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狄咏的首级在庆州城外已经悬挂了整整三天。慕泽每天的例行公事,便是率领五百兵士前往庆州城外骂战,指着狄咏的首级羞辱庆州的宋军。但是这三天时间里,庆州城內的宋军,却并没有半点反应。犹如一只饿狗,眼见着一大块肥⾁却无法咬动,慕泽的双眼都充満了⾎丝,每次望着庆州城墙都表情狰狞,恨不能一口将庆州城呑下去。但是他却无能为力。
仁多澣不愿意折损本部人马的心思,这几天几乎是⾚裸裸地表露了出来,西夏军在攻破环州后,慕泽遣人威
利
,招降了几个蕃部,西夏军的总数又达到了四万余人,但是仁多澣既不愿意拿本部人马当炮灰,而临时招降的蕃部更不可能去当攻城主力,慕泽便几乎是无兵可用。
而且庆州城也不比环州城,如果说环州不过是边境小城,距离环州二百里的庆州城却是西北重镇,虽然远远比不上延州五城的险固,亦不及绥德城之⾼深,但是庆州城正当⽩马岭两川
汇处,阻山负⽔,人口数万,城长九里,亦不是轻易可以撼动的。所以慕泽的行为,在仁多澣的眼中,却不仅仅是一只饿狗,而是一只疯狗!
若非从俘虏口中知道庆州城內能战之兵不过数千,其余多是战斗力低下的队部,仁多澣庒
就不打算来攻击庆州。他和石越没仇,自然犯不着拼命。纵然此时抱着侥幸的心理来到庆州城下,仁多澣也断然拒绝了采用蚁附攻城的方法——也许用这样的方法,未必便攻不下庆州,但是死伤必然惨重,前面的环州之战死伤虽然不是本部兵马,猛攻那么些时⽇,士气总有影响。所以仁多澣采用了历史上最常见的攻城方法——围而不攻,看看攻守双方哪一方耗得久。虽然明知道这样的方法,没有至少半年的时间无法见功,但是仁多澣庒
就没有打算见功!他已经在心里盘算:自己攻下了环州,围困过石越,这等战功,无论如何都是可以
差了。
远远望着在庆州城下⾼声骂战的慕泽,仁多澣眼中不易觉察地闪过一丝蔑视的光芒。
“统领,这般叫战,宋军都是⻳守不出,不如留下一点兵力吓唬吓唬石越,大军却绕道⼊陕,得点东西才觉实在。”仁多澣的部下们,都有点按捺不住了。
“尔以为我大军可以长驱直⼊,路上宋人却都只敢婴城自守,不敢
战么?”仁多澣环视⾝边诸将,冷冰冰地问道。
“石越不过一个文官,小的谅他胆子早已惊破,还能有多少出息不成?”一个偏将満脸不屑的咧嘴说道。
仁多澣重重哼了一声,道:“他胆子惊破,便敢在庆州固守不退?”
“末将以为,我军若绕过庆州,抄掠关中,石越还能⻳守庆州?待他出壳,正好破之。”另一个将领的话,说出了众人的心声。如同一群強盗到了一个富贵人家的门口,仁多澣的部下们,对大宋朝的富庶,都是垂涎不已。尽管陕西几乎是大宋最穷的路之一,但相对西夏而言,已是天堂。
“休要生贪念!”仁多澣沉了脸,厉声喝斥道:“尔等真是鼠目寸光之辈。”他的目光移向庆州城,在城楼上的“石”字帅旗上停留了一会,方移开眼睛,嘴角菗搐了一下,道:“休要想错,石郞君绝非是任人欺凌之辈。”
众将见仁多澣发怒,连忙噤声,但是心中却未免不服,各自在心里或是愤愤不平,或是遗憾不己地想着心事,却没有人听见仁多澣在低声似自言自语地说道:“此次用兵,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在庆州城下骂得口⼲⾆燥的慕泽,望着城墙上毫无反应的宋军,不由得感觉一阵沮丧。
“石越真是沉得住气。”慕泽
了一下⼲裂的嘴
,无奈的想道。慕泽对石越有着清醒的认识,至少他知道石越并非是胆怯惧战。这三天来,他不断的观察庆州的宋军,虽然各方面的报情显示庆州城大部分是战斗力不強的厢军、义勇甚至是称得上毫无用处的乡兵,但是却不知道石越任命谁做了守将,竟是将这等乌合之众规束得部伍严整,凛烈难犯。
“此人才华,远在狄咏之上。”慕泽出神的望着庆州城,心中不由竟冒出这样的念头。他现时已经隐约明⽩仁多澣的心思,是想保存实力。对西夏⾼层政治斗争茫然无知的慕泽,亦只能心中愤愤不平而已。己方既然不想付出代价,又有什么办法能撼动这座西北大城?
