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项政策的推行,不能只去考虑最坏的状况,否则天下再也没有可做的事情。天下州县以千百计,纵然有些地方有情弊,但是从总量来说,依然是有更多人受益。那二成中,纵有人以权谋私,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名额全占了。”石越望着桑充国,解释道。
桑充国愣了一会,突然不住的冷笑“子明,你不觉得你的话,和某人很象吗?”
石越也怔住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辩护的言辞,竟然和王安石为新法辩护的言辞,如此相似。
他夹了夹马腹,向前紧走几步,苦笑道:“长卿,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是用以前的政策,朝廷
本出不起这笔钱。”
桑充国骑了马追上,听到石越诉苦,反问道:“朝廷员官个个锦⾐⽟食,恩宠不断;军队数目庞大,空费粮饷。只需裁汰几万军队,略减员官的恩赐,哪里便会有没有钱的道理?”
石越见他说得这么简单,笑道:“世事哪能如此轻易?”
“为之,则难者亦易;不为,则易者亦难。”桑充国低声说道。这是石越的“名言”也是桑充国的座右铭。
石越望了桑充国一眼,百感
集,竟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二人默默地并绺前行,各自想着心事。走出树林的那一霎,石越突然把马勒住,对桑充国说道:“长卿,你容我三思。”
桑充国默默的点了点头,突然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与桑充国在⽩⽔潭附近告辞之后,石越牵着马,沿着一条田间小道往回走。他低着头,反复考虑着自己倡导的学校政策,类似桑充国的质疑,绝对不止桑充国一人有,只不过现在只有桑充国一人有机会提出来罢了。但是,桑充国式的解决办法,却是绝对不可行的。在威信未著之前,悍然触犯官僚阶层的利益,而且同时涉⾜军队改⾰,
本就是树立強敌的同时,还要授人以柄,那在政治上,几乎是取死之道。
“石山长。”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了石越的思考。
石越抬起头来,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青人,瘦瘦⾼⾼,肤⾊略黑,一⾝破旧的灰布长袍,虽然打着不起眼的补丁,却非常的⼲净整洁。石越见他虽然穷困,神态间却有一种清逸淡泊,站在自己面前,虽然略显涩羞,却也是不卑不亢,颇为得体,不由暗暗称奇,连忙微笑着回礼道:“你是⽩⽔潭学院的生学吗?”
那个青年略带腼腆的一笑,点头道:“生学包绶,草字慎文,是⽩⽔潭学院明理院二年级生学。”
“包绶?”石越觉得这个名字非常的耳
,却不记得在哪里听说过。
包绶微微一笑,脸⾊似乎有些发红,道:“久慕山长大名,寒舍就在附近,不知山长能否菗暇?”
石越不知为何,对这个年轻人竟是颇有好感,颔首笑道:“如此多有打扰。”
包绶见石越答应,连忙引着石越前行。二人转过几处小树林,前面隐隐便露出一带⻩泥墙,墙上用稻草麦杆掩护。慢慢走进,便见墙內是数楹茅屋,外面种了桑、榆各种树木,院外有一土井,旁边有辘轳之类。石越看这样子,便已知包绶家境贫寒。
包绶引石越进到院中,便见数个大木盆里,堆満了⾐服,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坐在旁边
洗,见包绶带了石越进来,连忙站起来,敛⾐道:“不知有贵客光临,多有失礼。”
石越连忙还礼“不敢。”心中暗暗称奇,他本以为包绶不过平常的农家弟子,可这女子落落大方,谈吐文雅,显然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
包绶略带奋兴的对那个女子说道:“嫂子,这位便是石学士。”
那个女子诧异的抬眼打量石越一眼,又行了一礼,道:“原来是石学士,请屋中坐。”
石越又还了一礼,口中谦逊,随包绶走进屋中。见屋中虽然昏暗,家具多是破旧,却也十分整洁。石越告了座,笑道:“慎文,令尊令堂不在家吗?”
包绶站起⾝来,黯然道:“生学不幸,五岁丧⽗,家兄早夭,全由寡嫂抚养长大,家中便只有寡嫂与生学、义侄包永年以及一个老仆四人。”
石越不料他⾝世竟如此可悯,怔道:“家中可有产业?”
