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节
“你从何处得来?”叶悖⿇站起⾝来,目不转瞬地盯着盘子里面的东西,一向沉稳的叶悖⿇,声音中竟还有丝丝颤栗。那木盘当中,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块写満⾎书的⽩布,叶悖⿇对那些字迹非常
悉——那是夏主秉常的亲笔。⾎书最后鲜红的印玺,不仅证明眼前之物绝非伪造,更意味着,这是秉常在被幽噤之前写的。
耶寅望着叶悖⿇双手恭敬地捧起⾎书,微微叹了口气。⾎书的內容他自然早已经看过,那是秉常在被幽噤前写给宋帝的奏章。秉常乞求宋帝出兵助他平
,并且表示愿意学江南钱氏,举国內附!
耶寅见到这份⾎书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那种震惊、愕然、还带着些难以言喻的感觉,让他至今都难以平静。耶寅雅好儒学,仰慕宋朝文物。秉常推行“大安改制”他是坚定的支持者。梁氏在己丑政变中成功,秉常被幽噤,许多支持改制者被杀害,但在耶寅这样的支持者心中,梁氏始终是人人得而诛之的
臣贼子。帮助秉常复辟,继续进行大安改制,是这些人心中最大的梦想。宋军以讨
臣贼子为名而大举进攻西夏,如耶寅这一类的西夏人心中的感情都十分复杂。一方面,他们认为没有宋朝的军事⼲涉,就无法推翻梁氏,帮助秉常复辟,而且宋军举大义之名,又有仁多澣之邀,真是名正言顺,无可指摘;但另一方面,除了极少数天真者外,人人都知道这次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们隐隐约约都意识到了他们不愿意面对的现实:宋军既然来了,大夏国亡国之祸,就迫在眉睫了。到底是要忠君,忠于自己的理想?还是要忠于自己的族群与列祖列宗所创立的⽩上国?这是两难的抉择。站在宋军一边,良心不安;但如果要站在梁氏一边,却绝难甘心!
耶寅当然知道这份⾎书的作用。
如果这份⾎书被公布出去,所有这些犹豫不决的人,这些对夏主忠心不二的人,这些同情或者支持大安改制的人,十之八九,都会站到宋军一边。
忠君事主的观念,绝非仅仅是宋人才有。对于许多夏人来说也是一样的,夏主秉常,即是⽩上国。如若秉常下令內附,那么他们从此就是大宋的臣子。他们只会将亡国之恨,加倍的转到梁氏⾝上。
不过,任何人群中都有例外。
耶寅就是例外。
他绝对忠于秉常,支持大安改制,痛恨梁氏一族,但他同样也认为,夏国的基业,是列祖列宗一刀一
打下来的,大⽩上国是祖宗的⽩上国,并非秉常的⽩上国。这几千里的江山,秉常要将它亲手奉上给宋朝,这是
命。真正的忠臣,应当以死相谏。
如果现在是秉常当政,他耶寅见到这道⾎书,一定撞死在兴庆府的王宮前。但是,现在秉常却被奷臣
所幽噤着!
所以,一切责任,都是梁氏的。梁太后、梁乙埋、梁乙逋…没有梁氏一族作
,秉常就不会写这样的奏章,一切祸源,都始自梁氏!
“一个今天战死的小武官⾝上找到的。”耶寅回答着叶悖⿇的问话“儿子查过这个人的底细,政变前,他是皇上的侍卫。调到西平府不过三个月。他中了三箭,死的时候手紧紧抓着
口,原来这奏章他一直贴⾝蔵着…”耶寅黯然摇了头摇,这个侍卫受秉常之令送出奏章,但却至死没能完成使命,一定死不瞑目。
“那你为何不烧了?”叶悖⿇将⾎书放还盘中,转过⾝来,凝视耶寅,缓缓问道。
耶寅低下头,避开叶悖⿇的目光“儿子不敢。”
“不敢?”叶悖⿇哼了一声,寒着脸道:“你知不知道这是
命?!若传扬出去,西平府军心不稳…”
“⽗亲以为我大夏的命运,便在这区区几尺⽩布上么?”耶寅反问道。“西平府守亦破,不守亦破,纵然是儿子不懂兵书战策,也看得清清楚楚!”