一种无力的感觉涌上慕泽的⾝躯,想尽了各种侮辱的词语来骂阵,宋军却偏偏沉得气;建议仁多澣佯攻关中,或
或
宋军出城,却被不肯冒险的仁多澣一口否决——慕泽回头望了中军大阵一眼,心中暗想着不知道自己窜掇仁多澣的部将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也许,必须想出更好的计策才行了。慕泽掉转马头,面向庆州城,狠狠的吐了一唾沫,恶狠狠的吼道:“骂!给老子大声骂!”
顿时,五百西夏兵的污言秽语,又开始响亮起来。
庆州城內。陕西路安抚使司行辕。
宋军诸将正在
烈的争吵着。
“狄将军的首级在城外已经悬了三天!”王恩涨红了脸,向着贾岩、张蕴嘶声吼道:“难道我等就这样⻳守不出么?自古守城,若只是困守城中,十之八九,都没甚好下场!”说完,他转⾝正视石越,抱拳道:“请石帅给末将五百精兵,好让末将夺回狄将军首级!若是失败,愿领军法!”
石越知道王恩与狄咏同是侍卫出⾝,有香火之情,当下只是默默将头转向贾岩。他的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他也十分希望有一个勇将能夺回狄咏的首级;但是另一方面,他需要克制自己,尽量不参预自己不懂的事务,尊重贾岩对防务的主导权。
这三天来,每天晚上石越做梦都会梦到狄咏⾎淋淋的首级,似乎一会儿在朝他微笑,一会儿则是愤怒的瞪着他,这种噩梦不停地磨折着石越,以至于他的睡眠越来越少,苍⽩的脸上也渐渐显出疲倦之态。
石越常常会不自觉地想起狄咏在自己⾝边的⽇子。虽然明知道这个人是皇帝派来监视自己的,但是石越对狄咏,由一开始的提防、算计,慢慢变成了欣赏与尊敬。这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有着勇敢、忠诚、热⾎诸多的美好品质,还有着在当时代的人⾝上十分难得的品质——尊重阶级较自己低的人。狄咏对待每一个士兵都非常的关心,对普通的百姓,亦没有世家弟子的轻视,在一起巡视地方的⽇子里,石越能感觉得出来,他对士兵与百姓的关心,并不是那种居⾼临下的怜悯,而是一种罕见的自居于平等地位的关心。
这样的品质,在一个出⾝世家,结
尽官宦贵族的青年贵族⾝上出现,无论如何,石越都认为是一个异数。既便是桑充国,对待普通的百姓,虽然一样的同情与关心,但是在他的心中,却是隐隐有着一种自居于精英的感觉。在一投手一举⾜之间,便会不经意的流露出⾼人一等的微妙态度。其实,既便是石越自己,在长期⾝居⾼位之后,竟也会不经意的流露出这种姿态来。只不过这一点,石越自己是感觉不到的。
这种连石越与桑充国都没有的品质,竟然出现在狄咏的⾝上,这让石越对狄咏的感觉,已不仅仅是欣赏,更多了一份惊讶与尊敬。
但是现在,这个英俊的年青人的首级,却正⾎淋淋的悬挂在庆州城外!ijPTD石越一直不敢将狄咏战死的消息送回长安,他无法想象清河的表情,那双乌黑的眸子中,会有怎样的心碎与绝望?还有那个未出生就失去了⽗亲的孩子…有几乎石越试图设想如何向清河
待这件事情,但是刚刚想了个开头,就逃避似的放弃了。
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女子,才受到两宮太后与皇帝的责罚不久,又紧接着失去自己挚爱的丈夫,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同时亦永远地失去⽗亲。
似锦的繁华,竟是在瞬间就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是无尽的伤痛…
石越无法想象清河是不是能承受得起这些。如果稍有不妥,害的又是两条人命!
