或是陈年难消的旧恨宿仇。无论它是什么,它就坐在这把椅子里,我们要大声向它道别,重新开始过比较快乐的生活,你们都了解了吗?”室内鸦雀无声,费医生继续说道:“由我开始。”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椅子前面,深深
口气。“我就此向香烟说再见。两年前我把你戒掉,到今天还习惯探手到口袋里找你,所以我现在要向你说再见,万宝路。从今而后,我不再低声诅咒没有香烟的口袋,我要感谢自己终于戒掉你。”他朝椅子挥挥手。“再见了,万宝路。”
他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周遭的小组成员个个都在坦诚地自省。
“可蕾?”费医生轻声询问道。
可蕾一言不发地整整坐了一分钟,然后终于起身面对那把椅子。
又是一阵静默,医生问道:“可蕾,椅子里坐的是谁?”
“我女儿洁西。”她勉强答道。
“你想对洁西说什么呢?”
可蕾的双手在大腿擦拭着,用力
口口水,好半晌才说:“我很想念你,洁西,但从今而后我不要再让思念控制我的生活,眼前还有很长的岁月,我不能再让自己、你父亲和你妹妹埋在忧伤里。今天回家以后,我打算清理你的衣柜,把衣服送给救世军。再见了,洁西。”她正要走回座位,又扭过头。
“噢,我要原谅你那天不戴安全帽的行为,因为我知道怨恨会阻碍我康复。”她抬起手。“再见了,洁西。”
梅琪泪眼模糊地看着可蕾回座,黛安取代她站在椅子前面。
“椅子里坐的是我丈夫提姆,”黛安拿面纸用力拭干眼泪,嘴巴张开又合上,一手捂住脸庞。“这太难了。”她喃喃自语道。
“你宁愿等一会儿再做吗?”医生问她。
她断然擦干眼泪。“不。”她崩紧下颚开口说道:“我一直很气你,提姆。我们从高中就认识了,我计划和你厮守50年的,你知道吗?”她再次抓起面纸擦眼睛。“但是现在我不要再生气了,毕竟你可能也有相同的想法,我又怎能怪你撒手而去?现在…我决心重新面对生活,答应孩子们的要求,带他们去贝尔山木屋度周末。毕竟,除非我先振作起来,否则孩子们如何重新过快乐的生活?再见了,提姆,好好照顾你自己,好吗?”
她匆匆归位。
圈圈里每个人都在擦眼睛。
“克里?该你了。”医生邀请道。
“我要pass。”克里垂着眼睛低语道。
“好,娜妲,你呢?”
“很久以前我就跟卡尔道别过了,我pass。”
“梅琪?”
梅琪缓缓走过去。菲力坐在椅子里,一如他踏上飞机时的模样:绿色的眼睛、30岁后胖了五公斤的身材和一头应该修剪的沙
头发,身上依然是他最爱的那件海鹰队运动衫。那运动衫她还挂在衣橱里不曾洗过,偶尔还拿出来闻一闻。想到即将放弃的忧伤,她不
惊惧不已,深怕自此以后她只剩下空壳子,再也没有感觉的能力。她颤巍巍地
口气。“呃,菲力,已经一年了。我和黛安一样一直很生气,气你为了赌博那种愚蠢的理由而上了那架飞机,我更气你在凯蒂即将自立之前弃我而去,枉费了我们可以享受的旅行与自由。但是我保证尽快克服忧伤,自己去旅行,而且我也不要再把保险金想成血
钱,让自己能好好享用它。我将尝试与母亲和好,因为凯蒂走了,我需要她。”她退后一步挥手道别。“再见了,菲力,我爱你。”
梅琪结束之后,大家沉默地静坐好半晌,直到医生开口:“感觉如何呢,各位?”他们又沉默半晌才回答。
“好累。”黛安说道。
“感觉好多了。”可蕾承认。
“轻松许多。”梅琪回答。
医生给他们些许时间调适心中的感受,然后才用浑厚的声音作总结。“抛开这些扰人的往事,会使你们活得更加快乐,并且更能接纳健康的想法和观念。
“这星期你们当然会担心咪咪的安危,甚至会因为这个事件而引发沮丧的情绪。为此我建议你们去找久未联系的老朋友,或者打电话、写信叙旧,甚至见见面。”
“你是指高中时代的朋友吗?”梅琪问道。
“当然,高中时代是人们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除了念书或打工就是玩乐。如果能和老朋友重拾往日的欢笑,回忆那些傻气的日子,或许能启发某些新的观念。回去试试看,”他瞥瞥手表。“我们下次再谈,好吗?”
