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拳头落在以珂脸上时,她没哭喊。
旋即,继⽗耝壮的手臂抓起她,狠狠将她往前摔去,她的额顶撞上桌角,暖流滑过,她尝到腥咸。
“这么有本事,就不要回来啊!”大手提⾼她的领子,将以珂整个人提到半空中,混着醉意的愤怒眼睛像是要噴出火焰。
暴力对她而言是生活常态,她早早放弃尖叫哭喊,她学会蜷缩⾝体自我催眠。不痛,她半点都不痛,想像过一百次不痛,疼痛自会淡去。
以珂的继⽗是国美人,有一头褐发和⾼大⾝材,他是执业医生。讽刺吧,济世救人的医生居然关起门来,在家中施暴。
八岁那年,以珂随⺟亲嫁进来。
继⽗有个十六岁的儿子,中文名字叫贺纬翔,他是以珂的英雄,在继⽗发脾气时,她总是躲到他的桌子底下避难,可惜隔年,纬翔跳级念完⾼中课程后,搬到大学宿舍,从此再没回来过。
⺟亲的运气很差,她嫁了两任丈夫,两个都是会打人的男子,和继⽗生下小恩之后,⺟亲再也忍受不了继⽗,离家出走。
这下可好,⺟亲出走,以珂成了继⽗的新任出气筒。
“我叫你说话!”又是一踢脚,他将以珂踢翻⾝。
她保持缄默。
“很好,你长大了,大可以不把我看在眼底!”伴随着吼叫声,一阵拳头落下,沉重的肌⾁击撞声在宁静的屋里更显得恐怖。
小恩捂起耳朵,颤栗地缩到墙角边缘,她不敢护卫姐姐,弓起双脚,把头埋进膝间。
捶着、踢着,他打红了双眼,怒气在以珂⾝上得到宣怈。
终于他累了,暴力让他获得短暂満⾜,他瞪以珂一眼,再补两脚,然后打开大门,走出家里。
当⽗亲的汽车声响起,小恩哭着爬到以珂的⾝边,轻扯她肿红的手臂。“姐姐…姐姐…”
她的呼喊,以珂没听见,她还是蜷缩着,缩成球,缩着不见这个世界。
“姐…”小恩摇着、推着以珂。“姐,你流⾎,姐,快清醒,爸爸走了,这里只有小恩。”
同样的话,小恩重复十几次,好不容易,她才听见。
抬头,她从模糊的右眼里,看见模糊的小恩。以珂试着挤出笑容,却没成功,她猜,她的脸肿得厉害。
“姐,你说过,再发生一次,就带我逃走。”小恩抚上她额顶的伤口。
“再忍忍,行不?”她被打得胆怯。
“不要忍,爸打人越来越可怕了。你说过做人要守信用,你说过事情再发生一次我们就走。”小恩连声哭嚷。
“能逃到哪里?”以珂犹豫。
“我们去湾台,Patrick说大哥在湾台。”
“湾台,可以吗?”以珂自问。
之前,她在亲戚聚会中碰到Patrick,他是和纬翔感情要好的堂哥。那次,以珂脸上的旧伤未愈,Patrick一看见她,二话不说,将她拉到餐厅,细问她的生活情形。
她不擅长倾吐心事,只淡淡地回说继⽗工作庒力大。然后他告诉她,纬翔在湾台,如果有需要,可以联络他。
她没请Patrick帮忙,但留下了纬翔湾台的住址。
想起纬翔,淡淡的幸福感漾上。
她记得他,他的肩膀涸祈,他的⾝量很⾼,他是巨人,护着她不受灾殃。她对他狂疯
恋,他是她的偶像,她将他当成天…直到他离家,天堂垮下…
“为什么不可以?”小恩反问。
“我们没有很多钱,而且湾台很远。”
“我的扑満和姐的存款凑一凑呀,湾台再远,总能到达。”小恩一心离开,再大的困难,都吓不了她。“姐,最坏的状况是被抓回来,然后过和现在一模一样的生活,没什么好损失的,对不?”
小恩的坚决说服了以珂,的确,没什么好损失的,最坏的状况是这样,还能再坏?点头,以珂同意。
小恩奋兴地跳起⾝,飞快冲进房间,抓起几件⾐服,把扑満里的钱倒进纸袋里,再到装着零钱的玻璃缸,将爸爸的零钱掏空。
扶着沙发起⾝,她用力吐气,走了,不害怕、不恐惧,她要带着小恩远离暴力,只是远在湾台的纬翔…他愿意接纳她们吗?会不会已经忘记她了?