初为人⽗的石越,此时对孩子的感觉,已经是到了一个敏感的地步。回到古代这么多年来,从来不曾害怕死亡的石越,在看到小石蕤的那一刻,竟不由自主地生起了对人生的眷恋。看到狄咏的首级,想到清河与她的遗腹子,石越总会想起在长安的
子与女儿…战争与死亡,对于心有挂念的人来说,永远都是一件值得憎恶的事情。
然而,在理智上,石越却知道,要实现自己的理想,战争不可避免。此时也不是反省自己做法的时机——战争已经开始,不打胜的话,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石越的理智告诉自己,现在需要的,是坚定自己的信念。
但是每次他走上城墙,却都不敢正视那颗首级。
他每次都会刻意的将目光偏离狄咏的首级。
当初将狄咏放在环州,是要借助他在西夏军中的威名,来威慑敌人。石越在理智上,并不认为刘舜卿的计划有什么不妥。但在感情上,死掉的是陌生人与死掉的是
悉的人,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尤其是你所欣赏、尊敬的人,曾经与你朝夕相处的人,这个人的首级此时还被敌人悬挂在城外的时候,更是如此。
石越只感觉到古代战争的野蛮。他甚至忘记宋军其实比西夏军更重视首级之功这一事实,只是在心中一点点的加深对西夏的嫌恶。
与此同时,一种羞辱的感觉,也在与⽇俱增。
事实上,石越几度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准备开口赞成王恩的建议。
⾝着玄甲的贾岩笔直的站立在下方,一只手按在佩刀的刀柄上,脸上如同古井一般,不见任何神⾊。惟有一袭黑⾊披风,被钻进厅中的西风掀动⾐角,微微拂动。
石越的目光又移到贾岩⾝后低垂着头的张蕴⾝上,稍稍停留一会,方将目光移回贾岩⾝上,朗声问道:“贾将军以为如何?”他的声音中,竟是带着几分希翼。
“末将以为不妥。”贾岩的声音十分冷酷“三⽇来,末将观察西贼形势,已知西贼无必战之意。我军只须坚守庆州,保护关中,稳定战局即可,一但延绥战局抵定,平夏城与庆州之敌,决难久恃。”
被泼了一盆冷⽔的石越无奈的闭上了嘴,却带着几分希望将目光移向王恩。
“坚守,坚守!”王恩冷笑着⾼声反驳道:“如此以往,军士必然以为将领怯战惧战,士气下降,人无效死之心,只恐一旦西贼发难,士兵们都会畏敌如虎!”
“但是出城作战,岂非正中西贼圈套?”张蕴抬起头,正视王恩,反驳道。
“未战焉知胜负?!”王恩慨声道:“给末将五百精兵便可!胜则可挫敌锐气,败亦无关大局。”
“我军兵力有限,能战之兵尤少,岂会无关大局?”
“但⻳守不出,坐受污辱,又岂是为将之道?!”王恩的声音,几乎要将屋顶上的瓦片都掀了下来,石越却丝毫不以为意。站在石越⾝后的李丁文微微皱了皱眉,目光移向门口,却见门口的帅府亲兵依然一动不动,仿佛厅中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一般,李丁文的脸上噤露出一丝満意的笑容。王恩却
本不曾注意李丁文这些微小的表情,他瞪圆了眼睛,仿佛是见到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狠狠的望着贾岩与张蕴,说道:“当年张巡守城,贼兵之盛,远过今⽇。张巡犹敢率数百精兵出城破敌!二位岂能如此怯战?这般又如何对得起狄将军的英灵?!”
张蕴的脸立时红了,他的嘴
动了动,似要说什么,望了望石越,却又忍住,将目光向移向贾岩。
贾岩平静地望了王恩一眼,问道:“王兄自以为能比张巡、南霁云?”
“愿立军令状!”
“不许。”
王恩气愤地望了贾岩、张蕴一眼,大声哼了一声,竟是连礼都懒得行,转⾝便拂袖而去。石越目视远去的王恩,心中竟是有几分同情,还有几分羡慕——王恩可以尽情地说出自己想做的事情,发怈自己的情绪,但是想做一个明智的上司的石越,却没有这个权利。却听贾岩沉声说道:“王恩轻慢主帅,违军法,当重惩。”
石越摇了头摇,道:“虽是如此,但情有可原,本帅亦不罪他。按律处罚便可。”
“是。”
石越微微颔首,他怕多生事端,忙转过话题,问道:“贾将军果真以为仁多澣无攻城之意?”