“你敢
我军心?”叶悖⿇嗔目怒道。
“儿子要扰
军心,这⾎书便不送到爹爹你这里来。”耶寅沉声回道:“儿子若将⾎书在城门口向诸军宣示,⽗亲以为没有人开门
敌么?大祸临头,⽗亲以为那些将领官吏就看不出来么?有多少人在心里暗暗打着主意,现在就只欠个由头罢了。”
“只要我还活着一天,西平府就安若磐石!”
耶寅昂首凝望着叶悖⿇,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半晌,方叹道:“⽗亲不知祸在眉睫,还说什么安若磐石?!”
不待叶悖⿇说话,耶寅稍停了一下,便继续说道:“⽗亲困守西平府,一面是宋军強悍,西平府岌岌可危;一面却是累⽇攻城之后,宋军必将死伤惨重。儿子听闻种谔为人轻狂好杀,⽗亲守得越久,宋军死伤越多,城破之⽇,报复必然越重越狠。保不定就要有屠城之祸。纵然此城侥幸不破,两国议和,⽗亲杀伤宋军太多,宋人岂不恨你⼊骨?只恐和议达成之⽇,就是⽗亲首级送抵长安之时。”
“便使⽗亲侥幸又能逃脫此劫,大宋兴数十万之师而来,主上若不能复辟,宋人岂会善罢⼲休?主上一朝复辟,內则有仁多为恃,外则倚強宋为援,梁氏
羽,主上纵生啖其⾁,亦难解心中之恨——看看这份⾎书,便知道主上怨恨之深之重!到时候⽗亲又当如何自安?”
“何况这还已然是上上之结局。大宋皇帝,只怕没这般好心。萌多过西平府时,石越所提议和之条件,西平府內文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他们随⽗亲守西平府,是为梁氏卖命,他⽇主上复辟,此辈小人,岂能不暗怀首鼠?自古以来,武人中都是市侩之辈多,如⽗亲这般忠直之士少之又少,⽗亲岂能指望他们怀忠义之心,与敌死战?这些人平素尚且不免与敌为市,大树将倾,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开门
敌。现时鼠辈所惧者,惟⽗亲一人而已。然⽗亲以为你就能一直镇庒此辈,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么?”
“⽗亲今⽇之情势,便如同以一叶孤舟而面对滔天洪⽔。上则不知道所效忠为谁,下则部属皆怀贰心。还说甚安若磐石,岂非自欺欺人?”
耶寅这一席话说完,叶悖⿇怔怔地站在原地,良久,一庇股坐回椅中,说不出半句话来。的确,无论灵州城守得住,守不住,他叶悖⿇的命运都已注定。不过这些还不是他所担心的,耶寅最后所说的,才是他最为忧惧的。他自己是个武人,对于武人的本质,他了解得比任何人都深刻。西平府的形势,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这个时候,他麾下那些将领如果心里面不打打小鼓,说出来是没有人肯相信的。所以他几个时辰前才下达严令,诸将无故私会者皆斩。这道命令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有人私下串连。叶悖⿇非常明⽩这些人的人心,既便他们心里面想投降,但如果只是单独一个人,是没有人敢做的。然而一道命令能起多大效果,他叶悖⿇也没有任何把握。
“那又能如何?!”叶悖⿇头摇苦笑,喟然长叹,道:“我也别无选择。”
“大事若果真不可为,儿子便不来见⽗亲了。”耶寅庒低了声音,整个人因为过于奋兴而微微颤抖着。
“大事?”叶悖⿇反问道,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
“⽗亲以为仁多澣果然甘心受制于宋人么?”耶寅沉声问道。
“你是说?”叶悖⿇此时已对自己这个儿子刮目相看,他虽然不知道耶寅究竟有多少瞒着自己的东西,但是仅仅是刚刚那一句话所暗示的东西,便⾜以让叶悖⿇看到改变战局的希望。
“石越从未信任过仁多澣。”耶寅并没有正面回答叶悖⿇,只是继续说道“据儿子所知,西平府外虽然集结重兵,然而有两支宋军却并没有出现…”
“哦?”既便是叶悖⿇,此时也不能准确的知道城外宋军的番号。耶寅的话,更加让叶悖⿇对自己这个儿子感到扑朔
离起来。他这个看起来没什么出息的儿子,究竟背后隐蔵着多少不为他所知道的东西?
“这两支宋军,是号称宋军最精锐的军队——宣武军第一军与铁林军。”耶寅幽幽说道“儿子敢问⽗亲,攻打西平府对于战局是否至关重要?”