“生学祖籍是芦洲合肥人,虽然在开封出生,却一向是在合肥长大。因听说⽩⽔潭之名,便变卖了一些产业,来到开封,买下这处房子,以方便就学。”包绶淡淡的解释着。他一家四口的生活来源,不过靠寡嫂崔氏替人家洗⾐服、
补,再加上他在义学上课挣点薪⽔,过得甚是清苦,只不过他却不愿意向外人诉苦,因此语气之间,倒象很平常一般。
石越点点头,鼓励道:“自古英才出贫家,将来必有集英殿戴花的一⽇。”
崔氏端了茶进来,听到此语,微笑道:“若有那一⽇,慎文不可以忘了老家堂屋东壁的祖训。”
包绶肃然道:“绝不敢违。”
石越心中好奇,向崔氏抱拳道:“贵府的祖训,可否让在下一观?”
崔氏笑道:“不敢欺瞒学士,祖训却是在老家。慎文,你可背给学士听听。”
“是。”包绶站起⾝来,朗声念道:“后世子孙仕宦,有犯赃滥者,不得放归本家;亡殁之后,不得葬于大茔之中。不从吾志,非吾子孙。”
“后世子孙仕宦,有犯赃滥者,不得放归本家…”石越默默念了一遍,喃喃道:“包绶…合肥…”心中灵光忽现,脫口说道:“你是包孝肃之后?”
包绶点头道:“正是先⽗。”
石越知道包拯官至枢密副使,不料⾝殁之后,家中竟然如此清贫,他举目打量屋中陈设,叹道:“包公果然让人敬佩。前不久富韩公向皇上举荐你,你为何不愿意受官职?”
包绶淡然笑道:“我不愿意以⽗荫受官,宁可公平的参加试考。”
石越见崔氏包容的望着包绶,显是也很支持他的决定,不由肃然起敬。清贫至此,却能放弃禄养,宁可守着贫寒,一定要从直中去取功名,石越扪心自问,自己便不能做到。“慎文,有此节
,⽇后当能不堕令尊之名。”
石越问了问包绶的学业,又取来包绶平⽇所写的文章策论细读,虽然及不上秦观的文章倜傥清丽,却另有一种中规中矩的坚持,其中于时政的见识,更在秦观之上,倒和唐康在伯仲之间。
石越不由更是喜爱,他存心想考考包绶,看看他的见识究竟有多⾼,便笑道:“慎文,今⽇所颁《诸州县兴学校诏》,你可看到?”
包绶点点头,道:“早上在⽩⽔潭已经看了。”
“你觉得如何?这是良策,还是恶政?”石越故意问道。
“自然是良策,只是…”包绶迟疑道。
“只是什么?但说无妨。”石越笑着鼓励道。
“生学以为宰府颁行此诏,是朝廷财政不支的权宜之计,但是仅以二成优异者由朝廷供给,只恐难以防止情弊请托。况且富家弟子得此奖学金,不过锦上添花;贫家弟子失此,却有饥馁之忧。生学以为颁行此法,不能止百姓之怨言。”
包绶这些话,却是说中了石越的心病。石越见包绶也有这样担忧,不由苦笑道:“但实际上,在绝对人数上,此法比起以前,却是能让更多的贫家弟子⼊学。”
“或者可以。”包绶没有注意石越的语气,继续说道:“但是百姓只会看到形式上的不公平。”
石越叹了口气,道:“却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办法?难不成真要全面免费?可是朝廷哪里又有这样的财力。”他此时,已经不再是在考较包绶,而是变成了抒发心中的烦恼。
“或者…或者也不是没有办法。”包绶大着胆子说道。
“哦?”石越精神一振,问道:“慎文有何良策?”
“生学也不知是否可行…”
“无妨,先说出来,是否可行,可以再加参斟。”
“是。”包绶道:“生学以为,朝廷可以再下一诏,凡前二成优异、当得奖学金者,若自愿放弃奖学金,朝廷可以追赠其死去的祖先一个官职——如此,许多富家弟子而祖上无官职者,必然会放弃奖学金要求封赠。这样省下来的名额,便可由贫家弟子递补。”
石越思忖了一会,笑道:“读书便可以得封赠?”