室内一时充满各种动作发出的声音,显示课程已近尾声。梅琪和娜妲并肩走向电梯,类似的境况使她们彼此间比较亲近,虽然娜妲偶尔会心不在焉或者笑得花枝
颤,但是她心地善良而且富有幽默感。
“你和高中的朋友还有联系吗?”娜妲问道。
“没有,你呢?”
“老天,我都62了,那些人早已不知去向。”
“你要尝试去联系吗?”
“或许。”大厅中,娜妲在分手前拥抱梅琪。“别忘了在你女儿离开后打个电话给我。”
“我会的。”
梅琪冒着倾盆大雨,撑伞走向她的车。她发动引擎,静静地等候引擎加热。
今天的课程特别累人,先是咪咪自杀,接着她又向菲力道别,还有凯蒂即将离家,甚至天气也丝毫不肯怜悯她。天哪,她实在厌倦雨下个不停。
但是她和凯蒂还能相聚两天。今天晚餐她要准备凯蒂最爱吃的通心粉和牛
丸,然后母女俩围着壁炉温暖的火光,一起计划感恩节假期。
梅琪启动雨刷开车回家,但是凯蒂的车子不在车库里,她难掩失望之情。
厨房寂静无声,只有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打破周遭的宁静。餐桌上一块咬了一半的面包旁边有一张留言条。
我和莉莉上街购物,顺便买几个空纸箱,别等我吃晚餐。
爱,凯蒂
梅琪强抑下失望之情,
掉外套挂进衣橱里。她沿着走道停在凯蒂卧室门外,衣物丢得满地都是,有的成堆,有的装在箱子里。半掩的衣柜间有两个黑色大塑胶袋,装满了废弃的杂物。地板上七零八落地堆着象征17年记忆的纪念品:一叠学校的文件,一鞋盒的毕业纪念卡和尚未使用的谢卡;香水瓶、首饰盒;廉价的塑胶珍珠项链;一堆玩具动物、法国号;还有一盘装着西北大学信函的淡紫
竹篮子。
西北大学远在半个美国之外,也是她和菲力的母校。为什么凯蒂不申请本地的大学?难道她想痹篇这一年来一直郁郁寡
、埋在悲伤里的母亲?
梅琪含泪离开凯蒂的卧室,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痹篇大
和它的回忆,直接走向穿衣镜前拉开衣柜,
出珍藏的海鹰队运动衫,走回凯蒂房间,将它丢进黑色塑胶袋里。
她回房套上宽松的百事可乐运动衫,走进浴室开始对镜上妆。
妆化到一半,她颓然垂下手,泪水涌进眼眶。她要骗谁呢?她看起来就像40岁的老女人,自从菲力死后,她整个人消瘦下来,
围整整减了两寸。因为缺乏营养,头发也失去原有的光泽。她食欲不振,工作、家务和衣着打扮她全不在乎,勉强活下去的理由是她不想和咪咪有相同的结局。
她打量镜中的自己。
我好想他,我好想大哭一场。
自怨自艾半晌,她猛地将化妆盒掼进抽屉,熄灯转身离去。
她走进厨房拿了一块
抹布擦拭桌上的面包屑,顺便拿起冷面包咬了一小口,熟悉的
桂和花生酱勾起强烈的回忆,这是凯蒂和她父亲最爱的口味,滚烫的热泪再次涌进眼眶。
她丢下面包,双手扶着
理台。你该死,菲力,为什么你要坐上那架飞机?你应该在这里,和我一起经历这一切呀!
但是菲力走了,凯蒂离家的日子也逐渐
近,在那之后呢?一辈子形单影只,独自进餐吗?
两天后,梅琪伫立在车道上,离情依依地望着凯蒂将最后一包行李
进车厢。
“大功告成。”凯蒂伸展身体。转身注视梅琪“谢谢你做的花生
油面包,妈,它们可以吃到石破镇。”
“我还替你们准备了苹果和樱桃可乐,你带的钱真的够用吗?”