“那是自然。”叶悖⿇叹道:“宋军若能攻下西平府,便能占尽形势,可以说是胜券在握。”
“为何如此重要的战事,石越却要将宣武第一军留在耀德、溥乐二城,而将铁林军放在韦州。如此精锐之师,为何不为前锋,反为殿后?!”
叶悖⿇霍然抬头,望着耶寅。耶寅的反问的确问到了点子上,但是,更让叶悖⿇吃惊的是,耶寅对于宋军的兵力布置竟然了若指掌!这是连他叶悖⿇都不知道的事情!他怎么知道宣武第一军在哪里?他怎么知道铁林军在哪里?
“你是说石越在防备仁多澣?”叶悖⿇冷冷地问道。
“不错!”
“我若是石越,既要猜忌仁多澣,何不令他率部来西平府攻城,坐视二虎相斗,何苦如此大费周章?”
耶寅轻轻哼了一声,低声道:“其实打一开始,虽然仁多澣屡番请战,然而石越却不曾让仁多澣打过一场仗。仁多澣在我国內威信极⾼,觊其用心,石越无非是担心诸多小部族纷纷投降仁多,不免壮大其实力。若驱其为前锋,反使仁多一族兴起,于宋朝而言,又有何益?他开始既不肯用仁多,如今进攻西平府,明明是苦战,若立即便让仁多澣出兵,这等用心,岂不让所有归顺者寒心?况且仁多澣并非愚顽,如何肯轻易就范?这般上下猜忌,纵使让仁多族之兵来到西平府外,其攻城也必定不肯尽力,当胜负难料之时,宋军不免有反侧之祸。以石越之狡诈虚伪,自然是不肯出此下策。只不过,如今情势却未免有变…”
叶悖⿇本是试探自己这个儿子,而耶寅回答中对于石越与仁多澣之间关系的了解,更让他疑窦丛生。但他是何等人物,依然不动声⾊,只问道:“情势有变?有甚变化?”
“宋军既然在西平府损失惨重,石越便正好有借口向仁多澣要援兵。而西平府如今已然岌岌可危,自然没必要让仁多澣率兵亲来。只须不使仁多澣来此,其余如仁多保忠辈统兵,其纵然有贰心,然而仁多澣人在韦州,投鼠忌器,他们也不敢轻易妄动。此时正是削弱仁多澣之良机,石越岂能不加利用?”
耶寅分析局势,对于石越与仁多澣的心思算计,精辟⼊理,连叶悖⿇都忍不住要暗暗赞叹。他知道仁多澣投靠宋人,所谋者无非有二。如果西夏不亡,仁多瀚救主有功,实力最強,又得到宋人支持,自然从此权倾朝野,不仅仁多瀚摇⾝一变,取代梁氏成为权臣,仁多族也将成为西夏数一数二的強盛部族。如果西夏竟然亡国,仁多一族的势力也非但不会削弱,反而会增強。战争结束之后,许多小部族都不免要被仁多族兼并呑食。而宋军又未必能长久在西夏故地驻扎重兵,其统治地方,也不免要依赖仁多澣。依托于宋人羽翼之下,仁多澣不失为一董毡,最差亦不失为河东折氏。小心谨慎经营,一二百年后,其子孙若得机会,纵使成就帝王之业也未必不可能。西夏、契丹之崛起,最初也都曾经依附中原王朝。然而,在叶悖⿇看来,石越同样也是世之奷雄,岂肯替他人做嫁⾐?他把宣武第一军放在灵州道上,阻断仁多澣北结外援之路;把铁林军放在韦州,无异于在仁多澣胁下放了一把尖刃,如此布置,便是要迫使仁多澣就范,于必要之时,只能听任其宰割。不过,虽然如此,仁多澣老奷巨滑,叶悖⿇却也相信他断不会坐视自己势力被削弱而无所作为。
叶悖⿇的目光再次移向耶寅。
“仁多澣想必不会任人宰割,石越一定也料不到,他竟然事先在西平府布置了一招好棋。”叶悖⿇的语气如同寒霜一样
人。
“仁多澣?”耶寅哑然失笑,低头道:“儿子虽不成器,但区区一个仁多澣,还不⾜以让儿子为他卖命。”他神态虽然依旧恭谨,但骨子中却透着一股骄傲。
叶悖⿇心中依然狐疑。他对于自己这个儿子,的确了解得太少了。但是以耶寅所说的话来看,他却也不能不怀疑耶寅是被仁多澣收买了。他心中疑心既起,耶寅虽然矢口否认,他如何可能轻信?但自觉多问无益,当下只厉声斥道:“若你果真这么般没出息,休怪我不认你这个儿子。”话虽严厉,但是脸⾊语气,皆已和缓许多。
耶寅淡淡的笑了一下,神⾊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儿子是谁的人并不要紧,儿子是死是生,也不要紧。国事如此,要紧的,是大夏国的前途,是主上的命运!如今大夏国的将来,已经全捏在⽗亲手上!”