包绶不好意思的笑道:“生学原也是异想天开。”
“不,慎文,你这是好办法。不过需要有更详细的条例…”石越得到包绶的提醒,实有柳暗花明之感,他笑道:“我们的确可以想办法,让那些奖学金名额,尽可能的分给贫家弟子。”
…
“把奖学金的名额,尽可能的分给贫家弟子?”赵顼笑着反问道。
“不错。”石越回道:“凡五品以上员官,已有弟子在太学⼊学,且员官受朝廷禄养,因此可以下令,其在州县⼊学之弟子,不得享受奖学金,若成绩在优等者,由朝廷赐金花嘉奖;凡祖上无官,家有三顷之田以上者,若成绩优等可得奖学金,若肯让奖学金三年,朝廷封赠其先人一人七品散官;若肯让出五年奖学金,朝廷封赠其先人二人七品散官,如此,既可奖励孝道,淳化风俗;又可让出名额给贫家弟子,名为助学金。为鼓励上进,又可规定,凡成绩连续两年不能在前一半名次以內者,不得享受助学金…”
“这倒是个好主意。”赵顼一面翻阅石越的条陈,一面笑道:“亏得卿想得出来。”
石越见赵顼应允,笑道:“陛下,这却不是臣想出来的。”
“哦?那又是谁的主意?”赵顼听石越的语气,便知道他要举荐人了,笑着把条陈合上,问道。
“是包孝肃之后包绶的主意。”石越笑道,便把自己在南郊邂逅包绶的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赵顼听得连连感慨,赞道:“崔氏抚养包绶长大,且为包家长房收养义子包永年,是使包拯家有后的功臣;而且难得又能安贫向道,恪守祖训。这样的女子,朕不能不奖励!”
石越本意想推荐包绶,不料赵顼却对崔氏大加赞赏,石越也只得随声应和道:“这个女子的确让人敬佩。”
“朕要让礼部议格,封赐她一个诰命,以奖率风俗!”赵顼右手用力的在空中挥了一下,提⾼了声音说道。
石越见赵顼语气中充満了赞赏与肯定,连忙赞道:“陛下英明。”
赵顼又提起笔来,沾沾墨,在屏风上写下“包绶”二字,一面笑道:“闰四月初一,在崇政殿,讨论改官制,卿可准备妥当了?”
“已有草稿…”石越正要详说,便见一个內侍走了进来,尖声道:“启禀陛下,枢密使吴充、参知政事吕惠卿、枢密副使王韶求见。”
赵顼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问道:“石卿,今⽇政事堂哪位当值?”
石越略一思忖,答道:“是参政吕惠卿。”
“参政与枢院同时求见?”赵顼脸⾊一下子凝重起来,冲內侍说道:“快宣。”
石越心中也不住的敲鼓,他反反复复的想着熙宁八年“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却终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君臣正在惊愕之间,吴充、吕惠卿、王韶已经走了进来,叩首行礼。石越见三人神⾊,在似忧似喜之间,心中更是奇怪。
吕惠卿偷眼见石越也在场,眼中闪过一丝嫉恨,不过立时便将眼⽪垂下,将一本奏折递上,神⾊从容的说道:“陛下,
趾王乾德奉表陈诉,状告知桂州沈起在融州強置城寨,杀
人千数。”
赵顼刚打开奏章,听到此言,不噤愕然,道:“朕不是已经严令沈起,不得擅起边衅了吗?”
“确有此诏。”吴充道:“不过沈起⼊桂之后,立即遣使⼊溪峒募集土丁,编为保伍,派设指挥二十员,出屯广南…”
赵顼拍案大怒,厉声道:“他便敢如此?视朕和朝廷为无物吗?”
“陛下息怒,家国克河州、平泸夷、收峒蛮,边臣
羡,本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吴充不冷不热的说道。
“什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吕惠卿盯了吴充一眼,说道:“沈起
邀功,抗诏不遵,怎么便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王韶亦不免物伤同类,也说道:“陛下,沈起擅兴边衅,当自严责,但吴枢密说的话,却也未免不当。陛下不过意图恢复,并非穷兵黩武。”
吴充斜着眼望了二人一眼,淡然道:“陛下,臣并无他意。”
赵顼摆摆手,道:“朕知道。眼下之事,是决定如何处置此事。乾德上表,朕不能不答;沈起抗诏,朝廷不能不管。”
吴充恭⾝道:“陛下圣明,只是此事,曲在国中,当今之计,只有将沈起罢职,好生安慰乾德,以弥边衅。”
吕惠卿早知沈起一向亲附王雱,既无维护之心,便也欠⾝道:“陛下,臣也同意如此处置。同时可遣使者质问沈起,为何竟敢大胆抗诏,是不是别有隐情?”
