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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有欠谨慎!”——户部尚书司马光的额头上,几乎就差直接刻上这四个大字了。

 “若是发行,后想要多少钱就可以印多少钱…”尚书右仆吕惠卿心中的想法,也不经意地从嘴角的笑容中出来。

 而余下的宰辅们,有几位被这前所未有的大胆计划所震撼,脑海中短暂出现空白的现象;其他尚属清醒的大臣,则在心中反复衡量着韩维提出来的计划的利弊——包括对大宋朝的利弊,也包括对自己利益可能产生的影响,一时之间,竟然难以下出判断。

 韩维提出来的计划,表面上真的是充满了惑力。

 但是抛开派系之间的立场不提,政事堂中许多大臣,还是从这种惑当中,直觉的感受到了危险,虽然他们并不清楚究竟会有何危险。

 “旁门左道!”司马光心中十分地排斥发行钞这种危险的想法。他始终相信,真正理财的王道,就是朝廷的君臣厉行节俭,轻徭薄赋,使百姓们种好地,生产出足够的粮食,这样国家自然会上下富足。其他所有的理财方法,在本质上,都是属于歪门道——“天下的钱财有限,不在官便在民,官多自然民少!”虽然司马光并不懂得什么叫做“零和游戏”然而他却固执的保持着这样的信念:其他所谓的“理财之术”都不过是“零和游戏”而已。

 而吕惠卿犹疑的,则是提出这个计划的人——韩维是众所周知的“石”!他的计划便是胎于石越的构想,他有必要替风头正健的石越再添新功吗?石越与高遵裕在陕西取得胜利让朝野为之振奋,一时间誉声如,但是真正要为补给、财政心的,却是他吕惠卿!吕惠卿心中颇觉愤愤不平。

 当然,他自动忽略了司马光等人的工作。

 吕惠卿望了各怀心事的政事堂宰辅们一眼,似乎感觉过于长久的沉默并非解决问题的办法,便轻轻咳了一声,说道:“诸位大人以为此策如何?”

 “某以为不妥!”司马光丝毫不留情面地说道“无论金、银、铜、钞,皆为无用之物。于世间有用之物,乃是粮食与绢布。天下农夫每岁所耕之地不变,则所产之粮不增多;天下农妇所种之桑麻棉不变,则所织之布不增多。而朝廷却要发行所谓‘钞’,此是以此无用之物,夺天下农夫农妇所产之粮布,与加税又有何异?”

 户部尚书所说的,是一种朴素的经济道理,立时赢得在座大部分人的认同。

 但是太府寺卿显然也有他的道理,韩维立时向司马光欠身说道:“非也!某以为,司马公所言,只见其一,不见其二。”

 “愿闻其详。”说话的是尚书右仆吕惠卿。虽然韩维与石越本质上都是他的政敌,但相比而言,他更愿意见到有人让司马光难堪。

 自从司马光入朝之后,吕惠卿与司马光之间在皇帝面前公开的互相攻讦,就超过三十次;至于在政事堂的互相批评,更是家常便饭。然而奇怪的是,虽然吕惠卿曾经数次用计,试图怒司马光,情刚强的司马光主动请辞,但是司马光却似乎颇觉其意,哪怕在政事堂争得面红耳赤,却绝不肯辞职。吕惠卿自然不知道司马光有多重的原因,不敢轻易言退——一方面,因为受到太皇太后的重托,让忠君观念极强的司马光有了一种肩负重任的感觉;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当年王安石虽然与司马光政见不合,但是司马光潜意识中,对王安石还有一种信任,怀着一种侥幸认为王安石也未必不能成功,但是对吕惠卿,司马光却是认定了他不过是一个佞小人,司马光自认为如果自己离开朝廷,将会成为国家的罪人,因此虽然屈居吕惠卿之下、哪怕与吕惠卿争得怒发冲冠,司马光始终不敢放弃自己的责任。