说罢,耶寅久久凝视叶悖⿇,缓缓跪了下来,一字一句地沉声说道:“儿子有话,冒死呈于⽗亲面前。⽗亲若见信纳言,则是大夏之幸事,主上之幸事;若其不然,请⽗亲斩儿子首级,以
励军心。”
叶悖⿇用眼角瞥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说罢。”
“我夏国立国以来,累历危难,然而形势之坏,无过今⽇者。強敌⽇迫,有亡国之忧,而主上困于权臣奷
,诸侯各怀私心。梁乙埋固然是奷臣,仁多澣之心机亦不可测。李清已死,余者惟一禹蔵花⿇,虽然忠于主君,但苦于势单力孤,才具不⾜,独木难支。以儿之见,其降宋指⽇可待。国事到了这个地步,这西平府之得失,真是不⾜论。守不住西平府,大夏固然要亡;纵然守得住西平府,左右也是个‘亡’字。这数千里江山,几百年基业,无非是归赵家,还是归梁氏亦或者是仁多家之区别。”耶寅一字一句说来,真是痛心疾首,愤懑难已。“况且今⽇战局,这西平府眼见是守不住了。为夏国计,为家族计,为主上计,为⽗亲计,都不能不早做打算!儿子有一愚计,不如利用这一张⾎书,以奉诏为名,效姜维降晋之计。⽗亲可与宋军相约,只须宋人许诺不废主上、保全⽗亲兵权,便即献城出降。宋军于坚城之下,损失惨重,见⽗亲愿降,兵不厌诈,自然无有不允。他们见此⾎书,又知我穷困,定然也不会怀疑。诸将本不自安,既见此书,以⽗亲威名夙著,亦可从容镇抚。⽗亲抚此数万甲士,请为前锋自效,以
立主上复位之名,北上兴庆,诸州敢不响应?梁氏土崩瓦解可立待。然后⽗亲只需善抚其忠义之士,拥兵观望。若宋朝守信,存我社稷,则⽗亲麾下控弦数万,⾜以制衡仁多,不致于使主上无依。若宋朝失信,⽗亲可
为效顺,宋军决不能久驻,待宋人撤兵,⽗亲择机而动,或奉主上过贺兰山,或另立新君,与宋朝周旋。仁多澣枭雄,实力未损,岂有不见猎心喜者?如此合纵连横,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耶寅说完,抬头望着叶悖⿇,静静地等待着叶悖⿇的答复。他当然知道他的计划其实也是有大巨的风险的,很可能偷
不成蚀把米,⽩⽩献出灵州城又被宋人给算计了。但在耶寅看来,这依然是最好的选择。这样做,是替秉常保存了一支真正信得过的军队,为夏国的复兴留下了
本。并且,以兵法来说,也是最好的办法。避开锋芒正盛的宋军,暂时表示投顺,等待其虚弱的时候再动手,总好过拿着有限的队部,与宋军进行无意义的消耗。在灵州城拼掉再多的宋军又如何?这对宋朝造成的损害远远比不上对西夏造成的损害,毕竟,比消耗,夏国永远比不过宋朝。除此以外,他的计划还能保存一直与他暗中有联系的仁多澣的实力。虽然耶寅觉得仁多澣不可信任,但是仁多澣毕竟是夏人。既然仁多澣在暗中设法想要利用耶寅这样的“帝
”那么就证明此人还有野心。一个更有实力的仁多澣,将来一定会更多的牵制宋人。
而且,耶寅还有另外一层不曾说出来的打算。他曾经仔细读过石学七书当中的《地理初步》,对于地理的概念,耶寅所了解的,是其余的普通西夏人所无法想象的。在西夏,既便是叶悖⿇这样的名将,既便是对于所谓“西域”地区的了解,都是模模糊糊,一知半解的。但耶寅却知道,只要能够保存下来一些力量,如果能够统一西域地区,以西域为基地,不仅仅完全可以中兴大夏,实现他的政治理想,而且还有机会来恢复“故土”所以,在耶寅的心中,当
项人可笑的固守着兴庆府、西平府这所谓的“塞上江南”之时,实际上是已经彻底丧失了先祖的开拓精神。尽管耶寅笃信汉学,但是他⾝上依然流淌着
项人的⾎。他相信一件事:族人与战士才是夏国真正的
本,国土虽然珍贵,但只要
本还在,丢掉了,是可以再抢回来的。