“陛下,臣以为不可。”王韶见吴充、吕惠卿都主张靖绥,连忙亢声反对。
“陛下,若如此处置,是向
趾示弱,只能更增其气焰,只怕南
从此无宁⽇。”王韶望着赵顼,急道:“但凡小国夷狄,不通教化,是禽兽之属,畏威而不怀德。示之以畏,则其心敬服,凛然不敢犯;若怀之以德,彼则以为软弱可欺,得寸进尺,
求无止。沈起开边衅是一错,但若此时罢沈起而慰
趾,则是再错。一错已甚,岂可再乎?”
吴充头摇道:“此言差矣,天子德被四方,岂有不能以德服众之理?既然说沈起有错,有错焉能不改?”
吕惠卿心中认定沈起与王雱关系不浅,沈起不罢,他却没有办法将王雱牵扯进来,见有吴充支持,也是不依不饶,道:“若不处置沈起,只怕从此边臣不知朝廷为何物。只需善择守臣,
趾小国,又岂敢捋国中虎须?”
赵顼一时觉得王韶有理,一时又觉得吴充、吕惠卿说得不错,心中摇摆,便拿不定主意,见石越一直沉默不语,便问道:“石卿,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陛下。”石越拱手道:“如今实在不宜在南
开战,但若示
趾以弱,毕竟不妥。臣以为,不如遣一使者,召回沈起,让他说明为何竟敢不顾朝廷严令,擅启边衅。同时择一善守出知桂州,只须不断绝与
人互市,不遮断其通使之路,內修守备,外加安抚,料来不至有事。再遣一使者往
趾,宣示朝廷怀德之意,则
人小国,断不敢与国中为敌的。”他一心一意要改⾰朝政,自然也是希望在无关的事情上,一动不如一静。
赵顼思忖了一会,心中却又有不甘之意,一面他心中愤怒沈起抗诏,一面却又觉得沈起轻易击杀
人千数,
趾似乎软弱可欺,因此沉昑不决。
石越揣见赵顼心意,又说道:“陛下,南
是瘴疠之地,国中兵士前往,未及
战,十停已损一停,便得胜回朝,十分之三,便已死于疫疾。所谓得不偿失,正是言此。如今国內千头万绪,去年灾害,元气至今未复,此时不是开战之时。”
赵顼这才拿定主意,颔首道:“便依卿所言。只是桂州知州,诸卿以为谁人可任?”
吕惠卿见赵顼对石越言听计从,心中大是不忿,但他生
隐忍,面上却不动声⾊,笑道:“臣以为知处州刘彝可以代任。”
吴充却知道刘彝也是好大喜功的人物,此人知桂州,只怕南
无宁⽇,他是枢密使,本来不当言知州的人事任命,但想来想去,此时在场之人,除自己之外,王韶与石越,于人事上并不
悉,迫于不无奈,也只得硬着头⽪说道:“臣以为知邕州苏缄可以代任;刘彝代任,只恐招惹事端。”
枢密使公开反对宰执关于区区一个知州的人选,若是韩绛,只怕脸上早已挂不住了,但吕惠卿业已打定暂时退让的主意,竟是毫不在意,反而笑道:“臣无异议。只是派往
趾的使者,须得慎重。”
石越心中想起一事,连忙说道:“臣荐举一人,可当此任。”
“是何人?”