“仁多澣若強攻庆州,不过是双方消耗士兵的
命而已。本城军民,守卫家土,皆抱死战之心,庆州非仁多所能克。仁多之计,是想
我军出城野战,庆州之兵,并非精锐之士,而仁多澣是善兵之将。若与西贼野战,除非韩信再世,我军决无胜理。以短击长,智者不为,故末将以为,不如固守,仁多远来,必难久恃。”
“若仁多澣绕过庆州,又如何?本帅当难坐视关中遭难而不救。”
“仁多不会行此策。”贾岩自信的说道,他大步走到厅中一侧摆置的沙盘之前,指着⽩马岭说道:“原州、渭州,延州、保安军不论,庆州不克,而西贼
攻此四处,是腹背受敌,自蹈死地。至于西贼
⼊宁州,庆州是必经之地,现今天已转冷,随时可能降雪。彼孤军深⼊,只须一场大雪,西贼便将尽数困死。纵不下雪,彼不仅归路被扼,复有腹背受敌之忧。我素来听闻仁多用兵谨慎,岂会冒此奇险?若其行此策,必是
我出城之计。”
“若是仁多果真去抄掠宁州呢?”李丁文追问道。
“若是如此,若渭州援军能至,则可生擒仁多;若援军不能至,则只能以宁州全境百姓之⾝家
命,延滞仁多行军,将其歼灭在宁州境內。但无论如何,仁多都不可能生还西夏。”
石越听到这话,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在所谓的“善用兵”的人眼中,老百姓的
命亦不过是夺取胜利的工具而已。虽然这种事情,古今中外慨莫能免。但是石越对此,却是始终难以认同。但是,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石越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永远不知道自己届时会做了什么反应。也许不能保持那种冷⾎,也许比自己想象的更冷酷?石越不由出了神。
贾岩却并没有注意到石越的反应,他微微叹了口气,稍稍放低了声音说道:“此等事皆不⾜为惧,末将惟一担心的,是西贼引河灌城。”
听到“引河灌城”四字,石越⾝子不由一震,他与李丁文讨论,也是觉得此事最可忧惧,这时却被贾岩说了出来,他正待询问对策,却见一个武官急匆匆跑来,一面⾼声呼道:“不好了!不好了!”
石越脸上露出不悦之⾊,⾼声喝道:“何事如此惊慌?!”
那个武官一愣,连忙安静下来,快步⼊厅,上前参拜道:“启禀石帅,王大人刚刚率几百人強出西门了!”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不由都怔了一下。
石越站起⾝来,便大步向门外走去,一面说道:“走,上城楼。”侍剑连忙取了石越的披风,紧紧跟上。李丁文与贾岩、张蕴也忙快步跟了上去,反倒是报信的军官呆呆地怔在了厅中。
石越等人走上城楼之后,便发现城墙上的士兵都目不转瞬地望着城外,一面还不停地呐喊助威;众人将目光移至城外,只见王恩披挂齐整,率了约三百余精壮步兵,手执斩马刀,正与西夏兵撕杀在一起,场战之上,到处都是⾝上揷着弓箭的死尸、无主的马匹、散落的兵器。
石越将目光寻找王恩,依稀便可以看见他満脸⾎迹,面目狰狞,手执长斧,率着一队士兵大声吼叫着冲向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一个西夏小首领模样的人斜里冲出来阻挡,被王恩斜劈一斧,便是连兵器带人砍为两半!鲜⾎如噴泉一般洒在王恩⾝上,宋军士兵都一齐发出“哦哦”的大吼声。
石越见着这个情景,竟觉⾎脉贲张,一时早已忘记了自己不应⼲涉将领指挥权的诫语,厉声喊道:“擂鼓,助威!”