*********
在湾台,在以珂逃离家中的同一个夜晚,贺纬翔难以安枕。
他的⽗亲有良好的职业和⾝分,家族中的亲戚皆以⽗亲为荣,他对娇小的东方女
有着不可言喻的
恋,于是,在三十岁那年他娶了来自湾台的⺟亲。
本以为是浪漫的异国恋曲,哪晓得看起来斯文⾼尚的⽗亲,居然会殴打
子。东方女子本
顺从,再多苦⽔皆往肚里呑,她用笑脸面对外人,却在门关上后,恐惧忧虑。
后来,⺟亲病了,一病不起,在儿子十五岁时,与世长辞。
年,⽗亲带回另一个东方女子,她漂亮、年轻,还有个八岁女儿。看着继⺟初⼊门时的幸福光彩,他在心底冷笑。纬翔对于后⺟,不排斥,只有同情。
果然,新婚不久,⽗亲故态复萌,他开始殴打继⺟,女人越低声求饶,他越能感受到主宰别人的快乐骄傲。
之后,继⺟产下一名女婴,取名为Anya,中文名字是小恩。继⺟对他说,她感
⽗亲收留自己和女儿,所以为女婴取名为小恩。
当时,他在心底嘲讽,被打成这样还要记取恩惠?愚蠢大概是所有女人的通病。
再不久,他越级考上大学,离家求学的他,再没和⽗亲联系过。
上大学后,他先炒作股票,为自己挣得第一笔创业基金。然后,他在国美创立暨通电子,短短几年內有了不错的成绩。
二十五岁时,纬翔突然想到湾台这块小岛屿,他想看看⺟亲嘴里的美丽故乡,便申请了湾台的博士班,只⾝飞往湾台。
他透过视讯遥控国美公司的运转,并在湾台设立分公司,计画在三年后进军陆大市场。他努力在湾台建立生新活,刻意遗忘在国美的⽗亲和过往。
直到两个星期前,替他管理国美暨通的堂兄Patrick打电话给他。不为公事,为的是长期被
待的以珂。
这通电话,彻底扰
了他。
Patrick说以珂脸上有几块未消的肿红,说她有点自闭,对于人际关系,冷漠得可以。
于是,多事的堂兄找人探听,才知道以珂的⺟亲在多年前离家出走,而以珂成了⽗亲拳脚下的受害者。
以珂…怯怜怜的小女生,纬翔记得她那双黑⽩分明的眼珠子里,永远蔵着恐惧,却倔傲地不肯教人看出。他记得她发育不良,个子比一般孩童小,记得她像只野兽般,随时防备着周遭。
回国美吧!回去见见他的异⺟妹妹小恩,和受
儿苏以珂。
如果她们愿意,他会带她们回湾台,但如果她们不愿跟随他,认为他是另一个会施暴的男人,那么…
不想了,总之,先回一趟国美再说。
也是巧合吧。
纬翔的楼友书青在这时候需要帮助,她要
悉的人陪她到国美,寻找失散多年的青梅竹马,于是纬翔
⾝而出。没办法,谁教他是有道德感的好青年。
然而,这趟寻亲之路对纬翔而言并不顺利。
当他踩上国美土地同时,以珂和小恩刚下机飞,看着同是黑发黑眼睛的湾台人,学习认识地图上的湾台岛屿。
*********
湾台…一个既陌生又
悉的地方。
以珂听过⺟亲形容这块番薯地,她说湾台的人们很热情,说湾台的⽔果好吃到让人难以忘记,还说住在湾台,黑发黑眼睛的他们才算真正有了归属感。
十六个小时后,她们下机飞,尚未感受到湾台带来的归属感,就要先面对没有钱的窘迫。
牵起小恩,碰碰口袋里不多的零钱,前头长路漫漫,坚持是她们必需具备的能力。
“大哥的家快到了吗?”小恩扬起笑容,湾台的天空蓝得让她好喜爱。
答案她也不知道。牵起妹妹,以珂背着行李上路。
两个小时不到,小恩已然变心。她不爱湾台的天空了,虽然它一样澄澈碧蓝,但炙人的
光将她们晒脫一层⽪。
小恩很懂事,她渴到不行,却半句不提口渴,肚子明明饿得紧,她假装午餐刚刚装进肚里,她明⽩姐姐无力解决她的口渴和饥饿。
她们走过整个下午,直到再没力气往前走,以珂选了个公园,用⽑巾⼲洗⾝体,过起游民生涯的第一⽇,晚餐是小恩从机飞上偷渡的饼乾和可乐。
就这样,她们当了七天游民,偶尔别的游民会分给她们一点面包,偶尔她们会在清晨醒来,发现⾝边多了几十块钱,她们用最克难的方式度过七天。
第八天清晨,小恩发⾼烧。
她吐了两次,胃里本来就没有多少食物,这一吐,吐出的全是绿⾊胆汁。没有钱、不确定未来,首度,以珂觉得走⼊绝境。
以珂不断自问、自责。她们会不会死在这个举目无亲的湾台?小恩不懂事,凡事只往好的地方想,她怎能不多加考量?