“臣以为沈括可当此任。”石越道。
赵顼皱眉不语,他万万料不到石越竟然会举荐沈括,虽然沈括现在参预军器监改⾰诸事宜,但是在赵顼心中,对此人印象,始终不佳。
石越却是知道,这个时候出使
趾,并非一件美差,那种瘴疠之地,中原人士谈虎⾊变,无人愿往,何况两国关系正在紧张之时,虽然
趾绝不敢杀大宋使者,但是风险毕竟存在。石越推荐沈括前往,正是想让他立功,以改变皇帝对他的印象。
他见吕惠卿等人不置可否,心中便知道已成功一半,又说道:“臣以为沈括定不会有辱使命。另外,臣以为,亦可同时命令薛奕的船队顺途往
趾港口耀武,以震摄
人。”
赵顼终于点头答道:“便以沈括为宝文阁待制,出使
趾。”
辽国的中京大定府,是汉朝之新安平县,唐太宗伐⾼丽,便曾驻跸于此,其后曾置饶乐都督府。耶律阿保机建国后,平奚族,括有此地。其后辽圣宗望气,有楼阁之状,遂议在此建都,实则是为了镇庒奚族。皇城之中,除祖庙宮殿外,有大同驿以接待宋使,朝天馆招待⾼丽使节,来宾馆招待夏使。在当时,是辽国的一个政治中心。
司马梦求离开辽国南京之时,已经知道宋辽和议已成。他自知自己的使命已经没有意义,于是决定趁此机会,打探一下辽国的形势。因听说辽国太子已回中京,所以便决定往中京而探探消息。
离开南京非止一⽇,这⽇行至松亭岭,司马梦求见地势险峻非常,便停下马来,细心观察形势。跟随司马梦求的,是一家燕京商号去中京贩卖药材⽪货的商队,这个商号名义上是辽国汉人的产业,实际上却是唐家的资金。商队的领队叫韩先国,他见司马梦求对这此处颇有趣兴,便招呼着商队到一处酒铺停下来歇脚,自己陪着司马梦求四处闲逛。
其时辽国承平⽇久,松亭岭虽有驻军,却是稀稀垮垮的,司马梦求心中顿生鄙夷之意,挥鞭指着那些辽军问道:“韩兄,辽兵尽是这般模样吗?”
韩先国笑道:“辽国最精锐的军队,是宮卫骑军、御账亲军,共六十万骑,非五京乡丁可比。”
司马梦求点点头,道:“我听说辽军国队,百姓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皆隶兵籍。每正军一名,有马三匹,打草⾕家丁、守营铺家丁各一人。人备铁甲,马备⽪甲,弓有四张,箭四百,别有长短
等物,装备精良。平⽇遣打草⾕骑四出抄掠以供养军队——所不解者,这承平之时,如何能靠抄掠来供养六十万骑兵?”
韩先国本是落第的秀才,为唐家所笼络,并非毫无见识之辈,他见司马梦求说起辽军制度,分毫不差,心中也不噤佩服。一直以来,他都在揣测着司马梦求的⾝份——李丁文与唐家在辽国所建的间谍网络,为防怈露,都非常隐秘,因此发展也极其缓慢,骨⼲之人至今不过二十余名,大部分相互都不认识,所有的人都只知道自己向宋廷效忠,除此之外,便都所知有限。当自称“马林⽔”的司马梦求拿着⽟制鱼符与接头暗号前来时,韩先国便已经在暗暗揣测他的⾝份了,这是几年以来,第一个拿着⽟鱼符来找他的人。
“马先生所说不错,不过所谓打草⾕供养军队,也只是片面之辞,辽国的军队一样要耗费家国的粮饷。”韩先国笑道。
“六十万骑兵!若大宋有六十万骑兵,天下不⾜平。”司马梦求感叹道,一面细心的数着驻扎在松亭岭的辽兵人数,以便晚间绘图记下来。
韩先国摇头摇,背着手笑道:“宋与辽不同,辽国养得起,是因为马不要什么本钱,大宋可做不到。其实只要士卒精练,将帅得力,政治清明,骑兵又有什么用?燕云之地,是城寨攻防,又不是大漠追逐。”
司马梦求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我这次北来,听说辽国各属国、部落,对辽国朝廷,都多有腹诽,韩兄久居燕地,可有耳闻?”
“那不⾜为奇。”韩先国点头笑道:“这些部落、属国,当契丹強盛时,便唯唯诺诺,不敢不听;但若其虚弱,自然先为自己考虑。似燕云的汉人,虽然未必便心怀故国,但却也不会为辽人卖命。”
他见司马梦求有愕然之⾊,又笑道:“我听说南朝有人以为燕京的汉人一定心怀大宋,这其实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老百姓只需平安生活,他们早已经习惯了契丹人的统治。”
“那么韩兄为何?”司马梦求不解的问道。
韩先国自嘲的笑笑:“我不过因为累试不第,没什么出⾝之路。有人出钱帮我创业,让我能有机会做点事业,自然死心塌地的为大宋卖命。辽国象我这样的汉人,若有人加以笼络,却是多少有点用处的。”
司马梦求点点头,傲然道:“这也是好事。我可以告诉你,大宋才是前途无量的家国!朝廷⽇后绝不会忘记韩兄的功勋,封
荫子,等闲之事。”
韩先国不置可否的笑笑,显然并不太当真。
司马梦求笑道:“我知道你不信,若在几年之前,我也不信。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改变!”