“够了,妈咪。”
“开车别超速。”
“别担心,我会使用速限控制仪。”
“如果你困了…”
“就换莉莉开车。我知道,妈。”
“我真高兴你们能继续在一起。”
“我也很高兴。”
“呃…”分手的时刻到来。菲力去世后这一年来,她们母女变得极其亲近。
“我得走了,”凯蒂静静地开口。“我和
娣约好5点30分到她家。”
“是的,你得走了。”
她们泪眼相对,周遭笼罩着一股愁云。
“噢,妈…”凯蒂投入母亲怀里一把抱紧。“我会想念你的。”
“我也会,甜心。”她们悲伤而心碎地相互道别。
“谢谢你让我离家念大学,还替我准备这么多东西。”
梅琪仅仅颔首以对,她的喉咙已紧得发不出声音。
“我真不想留你独自在家。”
“我知道。”梅琪紧紧抱住女儿,脸上已分不清是谁的泪。
“我爱你,妈咪。”
“我也爱你。”
“我会回来过感恩节。”
“我等你回来。出门在外一切小心,记得常打电话回来。”
“我会的。”
她们并肩走向车子。“我记得你上幼稚园第一天还哭闹不休,转眼间我的小宝贝长大了,真是难以相信。”梅琪摩挲凯蒂的手臂。
凯蒂尽职地微笑,一面滑进车子前座,抬脸向母亲告别。
凯蒂发动引擎,梅琪替她关上车门,探进车窗里和女儿吻别。
“保重,快乐一些。”凯蒂说道。
梅琪深深叹口气。
“再见,妈咪。”
“再见。”梅琪想发出声音,动的却只有嘴
。
引擎隆隆作响,汽车倒下车道,转向换档,车胎吱吱地摩擦
的柏油路面扬长而去,只留下少女挥手道别的回忆。
梅琪抱紧双臂,仰头寻找一丝晨光的迹象,树影衬着黑暗的天空,细雨依然绵绵不断,她有些头重脚轻,仿佛灵魂出窍,正在旁观施梅琪自身的反应。她沿着屋角漫步,睡袍下摆沾黏着松针,一路经过浴室和厨房,两边都还留有凯蒂今晨使用过的回忆。
我一定能挨过这一天,然后生活会渐入佳境。
她绕到屋后,经过车库的门,沿着金盏花圃间的小径走向前门的台阶坐下来,她双臂抱
,台阶上的
气渗透睡
的衣料。
她害怕、寂寞又绝望。
她想到咪咪因受不了这种孤单绝望的感觉而自杀,真怕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向同样的命运。
她到伍德维尔高中,在家政教室里懒懒地摸摸弄弄挨过一天,想到还要再教一年连续教了15年的课程,实在和一个人煮饭一个人吃一样没意义。
黄昏时分她打电话到医院,得知咪咪依然命在旦夕。
那天晚上她做了两片法国土司,才吃一片她就失去胃口,游魂似地走进书房,坐进菲力的绿色大皮椅里。
她本来想套上菲力的海鹰运动衫,但是衣服已经不在了,因此她改而打电话找娜妲,电话响了13声仍无人回应。她再试着找黛安,结果亦然,梅琪终于想起她带孩子去贝尔山度假。她又拨给可蕾,这回有人接听,不过她女儿说母亲去开会,很晚才会回来。
她挂断电话,愣愣地注视电话机,一面咬指甲。
她想找克里,但他是泥菩萨过江,如何帮她?她继而想到母亲,却是不寒而栗。
当其他的选择都用尽时,她才想起费医生所开的处方。
找找老朋友,联络那些多年不见而且失去联络的朋友…
但是找谁呢?
答案似乎已经预设好了:
。
这个名字引发一连串历历在目、生动如昨的回忆。她和莉兰(小名
)并肩站在吉伯高中合唱团前排,随兴所至引吭高歌,唱得荒腔走板,直到指挥老师受不了,命令她们到外面唱个够再回来参加正常的练习。她们一同担任啦啦队长,互相按摩酸疼的肌
;她们一起约会,借穿彼此的衣服,时常挤在一张
上睡觉。
当时的
和梅琪想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永远不分离。
但是梅琪离家到芝加哥念西北大学,嫁给航空工程师,举家迁往西雅图;莉兰则在绿湾念美容学校,后来嫁给威斯康辛州杜尔郡栽种樱桃的果农,陆续生下六个…或七个…小宝宝,从此和美容院绝缘。
有一阵子她们还保持频繁的联络,然后信件往返越来越稀少,减至一年一度的圣诞卡,最后终于断了联系,音讯全无。
过了这么多年还叫她打电话找
?要说什么呢?她们还有什么共同点呢?