“小恩。”
以珂推推妹妹,小恩病糊涂了,伸手告诉她,想吃麦当劳。
“小恩,你躺一下,姐姐去问路,马上回来。”她匆匆地放下小恩,拿着写有纬翔住址的纸条到大马路上找人问。
你知道饥饿如何折损一个人的自尊吗?在她向男生学询问住址时,眼光居然离不开他手中的早餐。
“你很饿?”男生学问。
以珂困难地摇头摇,他了解地笑笑,把早餐塞进她手中。“今天的早餐是汉堡和
茶,希望合你的胃口。”
信吗?她居然像乞丐般,卑微地弯
低头,谢谢两字哽在喉间,出不了口,她的自尊骄傲被歼灭,泪⽔频频往下垂。
男生学搔搔头,说:“人都有落难的时候,下次你看见我落难,要记得帮我哦。”他的体贴,解除了以珂的尴尬。
男生学撕下一页笔记簿,仔细地替以珂把路线画整齐,告诉她,这里离纸条上的住址不远。他的话让以珂燃起希望,找到纬翔,小恩的病就能治了。
向男生学道过再见,她跑回小恩⾝边,把她的头抱在怀间。
“小恩吃点东西,是汉堡哦,等你吃完,姐马上带你去找纬翔。”
糊间,小恩吃了几口汉堡、喝了点
茶,但不到半分钟,全吐了出来。
以珂惨⽩脸、慌了手脚,勾起行李、背起小恩,她飞快奔出公园。
酸、背疼,正在发育的小恩,体重超过她的负荷。不怕,再忍耐一下,她将见到纬翔;不怕,再辛苦一下下,她的苦难将到尽头;不怕、不怕,辛苦煎熬马上过去,她们远离暴力、远离继⽗的
影。
叉的腿双加快了速度。
跑,再跑,体力透支,但多⽇的焦虑将找到归依。跑,旁旗一点,她气
吁吁,可心底好明⽩,她们即将跑⼊天堂。
三十分钟后,以珂站在纬翔公寓外面,重复比对手中地址。
住这么老旧的公寓啊,他的生活很辛苦吗?是不是湾台谋生不易?她们未经通知迳自投奔,会不会造成纬翔的困扰?
“姐,到了吗?”小恩虚弱声音从以珂背上传来。
她没有别的选择了,清清喉咙,她说:“是的,我们到了。”
*********
纬翔没想过返国后,会在公寓门口看见这幅景象。
两个脏兮兮的女孩背靠在铁门边席地而坐,年纪大的圈抱住年幼的,小女孩正
睡,而大女孩则睁着漂亮的双眼,茫然地直视前方。
他蹲⾝,勾起她的下巴审视。
他认出她了,认出她那双带着防备的眼神。她依然清妍美丽,娟秀的鼻梁,完美的
形,她的⾝材和多年前一样发育不良,她的头发依然乌黑浓密,她是以珂,老躲在他⾝后、桌下的女孩。
至于小女孩就是小恩吧?他的异⺟妹妹。在国美,他四处刊登寻人启示,用尽所有他能想到的办法找人,没想到她们居然离家千里,到湾台寻亲。
“你是以珂!”他笃定地说。
一听到他的声音,她泪⽔潸然而下,防备让脆弱取代。
“救小恩。”她拉住他的手臂,明明十指纤弱柔细,力量却大得吓人。
“小恩怎么了?”纬翔伸手触触小恩,她的脸⾊嘲红、呼昅急促,额间温度烫人。
“我们走。”他接手抱过小恩,拉起以珂,用最快的速度往楼下跑。
小恩是急
肠胃炎,约莫吃了不洁食物,加上一点⽔土不服。医生替她打针、吊点滴,以珂趁空在病房里洗过澡,换上纬翔新买来的休闲服。
吧⼲净净的以珂,恢复动人娟秀,对着纬翔,用⼲涩的声音说了句抱歉。
纬翔递牛
给她,将她还在滴⽔的
头发拨到⾝后。“先喝点东西,等看护姐小过来,我再带你去吃饭。”
她以为纬翔没听见自己的抱歉,喝两口牛
润润喉,再说一次:“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他很不爱笑的,十年前不爱笑、十年后一样不爱笑,可是…说他莫名其妙吧!她的出现的确取悦了他。
“我没通知,就来找你,我们给你带来困扰了,对吗?”她小心翼翼。
这些年,她对谁都很小心,深怕惹得对方不慡,举手就是一顿毒打。小恩说她的胆子被打破了,老鼠都比她勇敢。
“没有,事实上这几⽇我去了国美找你们,你们却离家出走。”以珂比他尽责,她离家会把小恩带着,不像他,独善其⾝,只顾虑自己的死活。
“找我们?为什么?”