韩先国见司马梦求说话的神态无比认真,心下竟也不由信了几分,他思忖一会,终是不明⽩为什么说“现在一切都已经改变”便试探着问道:“马先生,朝廷养着我们这些人,自然是有意燕云,那么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有用呢?”
司马梦求望了韩先国一眼,笑道:“不要急,此事本来就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慢慢的,你就会明⽩我的信心从何而来了,不用太久,所有的人,都会有这样的信心的。”说完,挥鞭菗了一下马背,驰向酒铺。
韩先国怔了一下,来不及细细咀嚼司马梦求的话,也连忙拍马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酒铺,便觉得一股森冷之气
面而来。只见酒铺前,站着一队黑甲卫士,军容肃穆,凛然生威,见二人走近,四个卫士立时围了上来,用契丹话喝道:“什么人?”
韩先国见他们的打扮旗号,已知道这些人竟是宮卫骑军,心中不由一凛,一霎时就换过脸来,満脸堆笑,用流利的契丹话说道:“小的们是商队的头头。”两个商队的伙计也连忙跑过来,一面作揖,一面解释。
那几个卫士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二人一眼,这才释去疑心,任二人进⼊酒铺。
司马梦求与韩先国暗暗称奇,看这个样子,酒铺中必有大人物,但是为何却不驱逐众人呢?司马梦求本来也难得见识一下辽国的贵人,更是暗暗留心。
二人走进酒铺,便见两个契丹人占了一张好桌子,在那里饮酒,旁边站着剽悍的八个卫士。其中一个神态儒雅的中年人见到司马梦求,似乎微微一怔,用契丹话问道:“那位先生,请过来一下。”用辞虽然客气,但神态语气,却非常傲慢。
韩先国知道司马梦求不会说契丹话,连忙拉着司马梦求走了过去,陪着笑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那人却不去理他,望着司马梦求微微一笑,在另一个人耳连低语数句,忽然用流利的汉语说道:“这位先生是南朝人吧?”
司马梦求心中一震,他知道既已为人识破,毕竟不能再掩蔵,否则只能启人疑窦,便装出讶异之⾊,抱拳答道:“生学的确是南朝人。却不知大人如何知道?”
那人笑道:“我去过南朝许多次,两朝人物,略有些不同处,倒也分得出来。”
“大人果然慧眼。”司马梦求笑着恭维道。
“哪里,却不知先生台甫如何称呼?来北朝何事?”那人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不敢,在下马林⽔,草字纯⽗。因为生
喜
游历,来北朝,无非是想看看北地的风光。”
“哦?”旁边那个契丹人突然开口说道:“先生倒是个雅人,不过这样做,似乎触犯了大辽的律法。”他的汉语,竟然也甚是流利。
司马梦求连忙谢罪道:“在下不敢,实是不知,还望大人恕罪。”
他却不知道那两人,一个便是辽国太子⾝边最重要的谋主萧佑丹,另一个,是辽主刚刚任命辅导太子的客省使耶律寅吉。萧佑丹往来宋朝,颇能识人,竟一眼认为司马梦求是宋朝人,不过他却也没什么疑心,毕竟他也不认识司马梦求,不知道此人竟是石越的重要幕僚。
萧佑丹与耶律寅吉本来也有要事,要赶回中京,辽主很快就要任命太子耶律浚总领政事,他二人须得在中京替太子谋划,特别是耶律寅吉,在辽朝威望甚⾼,颇为魏王所忌,太子⾝边,有他无他,相差甚大。因此二人在此短暂歇脚,不愿意扰民,也没有把旁人赶走,不料竟然邂逅司马梦求。
一个人的气度,是经历养成,毕竟遮掩不住。萧佑丹见司马梦求神态之间,颇出常人,竟生了招纳之意,因笑道:“马先生想必也是读书人吧?”