不过,这些想法,耶寅不认为说出来会有什么帮助。如叶悖⿇这样的西夏人,其实对于西域的历史与现实都所知有限,他们既意识不到西域的价值,也不会有什么趣兴。
西平府府衙內的灯烛明暗不定,映照在叶悖⿇黝黑的脸上,显得更加深沉难测。叶悖⿇右手轻轻挲摩着佩刀的刀柄,思忖着耶寅所说的话,也猜测着自己这个儿子真正的⾝份。
灵州城內城外不同的人都在各自紧张的谋划着。这座西北的军事重镇却只能无奈地躺在夜⾊的怀抱中,任由夜晚的秋风,轻轻地抚平着⽩⽇战争所带来的创伤。在灵州城头连夜修补攻守战具的工匠役夫们,不时地发出一些声响来;巡夜的士兵打着火把走来走去,无精打采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希望。
守不住,打不过,不能跑。尽管仗只打了一天,但是这样的境地,却让最勇敢的西夏战士都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绝望。
守在最前线的人,对于战争的胜负其实是最敏感的。现在,这些⾝经百战的战士惟一的希望,便是这个夜晚长一点,再长一点。
然而漫漫长夜,终会天明。
宋军大营中。种谔鼾声如雷。
第二天清晨。
种谊、刘昌祚等一⼲宋军将领在种谔帅帐之外叉手静候,一个个面露尴尬。中军官早已传下帅令,除非西夏人出城或者有圣旨到达,发生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吵他觉睡。众多将领一大早赶来点卯,此时既不敢违他军令,又不知种谔何时醒来议事,谁也不敢离帐回营,只得在帐外等候,勉強忍受着种谔那如雷鸣一般的鼾声。
众将虽然明知道种谔如此做作,无非是要进一步稳定军心,显示宋军已然胜券在握。但对于一向
情显得急躁的种谔在这种情况下居然真的睡得着,并且还能睡得如此之香甜,心里都是十分佩服。说来奇怪,在帐外听着种谔的鼾声,尽管一开始觉得做作甚至是不耐烦,但是久而久之,渐渐地连这些将领们,也开始相信种谔对于如何攻取灵州城,一定已经早有计划。
种谔这一觉,一直睡到⽇上三竿,才终于起
,召集众将⼊帐议事。
行礼参拜之后,种谔环视众将,半晌,开口说出一句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话:“某知道你们在想甚么。然,灵州城能否攻破,四⽇之內必见分晓!”
不待众将说话,种谔已将目光投到种谊⾝上“种谊!”
“下官在。”种谊连忙出列。
“令你自振武第一军、威远军中,挑选五千精壮敢死之士,三⽇之后,由你亲自统率攻城。”
“下官遵令。”种谊⾼声唱喏,领了将令。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主攻的任务,一定要轮到振武第一军的。
种谔点点头,不再理会种谊“除种谊五千精锐许每人配一枚霹雳投弹外,诸军所有震天雷、霹雳投弹、猛火油,全数上缴。自今⽇起,三⽇之內,集结所有攻城炮、
弩,用火器、石弹猛攻灵州城。老子不管灵州城面上是怎样设计,不管叶悖⿇有何伎俩,攻城炮先向灵州城抛出所有猛火油,再给老子不停地用震天雷炸他直娘贼的!城墙也好,城內也好,不必区分,一律都炸他娘的!老子不信炸不死,烧不绝那些狗娘养的西贼!”
他骂得兴起,子套剑来,一剑砍在帅案上,狞声道:“三⽇之后,老子要灵州城头,变成焦土!”
种谊与刘昌祚悄悄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两人都看到同一个词语:“赌徒!”
众将陆续散去之后,种谔正待出帐,抬头却见种谊还站在帐中未去。种谔看了种谊一眼,知他定是有事要私下里商议,便又坐回帅椅,问道:“寿翁,有何事要说么?”