梅琪纯然出于好奇,倾身翻阅菲力桌上的电话联络簿。是的,
的名字还在上面:柯莉兰(柯奎恩太太)。
梅琪冲动地拿起话筒拨号。
铃声三响之后,有人接起电话。“喂?”一个男孩声音宏亮地开口。
“请问莉兰在家吗?”
“妈!”男孩吼道。“有人找你!”话筒砰的掉在木头桌面上,片刻之后又有人拿了起来。
“喂?”
“柯太太吗?”
“有!”
梅琪忍不住笑了。“
,是你吗?”
“哪位…”隔着电话线,梅琪依然能察觉彼端
的惊讶。“是你吗,梅琪?”
“是的。”
“你在哪里?杜尔郡吗?你能过来吗?”
“我很想去,但是我在西雅图。”
“噢,见鬼,等一下。”她扭头对某人大叫。“泰德,去别的房间,吵死了。抱歉,梅琪,泰德和几个朋友在爆玉米花,简直吵翻天了。你好吗?”
“还好。”
“真的吗,梅琪?我在报上看见你先生飞机失事,本来想寄慰问函,可是正逢樱桃收成,我忙得忘记了。梅琪,我很难过。我常常想起你。”
“谢谢你,
。”
“你近来好吗?”
“噢,时好时坏。”
“今天不好?”
问道。
“呃…是的。以前更糟,但是…”梅琪突然崩溃了。“噢,
,糟透了。凯蒂刚离家去念西北大学,我们『失亲情感支持团体』里有人自杀,而我正独自坐在空的屋里,纳闷自己
人的生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哦,梅琪…”
梅琪
鼻涕。“我的心理医生认为和老朋友谈谈会有帮助…所以我来向你哭诉,一如以往遇到男生的问题时一样。”
“噢,梅琪,我早该先和你联系的。可是孩子一多,就叫人忘记厨房和洗衣房外还有其他的世界。梅琪,我真抱歉…噢,我真希望就在你身边。”
“有时候我…我只想趴在你肩上嚎陶大哭,倾吐一切。”
“噢,梅琪…别哭。”
“对不起,这一年来我似乎只会哭个不停。这一切实在太难忍受了。”
“我知道,甜心,我了解。你尽量说吧,我在听。”
梅琪擦干眼泪,深
一口气。
“呃,我们『失亲情感支持团体』试着向亲人告别,这个练习终于使我了解菲力已经一去不回。”梅琪毫无保留地倾吐
中块垒,仿佛多年来她和
未曾分开一般。她谈到自己和菲力多么幸福,她如何劝他不要踏上那架飞机。噩耗传来,她如何忧心仲忡地等待死者名单,以及葬礼上没有遗体,却有镁光灯不断闪烁的那种怪异感觉。
“人一守寡,朋友似乎都当她得了麻疯病。别人双双对对,自己形单影只,吃饭、玩桥牌都自己一个人。菲力死后,俱乐部里竟然有两个朋友趁着太太不注意地向我求
,那之后我谢绝俱乐部所有的活动,直到去年春天一个朋友说服我接受邀约。”
“情况如何?”
“简直一团糟。”
“他是皮法兰那种人?”
“皮法兰?”
“对呀,你记得吧?处处想上垒占便宜的那个?”
梅琪爆出大笑,笑得倒在沙发里。好一会儿后,
才严肃地问:“谈谈那家伙吧,他是不是迫不及待想欺负你?”
“对极了。凌晨一点就在我家大门口,简直可怕极了。
,我当时愤怒不已,当他的面摔上前门,进屋做牛
丸!”
“牛…
九!”
哈哈大笑,几乎说不出话来。
梅琪首度在羞辱中发现一丝的幽默存在,忍不住和
一块笑了。
“和你聊天真好,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笑得这么开心了。”
“呃,至少我除了下蛋,还是有其他优点的。”
她们又笑了好一阵子,梅琪才严肃地说:“我真的变了。”她舒适地坐在椅子里,玩
着电话线。“长期缺乏
和亲密的感情使我变得退缩。出去约会,每当对方试图吻我,我就浑身僵硬,让自己成了大傻瓜。已经两次了。”
“嘿,别着急,梅琪。不过两个约会而已,再过一阵子就好了。”
“是啊…呃…”梅琪叹息地承认。“但你也明白有时
会蒙蔽人的判断能力。”
“好吧,
的老女人,既然你的告白没有吓死我,你觉得好些了吧?”