司马梦求作出愧⾊,说道:“惭愧,累试不中,最终无意功名,只愿留意山⽔。”
“非也。”萧佑丹笑道:“我观先生非腐儒可比,必是文武兼修之人。”说罢站起⾝来,用契丹话大声喝道:“来人。”
一个黑甲卫士跑上前来,⾼声应道:“在。”
“取弓箭,我要与马先生试试骑
。”萧佑丹喝道,一面拉着司马梦求的手,走出酒铺。早有卫士取来弓箭,
给二人。萧佑丹取了两个卫士的头盔,指着远处的一棵树,令他们将头盔挂在树枝上,一面用汉语向司马梦求笑道:“马先生,我们来试试骑
,你若能胜我,私来我朝之罪,一切不问,我待以上宾之礼;若胜不得我,便要得罪先生,送予官府治罪。”
司马梦求不由暗暗叫苦,此时耶律寅吉也已出来观看,眼见四周卫士环绕,终是脫⾝不得,而且也不置韩先国等人于不顾,这时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应充。
萧佑丹见他答应,大笑上马,左手引弓,一箭正中头盔。
司马梦求也只得咬牙上马,他要胜得萧佑丹,竟驱马向后奔驰,在马上返⾝挽弓,便听弓弦响动,飕的一箭,正中头盔。
这一手施展出来,不要说萧佑丹,便是耶律寅吉与那些铁甲卫士,也不噤齐声叫好。
萧佑丹见
出来司马梦求的本事,不由微微一笑,拈弓搭箭,三箭连发,二箭
中头盔,一箭擦着头盔而过,正中树枝。这却也已经是不错的本事了。司马梦求见众人叫好,心中已是暗悔卖弄,但骑虎难下,这时也只得依样学葫芦,连发三箭,却是箭箭中的。
萧佑丹不料司马梦求弓马如此了得,不由⾼声赞道:“好本事!南朝有此人而不能用,可谓无人。”
司马梦求只得谦⾝答道:“侥幸而已。”
萧佑丹下了马来,亲自拉着司马梦求下马,一道走到耶律寅吉跟前,笑道:“耶律大人,如何?这是天赐此人予大辽。”
耶律寅吉颔首笑道:“这样的人材,定然深知大宋人情虚实,他⽇石越得志,我们亦不至于束手无策。”
司马梦求与韩先国听到二人对答,不由面面相觑,心中又是好笑又是着急。却见萧佑丹转⾝向司马梦求说道:“马先生,实不相瞒,这一位,是当今太子的辅导耶律大人,在下萧佑丹,是太子属下。以先生之材,南朝朝廷竟然不能用,若弃之山野,岂不可惜?我大辽太子英睿天授,爱贤如渴,才华远在元昊辈之上,先生如若不弃,定能不负
中所学。”
耶律寅吉也走过来,说道:“良臣择主而仕,若先生不弃,太子当待以张元、吴昊之礼;先生名标青史,富贵荣⾝,皆不过等闲之事。”张元、吴昊,是当年不得志而投奔元昊的汉人,元昊扰
华夏,得此二人之力甚多,而元昊亦不惜以师礼待之。
司马梦求万万料不到竟然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当真是目瞪口呆,不过他却也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当下假意推辞道:“二位大人错爱,在下山野陋人,本也无意功名…”
“哎,先生何必过谦。”萧佑丹笑道:“我已问过下人,你们商队也是要去中京,如此便一道前往,待先生见过太子,便知太子实是可辅之主,所谓楚材晋用,本是平常之事,先生断不可辜负了
中的材学。”
司马梦求见萧佑丹此人精明強⼲,辩才滔滔,心中也不由暗暗警惕。他自然是知道似萧佑丹这样的人物,断然不可能随便信任自己,更不可能会轻易委以腹心,但是若能进辽国太子府,萧佑丹能否从自己口中探得宋朝的虚实自然不问可知,但是于自己了解辽国虚实,却是天赐良机,当下半推半就,竟然应允了萧佑丹一道前去中京,拜见太子。
萧佑丹与耶律寅吉见司马梦求答应,也甚是⾼兴,二人都知道太子地位并不巩固,多一人之助,便得一人之助。司马梦求纵有千般不济,只须不是魏王的爪牙,以他的武艺,至少也为太子增了一得力侍卫,在这个时候,也是难得的。但萧佑丹毕竟是谨慎之辈,果然不出司马梦求所料,一路之上,凡有司马梦求在的场所,他便绝不会说什么重要之事。如此众人快马前行,走了几⽇,过石子岭出山,又走了一百七十里,辽国中京大定府,便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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