贾岩与张蕴相顾苦笑,但是却毕竟不敢违了石越的军令,且二人心中亦抱着一份侥幸,连忙吩咐下去,顿时,城楼之上,鼓声雷动,随着这鼓声,憋⾜了三天鸟气的宋军士气,一齐发出响彻云霄的呐喊助威之声。石越一⾝戎装,站在城楼之上,只觉得脚底的楼板都在随着战鼓声与呐喊声的节奏不停的颤抖,心脏更被鼓声所引
,随之而有节奏的跳动。一旁的侍剑和几个亲兵,虽然有意无意的斜站在石越的⾝旁,以求应付随时而至的危险,却也都是満脸通红,握刀的手背,青筋暴露,恨不能自己也冲出城外,与敌人厮杀一番。
与城楼上的战鼓声相和,场战之上,王恩与他的士兵们一齐发出似乎是从心肺中吼出来的杀伐之声,如同猛虎出山之前必有的大吼,这支宋军焕发出来的斗志与威势,竟是让远远观战的仁多澣都为之一惊。
“士别三⽇,当刮目相看。东朝已非昨⽇之东朝!”仁多澣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目光却久久凝视着那个站在庆州城楼之上的,⾝形长大的三十多岁的男子。
站在前阵督战的慕泽却无暇发出任何的感叹,他只看见那个宋军军官,每击杀一个敌人,都会用鲜⾎淋淋的手在脸上抹一把,现在他的脸和地狱的鬼怪都没什么区别了,每次西夏兵冲到他跟前,都会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一怔,但只是这一怔,便⾜以致命。
“十二个!”慕泽磨着钢牙,恶狠狠的数着——被王恩劈成两半的西夏军,已经有十二个,其中还有四个小首领!慕泽子套了佩刀,正
亲自冲上去,结果王恩的
命,仁多澣的中军官正好策马而至,低声在他耳边吩咐了一句。
慕泽一怔,旋即大喜。他策马上前,亲自举起将旗,向西方挥舞。很快,围攻宋军的西夏军都注意到慕泽的旗号,开始且战且退。⾝陷战局的王恩部却兀自不觉,只是紧紧跟着西夏军前进,因为感觉到自己距离狄咏的首级越来越近,士气也愈发⾼涨。
庆州城楼之上,贾岩与张蕴却是脸⾊微变。贾岩悄悄走到石越⾝边,低声说道:“石帅,这是西夏军
兵之计!”
“啊?”正兴⾼采烈注视战局,以为西夏人是被王恩杀退的石越,心中一惊,忙说道:“如此,赶快鸣金!”
“没用的。”贾岩在心中无息地叹了口气,却是依言传令下去:“鸣金!”
清越的钲声传至王恩耳中,王恩心中一个
灵,他停了下来,看着旗鼓未
的西夏军,心中立时恍然大悟。但是他这么一停,刚刚正在退却的西夏军,却又如嘲⽔般的围了上来。
王恩望了一眼近在眼前的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又望了一眼远远抛在⾝后的庆州城。
“没办法退兵了!”王恩
了一下嘴边的鲜⾎,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第一莫做,第二莫休!”决断一下,王恩立即⾼举着长斧,⾼声吼道:“孩儿们,杀!”“杀!”数百人的呼声在王恩⾝后响起。无视城中的命令,王恩部再次冲向西夏军。
接下来便是残酷的撕杀,在快要接近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之时,西夏人停止了后退,再次包围了王恩部。
一次一次地冲击。
⾝体的残肢与断裂的兵器一起飞上天空,摔落沙场。
鲜⾎与汗⽔相融,浸透征袍。
撕裂心肺的吼声与痛苦的惨叫声
相混织,响彻天地。
但是如同洪⽔遇上坚固的堤坊,宋军再有力的冲击,亦无法冲破西夏人的军阵。每一次冲击,都是无意义的消耗生命。
庆州城上的诸人,竟是感觉到一种场战沉默的错觉。
“不能见死不救!”张蕴都忍不住了。望着己军徒劳的努力,却在自己的眼⽪底下一点一点地被敌人消灭,任何人都不能不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不能再出兵。”贾岩也许是城楼上除李丁文外,惟一还能冷静的人。无视众人愤怒的目光,贾岩冷冷地向自己的亲兵下达了命令:“尔等亲自去把守四门,有任何人敢出城门者,立斩!”
“是。”
贾岩这才转向石越,平静的解释道:“西贼势大,本可早歼王恩部于阵前,
其至中军之前,不过是想借机
我军出城相救,然后一举歼灭。王恩违背军令出城,纵其返城,亦当斩于军前。此时陷吾军于险境,岂可为救一匹夫而置庆州于险地!”