“那当然。”
“咻,真教人松了一口气。”
“费医生建议我们打电话和老朋友联系,谈谈往日无忧无虑的时光,你果真没让我失望。”
“我真高兴你打电话来。你和小鱼、丽莎或者德妮谈过吗?她们一定会很高兴听见你的消息。”
“好久没和她们联络了。你有她们的电话吗?”
“当然有。小鱼住威斯康辛的布鲁
尔,丽莎在亚特兰大,德妮就在绿湾。等一下,我把电话号码念给你听。”
念了几个电话号码,除此之外,她还建议梅琪也和一些男同学联络一下。
“我也有席瑞克的电话号码。”
梅琪倏地坐直身体。“瑞克?”她沉默数秒钟。“我不能打电话给他。”
“为什么?”
“呃…因为所以。”因为高中时代梅琪和瑞克曾是既怕被抓到或怀孕,又想偷尝
果的恋人。
“他就住在溪鱼镇,和他父亲一样,经营租船公司。”
“
,我说我不能打电话找他。”
“为什么?因为你任他予取予求?”
梅琪张大嘴巴。“
…
!”
她噗哧一笑。“当时我们并非无话不谈,对吗?别忘了毕业舞会后我也在他父亲的船上。除了那件事,你们还能在船舱做什么?但那又何妨呢?我相信瑞克一定会乐于听见你的消息。”
“但是他结婚了,不是吗?”
“对,他老婆是个大美人,就我所知他们很快乐。”
“这就对了。”阿们。
“梅琪,长大吧,我们都是成人了。”
“可是我要和他说些什么呢?”
“说『嗨,瑞克,你好吗?』”梅琪几乎能看见
挥着手。“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顺便把电话号码给你,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梅琪不再争论。“我真的很感谢你,
,你正是医生给我的处方。”
“别这么说,梅琪,我们是好朋友。现在你好些了吗?不会做傻事了吧?”
“我觉得好多了。”
“确定吗?”
“是的。”
“好吧,我必须叫孩子们上
了,再联络好吗,梅琪?”
“好的,再见,
。”
梅琪挂断电话,微笑着慵懒地坐在椅子里,一连串愉快的回忆闪过眼前。
一点也没变,高中时代幽默善良的个性一如往昔。而藉由她,梅琪和过去似乎又有了联系。
她倾身注视纸上的电话号码:小鱼、丽莎、德妮、柯大卫、罗肯尼,都是高中的死
和老同学。
还有席瑞克。
不,我不能打电话给他。
她沉思好半晌,起身走向书架取出一本皮面烫金已失去金色光泽的纪念册,掀开封面,看见
、德妮、丽莎、小鱼和她自己的照片。当时她们是多么天真无
、无忧无虑。
还有瑞克。17岁的他英俊而高大,透过黑白照片,梅琪开始想象他湛蓝的眼睛、金色的头发和古铜色的皮肤。
席瑞克,我的初恋情人。
她翻开扉页,上面有他龙飞凤舞的笔迹。
亲爱的梅琪:
我没想到会这么难以下笔。这是多么美妙的一年,我还记得第一次你答应让我送你回家时,我在心里大叫“哇”!而今毕业在即,我依然记得第一支舞曲,我在雪橇上第一次吻你,还有球队休息时间里,我偷窥你们啦啦队练习。我花许久才鼓起勇气约你,而今真希望自己不曾犹豫,陡然浪费三年的时光。我永远忘不了玛丽号的那一天,还有兰园那一夜。我到史特州立大学以后,一定会天天想你,别忘了我们感恩节,圣诞节有约。记得穿粉红色的,因为你穿粉红色最美。我永远忘不了你,我的梅琪。
爱你的瑞克笔
想到瑞克,她心中不
泛起一股乡愁。
说得没错,我们都已长大成人,而且他又有个快乐的婚姻。身为多年老友打电话给他,对他的婚姻或是我自己又有什么影响?这只是友善的问候而已。
梅琪决定听从费医生的建议,拿起话筒开始拨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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