“Patrick跟我联络,他告诉我你的情形。”
Patrick还是跟纬翔说了。那天她的模样大概真的蛮惨。
下意识地,她把两手蔵到⾝后,纬翔替她找来的⾐服是无袖棉衫和牛仔
,手臂上的青紫一览无遗。
“不必躲,我很清楚他会做什么事。”拉过她的手,审视半晌,他相信在⾐服下方肯定有更多的伤。
纬翔拨开她的刘海,发现她额顶有道未处理过的伤口,虽然结痂了,但凹凹凸凸的仍显得丑陋。
“不痛了。”以珂连忙拨开他的大手。
“为什么不处理?”
“那天,我们急着离家出走。”
“他为什么打你?”以珂未回答,他又补了两句“不准敷衍,我要听事实经过。”他记得Patrick提过,她有多么“避重就轻”
“我留在图书馆找资料,太晚回家。”
这些年,她出落得亭亭⽟立,继⽗管她更紧,他常说她有⺟亲的遗传基因,早晚会成为阻街女郞。
“多晚?”纬翔追问。
“将近七点半。”最糟的是她忘记煮饭,冲回家门时,已经来不及。
他庒抑
口的愤怒,她的逆来顺受让他想起亲生⺟亲的委屈。“我听说,你⺟亲离开了?”
“对,但那不是她的错。”
那次,她抱着満脸鲜⾎、手腕脫臼的⺟亲,哭求⺟亲带她们离开。那夜,⺟亲走了,却没带上她和小恩,天亮后,继⽗发现⺟亲卷款潜逃,怒火延烧到以珂⾝上。
从此以珂成了代罪羔羊,慢慢地,她习惯受
是生活常态。
“⾝为⺟亲,她有义务维护你的全安。”他反对以珂的说法。
“不谈妈妈好吗?”她扯扯纬翔的⾐袖,从现在、从这一秒钟开始,她要和过去作切割。
不爱谈?纬翔理解,有段很长的时间里,他一样不提自己的家庭。“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会找工作,养活小恩。”她有⾝为姐姐的自觉。
“你不想念书?”纬翔的大手搭上她的肩,小小的肩膀竟想替妹妹的生存负起责任?看来,他真的不如以珂。
“念书很贵。”想起他的破旧公寓,以珂不愿成为他的负担。
“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的中文可以吗?”
“还不坏。”
“那好,我替你安排学校。小恩的问题不大,她可以先上国美小学,之前,你念什么科系?”问话同时,他思考起学校的选择。
“我学医。”
她的答案让他大笑,当年选科系,他独独不选和⽗亲相同的职业,这让⽗亲相当不开心,没想到以珂居然学医!
“你为什么笑?”他的笑拉松她的眉⽑,她试着学习他的开心。
“我以为你恨他,没想到你决定继承他的⾐钵。”
她苦笑,她是没勇气反对继⽗的决定,幸而,这门学科让她渐渐读出趣兴。“我可以半工半读,尽力不增加你的经济负担。”
“不必担心钱的问题,以后我会照顾你们。”纬翔说。是承诺也是宣示,从此她们归在他的管辖区內,谁都不准越雷池。
他的话让以珂安心,连⽇来的焦虑烟消云散,她又想起桌子下的那双长腿。每回她都很努力地把自己缩在小小的范围內,害怕被继⽗找到。纬翔从不出口说要帮忙,却总适时地坐回桌边念书,用腿两为她遮掩。
他的腿很长,长到让她联想到西游记里的金箍
,长长的
子顶住了龙宮里的天与地,在桌子下、在小小的一方空间里,他的脚是她的金箍
,为她撑起世界。
纬翔转头看看
上的小恩,她有头褐⾊卷发,⽪肤⽩皙,睫⽑长得让人羡慕,手脚也长,和以珂所属的哈比族不同。
他猜,她也有一双褐⾊眼珠,若不是
别差异,小恩和童年时期的自己有九成相像。这就是⾎缘,很奇妙的⾎缘关系。
纬翔碰碰小恩的额头,真好,退烧了,他俯⾝,在她耳畔低语。“好好睡吧,醒来,一份崭新的生活等着你。”
看护姐小进门,纬翔
待几句后回⾝,才发现以珂已经靠在墙边睡着。
浅浅笑开,纬翔弯⾝抱起以珂,约莫真的累坏了,他的动作没有吵醒她,她睡得很沉。
同样的保证,他给。对着以珂,他轻语:“苦头,你吃够了,往后,我再不教你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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