 但是司马光的这些心理,却是吕惠卿所不能理解的。所以吕惠卿始终希望借用一切机会,来拔掉政事堂的这眼中钉。

 韩维并不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成为吕惠卿打击司马光的工具,他注视司马光,朗声说道:“司马公当知庆历间事,庆历之时,江淮之地便有钱荒,其因便是朝廷需调集铜钱应付西夏元昊之边患。直至熙宁以来,东南钱荒,依然如故。熙宁二年吕相公便曾建议坐仓收购军兵饷粮,而令东南漕运粮改纳现钱,当年司马公曾上章论之,以为如此则会加剧东南钱荒…”他这句话说出来,政事堂中吕惠卿与司马光都表情尴尬,冯京、吴充等人却面笑容。韩维没有觉察到自己失言,兀自继续说道:“此后朝臣论东南钱荒者甚众,直至熙宁九年夏,张方平相公亦曾言东南六路钱荒,道‘公私上下,并苦乏钱,百货不通,万商束手。’且言‘人情急’。是故石越为杭州守牧,便曾上章论之,请朝廷于秋收之时,许农夫纳米不纳钱,以免使农人同时卖米,加剧米钱贵,重伤农夫。后其入朝,又数论之,天子恩德,于熙宁九年秋颁诏许之,天下称颂之声,今尤不绝于道。然则东南钱荒,却并未完全解除。”

 韩维说到此处,连司马光都暗暗点起头来,因为韩维提及的,实是宋朝经济领域面临的一个死结!大宋君臣,对此都束手无策。果然,便听韩维继续说道:“天下钱事,一面是东南钱荒,致使米伤农,百货不通,万商束手;一面却是铜贵钱,铜未开之时,天下销钱铸铜器者已不可胜数,自王介甫相公开铜后,更是风行天下。盖销镕十钱,得铜一两,造作器物,即可获利五倍甚至十倍,天下谁不愿为?遂使钱荒愈重。石越论及此事,以为以铜铸钱与以铜铸器,利润相差如此,是铜钱之值也!若依常理,则既有钱荒,则当钱贵,钱贵则铸钱监当有重利,而今之事实,却是各地铸钱监,因铜价贵于钱价,若能不亏,已是万幸。”

 韩维说的,的确是当时的怪现象,一方面东南钱荒,流通市场缺少铜钱,导致钱贵米,伤害农业;另一方面,却是铜钱的市场价值低于它的实际价值,导致官府铸铜钱不能获利甚至是亏本,而同时,却有大量的铜钱被铸成铜器,以及出海外——因为宋钱在海外的购买力,数倍于它在本国的购买力!由此更加剧了钱荒的现象。

 这是宋朝人难以解释的现象,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恶循环当中。他们铸造的铜钱,既是贵的,又是便宜的!哪怕就在缺少铜钱的东南诸路,也是如此,那里的铜钱一方面缺少,一方面却除了伤害到米价之外,并没有导致物价暴跌,甚至是米价,也处于一个相当的水准,所以使得铜钱不断的外——曾经有来自倭国的商船,一夜之间将一座城市的铜钱全部买走!也有非法的海商,载着满船满船的铜钱出海,去海外购买超过这些铜钱在大宋境内的价格一百倍的货物!

 这也许可以解释成宋朝政府在平准物价方面做得多么出色——哪怕是亏本,也在不断的铸造铜钱,使得东南地区虽然看起来永远都在缺钱,但是至少不是不断的缺钱,入量抵销出量,从而维持了一种相对的平衡;也可以解释成因为宋朝的经济水准远高于她的邻国,所以宋朝的物价哪怕在缺少铜钱的状况下,依然远高于她的邻国。

 但无论如何,对于宋朝来说,这始终是个难题。连石越都无法解释清楚这种现象,更不用说设法解决了。虽然这只是一种局部现象,但是对大宋东南地区的工商业,却有十分大的影响。因为钱荒,导致东南地区的市场被限制在一定的规模之内,无法扩大;又因为钱在大宋境内价,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唯有以物易物,才能得到最大的利润——从海外运回铜钱,那是傻子才做的事情,因为哪怕是将铜钱运回来铸成铜器,在算上运输费用之后,其利润相比海外贸易的利润,也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每个商人,都务求将手里的每一文铜钱都换成货物运回大宋。但是东南诸路的市场规模,却无法纳这过多的货物,大部分的货物,只能运往汴京。一旦汴京也纳不了时,与其降价卖到其他地区,商人们更愿意削减贸易的规模来保证利润。