石越无言的点了点了头,他看出贾岩的眼中,还含有责怪之意。若非自己擅作主张擂鼓,也许事情还有挽回的一线希望。
但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石越站在城楼上,眺望着被淹没在万军之中的王恩部,看着王恩一次次发出吼叫,率领越来越少的士兵徒劳的一次次向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冲锋,心中竟是有说不出来的味道。冷洌的西北风如刀一般刮过石越的脸膛,将他的披风⾼⾼扬起,但是石越却兀然不觉。
城外。
仁多澣远远望着一次次徒劳冲锋的王恩,脸上的神⾊,早已由轻蔑变成尊敬。
石越不肯出兵相救,早已在他意料之中,他不过是借此陷石越于两难,来打击庆州的士气而已。任何军队的士兵,眼睁睁望着同袍被戮而不救,心中所受的挫伤,都是难以言喻的。但是如果石越出兵相救,他却正好一举击溃之。
但是那个宋军军官,在仁多澣的眼中,却由匹夫之勇上升为真正的勇士。
王恩的⾝上至少应当有二十余处伤口,此时⾝后,只跟着不⾜十个士兵。他们的目标,依然只有一个——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
几乎将王恩部淹没西夏士兵,都带着几分尊重地望着自己的敌人。双方无言的对峙着。连慕泽都没有了那份猫捉老鼠的戏弄。
一名中军官策马冲至阵前,⾼声喊道:“仁多统领询问宋将之名,若能归顺,立拜将军之位!”
“去你姥姥的!”王恩大吼一声“爷爷是大宋宣节副尉王恩!世上岂有投降的宋将!孩儿们,杀啊!”“杀啊!”慕泽无言的摇了头摇,拉开了手中的大弓。
庆州城楼上,石越闭上了眼睛。
一刻钟后,在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旁边,又竖起了另一
旗杆,上面挂着另一颗首级。与狄咏闭目的安详、眷恋不同,王恩的首级,却是瞪大了双眼,至死犹能看出愤怒与不甘。
***第二天下午,落⽇残照之时。
庆州城內。安抚使司行辕的后面,有一个一亩大小的⽔池,被称为碧池。此时碧池之中,飘満了落叶。一个満脸倦容的中年男子坐在⽔池旁边的⽔榭之上,轻轻摸抚着一把古琴,手指却没有触碰过一次琴弦,只是拿眼睛不时的瞥着⽔池中的落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则佩剑站立在他⾝后,警惕地凝视四周,目光每次滑过中年男子⾝上时,都会不由自主的闪过一丝钦慕与敬爱之⾊。
若是有认识的人经过,必然大为惊讶,因为这两个男子,正是陕西路安抚使石越与他的书僮侍剑。
庆州城经历过昨天王恩的战死,城中士气低落,军心沮丧,石越与贾岩、张蕴竭尽全力的稳定着军心与民心,又立下厚赏重罚之规,才让士气稍稍鼓舞,但是城中却始终沉浸在一种莫名的不安气氛当中。
与这种不安的气氛相对应的,是于昨天晚上传至石越帅府的坏消息,悄悄潜⼊城中的细作,向石越报告了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消息——有数千西夏军在⽩马川的上游活动!
虽然细作不能接近,无法确切知道西夏军的行动,但是西夏军在⽩马川上游究竟是做什么,简直不问可知!
只可能是一件事——引⽔灌城!
“西夏人还真是不值得依赖的对象啊。”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向严肃的石越,竟然说了一句让众人都莫名其妙的俏⽪话。
但是不管石越与贾岩们如何想法,这个消息,暂时却不可以透露出去。
军心与民心的稳固,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在今天早上,石越亲自去安抚了在庆州居住的几个战死者的家属,又上城楼,亲自宣布,庆州守城成功之后,奖赏三倍于平夏城大捷!而与此同时,贾岩则在刑场上,亲自监督执行了对两个散布动摇军心言论的士兵的死刑。
在金钱的
惑与死刑的威迫之下,总算将庆州之兵稳固了下来。这无疑让石越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庆州可是有兵变前科的地方。熙宁四年的那次兵变,叛兵占据了整个庆州城,石越在京师曾经感受到那种震憾,那是大宋朝近十年来有数的大事件之一,凡是⾝居⾼位者,都是念念不忘,石越此时⾝在庆州,焉敢不小心谨慎。
不过这样一天下来,石越的⾝心已经极度的疲惫。
然而,碧池之畔短暂的宁静很快被一个人的脚步声打
。石越不用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潜光兄?”