 于是大宋东南地区的发展,就这样被限制了。

 整件事情虽然引起了宋朝精英的普遍关注,但是在当时的人们而言,是很难从更深的层次来理解这个问题的。但尽管如此,韩维还是凭借着自己浅的理解,以及在太府寺卿任上所得到经验,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法。虽然他的认识并不深刻,考虑的问题也并不周全,但实际上却很可能是有效的。

 所谓的“瞎猫撞上死耗子”这种事,有时候也是存在的。

 这位太府寺卿在政事堂上继续着他的慷慨陈词:“所以,某以为,目前便有一剂良方,可以解决东南钱荒与铸钱亏损的问题!”

 他说到此时,众人都已渐渐明白他的理由。

 “某以为,在东南诸路发行二百万贯的钞,便可以有效的解决东南钱荒,钞不惧外,不惧销铸,只要将最新出现的彩套印技术收归官有,控制住几家最好的造纸坊,那么盗印的问题,也可以抑制在相当小的范围内。而且相比铜钱而言,钞携带也更为方便。此外,朝廷还可以在川陕发行一百万贯的钞,其目的一方面是为陕西路兴修水利提供资金;另一方面,则可以在川陕地区,遂步回收铁钱,停止铁钱监铸铁钱导致的亏损。川陕停用铁钱,尚有一个意外的好处,便是可以使墨吏在收税之时,少了用铁钱与铜钱之间的兑率来剥刻百姓的机会,于川陕百姓而言,无疑亦是一大德政。因此,某以为,川陕的钞,甚至可以发行更小面额的!”

 吏部尚书冯京听到韩维兴致的说完,不由试探着问道:“一旦东南六路与川陕诸路发行成功,钞是否要推行天下?”他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自然要推行天下!”韩维毫不迟疑的说道“钞相比铜钱与铁钱,方便而不费。铜矿产量始终有限,诸君皆知后朝廷尚有一个地方需要大量用铜,若是找不到取代之物,只恐钱荒越来越严重!”众人都知道他说的自然是火炮,当下尽皆默然。

 只有司马光依然摇头,道:“以纸为钱,与布为钱,又有何区别?只恐重蹈王莽覆辙。”

 “司马公此言差矣!”韩维听到司马光拿他与王莽相比,脸色不由沉了下来,高声辩道:“钞只需有铜钱为本,可以用来税,且能抑制盗印,百姓自然信任乐用。岂能言与王莽同?”

 “只恐公用意虽佳,终败国事!”无论韩维说得钞如何有百利而无一弊,司马光始终相信天下没有这般轻易的事情。只不过,他心中虽然有强烈的不安,但是却怎么也想不出来究竟是为什么,只是隐隐感觉这后面,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隐患。

 “司马公若以为不妥,当说出道理,在座皆是朝中大臣,非三岁小儿,岂可危言耸听?”吕惠卿在一旁用讥讽的口气说道。

 司马光霍然起身,瞪视吕惠卿、韩维。韩维心中终不愿与司马光为敌,便将目光避开;吕惠卿却是若无其事的视司马光,眼中尽是嘲谑之意。司马光强按心中怒火,指着吕惠卿、韩维,骂道:“他坏国事者,必尔二人也!”

 他的这句话,却未免太过份了。韩维腾地站起,正要反相讥,却见冯京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他心中立时想起以前石越和自己说过的话来:“司马君实性格刚直、嫉恶如仇,后在朝中若有冲突,持国当相忍为国!”他暗暗了一口气,强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向冯京点点头,慢慢坐回位置上。

 政事堂终于没能就发行钞的问题达成一致。不仅仅是司马光坚决反对,连冯京、吴充、王珪等人都顾虑良多,虽然韩维说的头头是道,但是毕竟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尝试,没有人愿意承担失败的责任,也没有人承担得起失败的责任。

 然而大宋的财政困难却并不会因为政事堂达不成一致而稍有迟缓。

 既便是吕惠卿,都感觉到了府库的捉襟见肘。

 若是再想不出来好的办法,便只余下设法加税一条路了。

 政事堂在七天之内,就大宋的财政困难与发行钞的问题讨论了四次。韩维对钞的发行方案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完善,发行的数量也由东南诸路的二百万贯修改为一百二十万贯,川陕的一百万贯降为八十万贯,但是政事堂诸相却始终无法达成一致。

 政事堂中惟一出支持意向的,出乎韩维的意料,竟然是吕惠卿!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从政事堂的大门外溜走。

 ******半个月后,陕西路安抚使司。

 “陕西一路,自仁宗朝以来,百姓赋税实际三倍于他路!”陕西路转运使刘庠向石越发着牢“各地缴纳两税,都在本州本县,惟有陕西一路,朝廷为了节省官府运输开支,命令百姓支移,结果陕西各地的百姓居然要千里迢迢去延州、保安军等处纳两税,否则便要纳‘道里脚钱’!什么‘道里脚钱’!简直是毫无‘道理’!”

 “运使大人所言皆是实情。”接着刘庠的话的,是安抚使司参议丰稷“自六月一开征夏税以来,百姓便开始转运于道,辛苦不堪,见者无不为之叹息。”

 “朝廷久久不批准本路实行驿政改革,本府亦无可奈何。本府昨已经上表,请求朝廷准许,陕西路支移,上等户不超过三百里,中等户不超过二百里,下等户不超过一百里。希望政事堂诸公能够体察民情…”石越只能苦笑摇头,宋朝夏税自六月一起征,分为三限,每限一个月,至八月底结束。而陕西路百姓最为困苦,相比在本州本县纳两税,他们的实际税额,是翻了整整五倍。如果能顺利推行驿政马车制度,再加石越的折衷措施,那么陕西百姓的赋税负担,至少可以降低三倍!既便是石越的请求不被批准,只要驿政马车制度完善,百姓们省下的运输费用,也会相当的可观。

 “与其空等政事堂诸公决策,不若吾辈先行动手!”刘庠眼见面前有一个好办法可以减轻百姓的困苦,却因为必须等待汴京的批准而不能施行,心中早就十分不耐。

 “刘大人所言甚是。”另一位心庠难耐的人——石越的幕僚陈良也忍不住附和道:“何不先试行开通一些地方的驿政马车?于百姓之困苦,能减轻一分,便是一分。”

 “下官亦以为可。”丰稷也用期盼的眼神望着石越。

 石越心中亦怦然心动,不觉将目光移向李丁文,问道:“潜光兄以为如何?”

 李丁文垂首思忖半晌,忽然凝视刘庠,笑道:“刘大人为朝廷陕西路转运使…”说到此处,突然停了下来,只是望着刘庠微笑。

 刘庠莫名其妙地望着李丁文,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敢问大人,转运使是管何事?”李丁文见刘庠不解,又问了一句。

 “一路之民政、财政,以及转运之事!”

 “原来如此!”李丁文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刘庠一怔,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猛的明白过来,原来李丁文是说他是转运使,实可以在“转运”的名义下,开始驿政马车制度的建设,根本不必请示石越。他立时眉开眼笑,向石越说道:“子明,可否将府中的陈先生,借我一用?”石越却是知道李丁文分明是拿刘庠当使,只不过刘庠却也是心甘情愿当——他当年连王安石都不放在眼中,哪里会理会一个吕惠卿?当下便笑着向陈良说道:“又要劳烦子柔。”

 陈良也已会意,立时笑道:“在下却是求之不得。”

 刘庠见陈良答应,便急匆匆地站了起来,拉着陈良便要告辞。石越不料他如此急,不觉好笑,笑道:“希道兄,倒也不必如此急。”

 刘庠抱拳笑了笑,道:“夏税快要完,能做的事情也有限。但是若能早做一天,眼见十月一又要秋税,百姓受惠便可多一分。”说罢一甩宽袖,拉着陈良,便告辞而去。石越不想他说走便走,赶忙起身相送。

 不料刘庠与陈良尚未离开大厅,便见一人抱着一堆文书急匆匆走了过来,陈良定睛望去,识得是安使司府中的户曹判司文书程思安。程思安见着刘庠与陈良,忙略行了一礼,便走向石越,躬身行礼,禀道:“石帅,有尚书省加急文书!”