“公子。”李丁文在石越五步之外停下了脚步,轻声说道:“⾼遵裕派人送来急信,道是因为平夏城战事突然吃紧,他惟恐平夏城有失,已先将队部调往平夏城支援。同时他已经向李宪、王厚求援,环庆方向要等待援军,只能等熙帅李宪的队部了。”
“知道了。”石越淡淡的应了一句,语气中甚至没有失望。显然他对⾼遵裕早就不抱希望了。
“熙河方面的援军要赶到,最快也要二十天。而且李宪有诏命在⾝,实际上可以不受石帅节制,只恐不⾜为恃。”李丁文无奈的说道。为了防止地方坐大,重蹈唐代节度使割据覆辙,在设有安抚使的各路,各州地方长官一方面受安抚使节制,另一方面却同时有权向朝廷直接汇报,并且人事权亦牢牢掌握在央中手中。除此之外,设有安抚使的三路,更有相当的队部,只是名义上受到安抚使的节制,实际上却可以自行其是。而噤军的调动权,更是以枢密院的命令为绝对优先,安抚使的每一次调动噤军的命令,都必须同时向枢密院报告。这种煞费苦心设计出来的制度,绝对不是一种适宜于征战的制度。但是李丁文也无法说什么,因为不适宜征战的制度,却并非是不合理的制度。况且这种制度,
本也包含了石越的思想。
“那便不用指望了。”石越似乎没有想李丁文那么多“绥德城的情况如何?”
“现在传到的消息,是十几天前发生的事情。”
“还是靠自己比较可靠。”石越淡淡地说道:“如何守城御敌,我不会再参预。贾岩治军严整铁腕,张蕴则对待兵士和蔼,二人互补,应当⾜以应付目前的形势。”
李丁文知道石越这几句平淡的话中,包含着⾎的教训。他默然良久,却终是忍不住,说道:“要防西贼引⽔灌城,只能出奇兵击之。”
“由贾岩与张蕴决定便可。”石越低声说道,语气却是十分的坚定。他心中其实并不喜
贾岩的为人,甚至认为贾岩太过于冷⾎与残酷,但是他却决心毫不动摇地支持贾岩。因为在理智上,石越明⽩,现在能帮助他闯过这一关的,只有这个年轻的武官。
王恩的悲剧,不能再重演。
“是。”李丁文聪明地闭上了嘴巴,他也知道自己的才⼲与长处在哪里。只不过如他这样的聪明人一向不喜
将自己的命运完全
到别人手上,甚至包括石越。一时间,李丁文有点惭愧,他知道,在这一点上,他的气度不如石越。
石越也不再说话。
碧池之畔,再度陷⼊寂静之中。
然而,似乎是老天无意让石越享受过多的宁静。隐蔵在暗处的亲兵的⾼声厉喝,将石越、李丁文、侍剑都吓了一跳。
“奴家是碧月坊的私
李清清,冒昧求见石学士,盼这位大哥能代为通报一声。”一个柔美的声音清晰的传来。
“私
?求见石大人?”石越带在⾝边的亲兵,都是朴实的乡野农夫出⾝,不似京城石府的仆人见过世面,此时的反应,竟似是听到什么海外奇谭一般。不过在他们眼中,一个私
的⾝份,与一个朝廷三品安抚使的⾝份,也确有天渊之距。
“是。”李清清带着浓重秦音的官话中,透着十⾜的坚定。只听声音,石越就已经感觉这个女子一定是非常有主意的人。
“石大人没空见你,快走吧。”石越亲兵的态度虽然不是十分凶恶,却也已经带着不耐烦与轻蔑。
声音停了一小会,正当石越等人以为李清清已经被赶走了的时候,忽然听到她大声唤道:“久闻石学士是当今名士,为何拒见奴家一小女子?”
“别嚷嚷了!”——亲兵的吼声突然中止,侍剑走出⽔榭,望了那个自称为李清清的私
一眼,见她一⾝素衫,容貌非常并非十分出众,却也颇为清丽,惟一双眸子中,闪着倔強的光芒,侍剑只觉得这眼神似曾相识,不由怔了一下,方说道:“别赶她。你求见石帅何事?”
李清清见着侍剑,微微一敛衽,笑道:“奴家有退敌之策,要献予石帅。”
旁边的亲兵顿时笑了起来,被侍剑一瞪眼,吓得连忙收住笑容,正襟站立。却见侍剑彬彬有礼一抱拳,朗声说道:“如此有请。”
李清清从容还了一礼,微笑着走⼊⽔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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