 “是何事?”石越一面问道,一面从程思安手中接过公文。安抚使下设判司文书六人,分掌六曹档案与机要文书,品秩虽低,职权却重。

 “尚书省已经批准驿政改革,惟发行钞一事久议不决,皇上已下旨朝议,尚书省行文各路守吏,咨询意见。”程思安叉着双手,简要的汇报道。

 刘庠与陈良听到他的话,立时停了下来,脸上都不约而同的出喜。虽然已经决定抛开尚书省自行其是,但是倒底名正言顺可以少了许多麻烦,办事更加方便。

 石越却只是不动声的“嗯”了一声,顺手便翻开文书,读了起来,他心中颇觉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朝廷对他钞的建议争议如此之大。不料才看了两页,石越的脸色突然之间就变了,木着脸呆呆地立在那里,半晌,嘴角才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刘庠心中暗暗奇怪,不免折转身来,向石越问道:“子明,如何?”

 “希道兄,你看吧。”石越摇摇头,将手中的文书递给刘庠。

 刘庠狐疑的翻开来,只见跃入眼帘的,是一份抄录的奏折——《请于川陕及东南诸路发行钞札子》,写奏折的人,赫然便是与石越关系密切的太府寺卿韩维!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下去,一页一页翻过,一口气读完之后,竟是倒了一口凉气。

 “希道兄,请书房叙话!”此时的石越,早已镇定如常。

 “韩持国建议朝廷于川陕及东南诸路发行钞共二百万贯,实在是过于大胆之设想。”石越苦笑着说道。

 刘庠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到了石越书房里的一只青色瓷瓶上面“我只担心一件事,若有人主政,胡乱发行钞,后果将不堪设想。历代官府无钱之时,往往都要铸大钱,铅多铜少,借以谋利,结果却都是饮鸠止渴,毒害百姓;如今若开此钞之例,印行钞,较之在铜钱中加铅,更是一本万利…”

 “不要说人当政,便是有贤臣在朝,一旦遇到财政困难,只恐亦不能抑制印行钞之望。”石越摇着头叹道。

 其实以他的历史经验来说,两宋在发行纸币时出现的问题,虽然也不可避免的出现过,但总体来说,评价应当是正面的。因为两宋的朝廷从来没有对经济不负责任的想法,发行纸币所出现的问题,不过是因为他们做的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缺少历史经验所致。只有元朝,才是一开始就抱着不负责任的心态来发行纸币,但那是因为“大元朝”的所谓经济政策,其本质就是掠夺而非建设。

 所以石越心中真正担心的,倒并非是刘庠担心的问题,虽然他也佩服刘庠见识的敏锐。但是事实上,如果只是担心政府滥发纸币而干脆拒绝纸币的话,根本就是一种因噎废食的思想。何况从历史来看,既便没有纸币,政府照样会铸造铅多铜少的大钱来破坏货币体制——这和滥发纸币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关系而已。可既使是这样,中国人对货币质的了解,依然在不断的进步,并没有被几次货币体制的崩溃而彻底击败。

 石越相信历史如人,总是在失败中不断总结经验,学会进步的。当然也存在着因为失败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甚至被彻底打倒的例子,但是石越始终认为,不可以因此而回避挑战,害怕失败。敢于尝试并非是坏事。

 一个输不起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民族。

 所以石越真正在意的,其实是韩维的计划,很可能会打自己现有的布局。而最重要的,则是韩维是因为国家财政出现困难,而发行区域钞,这样便会留下一种很不好印象——如果他成功了,那么以后一旦遇见财政困难,难免就不会有人来效仿这种“成功的经验”!在石越出生的时代,有位伟人就曾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这句话,若从反面来理解,也同样成立。

 这是一个危险的先例!

 “子明,你我当上表反对此事…”

 石越低着头沉思,浑没听见刘庠在说什么。

 “子明?”刘庠提高了声音。

 “呃!”石越霍然一惊,回过神来,摇头说道:“希道兄说的虽然有理,但是会被人指斥为因噎废食。”

 “那当如何是好?”

 “朝廷财政紧张,连一笔犒赏钱也是至今未能发放。夏税各地还要一个月才能收完,再转运至汴京,少说也要一个月。既便是夏税收上来解了燃眉之急,但很快就是冬至,朝廷的开销没完没了,也无人知道西夏人会何时出兵报复…”

 “但是既便此时能通过钞印发的方案,从筹备至印刷,也不会早于夏税吧?”

 “希道兄难道忘了?印行子,朝廷早有经验,一切人手材料齐全,彩套印技术,刚一发明,在下便秘嘱持国,让太府寺出钱购进,此时持国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石越说到这里,不由苦笑起来“这才是作茧自缚!”他怎么样也没料到韩维会不和自己商量,便提出这样的主张。想来韩维只怕还以为自己会十分赞赏他的主意呢。

 “如此说来,朝廷一定会在夏税收完以前发行钞,以解燃眉之急?”

 “我料定如此。皇上不过是暂时有点犹豫,只要朝中有一部分大臣支持,在现有情势的压力之下,皇上必然会决定发行钞。不过第一次印行的钞,也许不会太多,这二百万贯,当是分几次发行…”石越对赵顼的性格,实在是太了解了。

 “难道…”

 “明知其不可而为之吧。”石越叹道:“我是始作俑者,是我最先请求发行钞的,这时候虽然反对,但是旁人一定说我是想独占其功,所以才提出在陕西路发行,却又阻碍在东南诸路与蜀中发行…我早已料定有人会骂我小人…”

 石越此时的感觉,是自己做了一个套,然后把自己的头放进去。

 刘庠同情的看了石越一眼,默然无语。

 “无论如何,我会上表反对,请朝廷慎重。至少也要提醒朝廷,发行钞,要有最基本的原则——足够的本金。”石越断然说道。

 刘庠似是自嘲,又似是讥讽的笑了一声,道:“只恐这所谓的‘足够’,却并非由子明来说了算,而是由政事堂诸公说了算。”

 熙宁十年八月。

 一切皆如石越所料,当皇帝表出对韩维的提议感兴趣的意思之后,尚书右仆吕惠卿立即表明了立场,摇身一变,成为钞发行的积极推动者。吕惠卿的态度之积极,以至于一向以新闻客观、准确而闻名的《汴京新闻》,竟然误认为吕惠卿才是发行钞的倡议者。

 就在当月,各地方官员的意见尚未反馈至汴京,大宋政事堂就已经拟定了《川陕及东南诸路钞法》,并在太府寺下增设了钞局,知局事是吕惠卿之弟吕和卿。《熙宁钞法》采用了石越提出来的大部分主张,比如允许百姓用钞纳税,命令各地钱庄兑换钞并可从中收取千分之五的手续费;而钱庄向本路官府兑换钞时,官府只收取千分之一的损耗钱;至京师兑换钞,则按次收取一贯钱的费用等等。

 在同一个月,钞局即印发熙宁钞共五十万贯,其中六成运往川陕及东南诸路,用以支付官吏、军士的薪俸等,四成运至陕西,按钱一钞二的配比,来犒赏平夏城与讲宗岭之役的将士。

 讽刺的是,当石越的奏折到达京师的那一天,正好是钞印好,准备运往陕西路的那一天。于是,石越的奏折被束之高阁,而运往陕西路的钞,则缓解了大宋朝廷的一时之急。

 此后,熙宁钞便以每月二十万贯的速度,在汴京印刷,陆续运往各地。

 很快,在各路都出现类似的现象:收到钞的士兵甚至是低层官吏,因为心怀疑虑,用钞向当地的百姓购买物品,或者向钱庄兑换铜钱;然后这些将信将疑的百姓与钱庄,便拿着钞去纳夏税与营业税,结果官府在朝廷的严令之下,果然没有拒收。于是,熙宁钞的信用,出乎石越意料之外的,十分迅速地建立起来。如果说陕西与四川的使用者,贪图的还只是钞的方便携带;在东南诸路,熙宁钞却是受到了商人阶层的广泛。而大宋朝廷,不仅仅减少铸铜钱的亏损,而且变魔术一般的缓解了财政危机。

 当年的《海事商报》,称赞熙宁钞“天下便之,朝野称赞!”连带吕惠卿亦被赞为“治国有方”、“管鲍之亚”!

 石越更加料想不到的是,因为熙宁钞的成功,两个月之后,赵顼拜吕惠卿为尚书左仆,加韩维参知政事!

 在这样的时候,连司马光都缄口不语,若是还有人说《钞法》的坏话,便未免是过于不识时务了。

 但是钞法推行得越是顺利,石越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就越来越重。虽然他知道,区区二百万贯,相对于宋朝庞大的经济规模而言,简直如同将一颗石子丢入太湖当中,绝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来。但不知道为何,汴京城里每一张彩的熙宁钞印出,似乎都会牵动着石越的某神经末梢。

 一切顺利得让人心中不安。

 正当身在陕西的石越在为熙宁钞而感到忧心忡忡的时候,汴京城中,卫尉寺卿章惇亦在心神不宁的把玩着一张面额为一贯的熙宁钞。这张熙宁钞采用红黄蓝三套印,普通书页大小,正面繁复的花纹边框中,印着一幅市场易图,从图中可以清晰的看出,一个白衣童子与一个葛衣老人正在向一个中年摊主买一块炊饼,画中三人的神态都栩栩如生;图的右上角,印着一排竖字:“熙宁钞值铜钱一千文整”;而在边框的上方,则印有“熙宁十年八月太府寺钞局奉旨印制”的字样,边框的下方却是一串长长的大食数字,据说每张钞的这个数字都不相同,是用套用技术印上的。翻过钞的背面,依然是一个同样的方框,不过方框中间,却是密密麻麻的印着几行小字,都是《熙宁钞法》中的条文,无非是私造伪钞者处死、不得拒收钞之类。

 毫无疑问,熙宁钞堪称印刷精美,技术先进,无怪乎太府寺卿韩维会夸口说这是无人可以仿制的钞。但是从卫尉寺卿章惇的眼光来看,当钞采用彩套印技术之后,迟早有一天,彩套印技术会被那些利熏心的人所掌握。

 只不过章惇此时心中真正关心,却并非是熙宁钞。他只不过是无意识的把玩一件东西而已。

 在十天前,卫尉寺卿章惇收到了来自陕西的下属的一份绝密报告。

 这份报告才是章惇心神不宁的原因。

 驻陕西路安抚使司监察虞侯、致果校尉向安北与他的副使宣节副尉段子介提的这份报告,毫无疑问堪称一颗震天雷!若按照正常的情况,向安北与段子介因为这份报告的内容,至少可以升一级。

 但是这颗震天雷来的太不是时候,而且这颗震天雷要炸的人,也实在过于非比寻常!

 章惇弹了一下手中的熙宁钞,将它收入袖中,然后再次打开书案上的报告,仔细阅读起来。

 十大罪状!

 每一条都详细列举罪状的内容,拥有的物证与人证,从报告的内容来看,的确是无懈可击。想来要调查、弹劾如此重量级的人物,向安北与段子介,一定是小心谨慎,费了无数的心血。报告绝对不会有问题了。

 章惇“啪”地一声合上报告,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思索起来。

 “是拿这份报告去弹劾他,还是替他掩盖下来?”一向胆大包天的章惇,这次也变得犹豫起来“若是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必为天下所笑!但是若隐而不报,却是错失了扬名天下的机会…”

 章惇的手放在了那份厚厚的报告之间,有节奏的敲击着报告的页面。

 “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利、害、得、失。”他在心里反复的计算着“世上惟有智者能权衡轻重,两害相权则其轻,两利相权则取其重…”

 章惇的眼睛睁开,目光投入公厅之外的一棵李树“既便能扳倒他,但是他身后,却还有一个我永远也扳不倒的人;若是扳不倒他,我会不会步蔡确的后尘?”

 “若是卖一个人情给他又当如何?这样的一个大把柄,若是白白浪费,未免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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