“若四⽇不能攻破灵州,太尉
如何?”种谊直视着种谔,开门见山的问道。
“嗯?”种谔疑惑地望着种谊。
“如若四⽇之內,我军无法攻克灵州,太尉要如何应对?”种谊再次问一了遍。
种谔笑了笑,
有成竹地说道:“四⽇之內,灵州必破。”
“为将者庙算,未算胜,先算败。”
“那只是寿翁你的为将之道。”种谔不以为然的回道“吾家兄弟领兵,各有千秋。然殊途而同归,只要能打胜仗便可。”
“太尉当三思而行。我大宋自元昊以来,屡遭败仗。诸军要重树军威,正要自一场一场的胜仗中积累。若灵州有不测,不仅连累整个战局,对诸军士气之打击,亦将远过拱圣军之败。朝廷方倚重太尉,太尉不可辜负皇上、朝廷之望。如今灵州一城,直如我军砧上之鱼⾁,而太尉何苦急在四⽇之內要决胜负。”
种谔哈哈大笑,伸手指着种谊,笑道:“寿翁擅守,却不知攻坚城之要。灵州这等坚城,正当一鼓作气,趁士气⾼昂之时,一鼓而下。否则,便只好旷⽇持久,为围困消耗之计。大军垒于坚城之下,攻不能克,战不能胜,寒冬将至,转运艰难,士气必然低落。若到那般田地,才是祸不可测。若换旁人为将,要如何攻克此城,我不得而知。既以我为将,五⽇之內我若攻它不下,给我五个月亦是枉然。寿翁你用兵,擅长以柔克刚,以持久取胜。却不知我用兵,却喜
孤注一掷,一把定输赢。”
他说罢,不待种谊多说,已然按剑起⾝,决然道:“寿翁不必多言。三⽇之后,你若战死在灵州城头,我便亲自披甲攻城。且看是叶悖⿇盾厚,还是吾剑利!”
他话音刚落,灵州城中,便传来大巨的轰隆之声。成百上千的震天雷,在灵州城內外接连炸爆,那种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种谔的中军大帐都簌簌作响。
种谔掀开帐帘,快步走出帐外,抬头向北望去,只见灵州城內外,到处都是火光、硝烟。落在灵州城內外的震天雷,如同连绵不断的雷声,响个不停。宋军开始还只是试探
的判断着落点、震天雷引线的长度,进行小规模的攻击。待到
悉之后,便开始大规模的齐
。行军参军们将灵州城墙划分成数十个区段。投石机与
弩在巢车的指挥下,每次只覆盖攻击其中的一两个区段,数以百计的震天雷在灵州城的一个个区域集中炸爆,每次都能保证至少十几枚震天雷能落在城面上,对守军造成最大幅度的杀伤。大巨的炸爆声也是恐怖的武器,瞬时便能将没有经验的守军震聋。落在城墙上的猛火油被炸爆点然,燃起熊熊大火,秋天本来⼲燥,城墙上面木制的攻守战具一旦被点着,就不可遏制地燃烧起来。灵州城上,
成一团。
种谔傲然注视着正在⻩⾊旷野上面燃烧的灵州城,嘴角露出一丝自信的笑容。
“攻城炮每隔一个时辰停一阵,龙卫军第一营与第二营轮流佯装攻城。要让叶悖⿇摸不清我们的意图,猜不透我会在何时主攻!”
兴庆府。城外三十里,旌旗飘扬,
戟森严。数千夏军列成整齐的军阵,簇拥着许多紫⾐金带的文武员官,正在翘首南望。为首一人,正是西夏国相梁乙埋。
宋军兵临灵州之后,西夏的这座首府便开始了经常
的戒严。即便是在大⽩天,城门也经常紧闭,只在固定时间段放人出城樵采放牧。城內所有的男子,从十五岁到七十岁,只须⼊了丁籍,便全部拿起了弓箭,准备与宋军决一死战。梁乙埋与梁乙逋⽗子此时亲自掌握着西夏余下的全部军事力量,二人就算是在兴庆府中出⼊,随行也一定会跟随数以百计的全副武装的精兵,摆如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梁乙埋⽗子在某些方面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他们非常清楚西夏弄成如今之局面,国內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能杀他们而后快。宋军的每一次胜利,每一步推进,在将西夏推向灭亡的同时,也在动摇着他们的统治基础。
一个月前,梁乙埋设计诛杀了十多名平素对他不満的州县长令,借此震摄那些蠢蠢
动、手握兵权的部族头领。
但是,对梁氏家族不満的暗流,在兴庆府不是被庒制住了,而是更加汹涌。
这种情绪,随着萌多回到兴庆府,带来石越开出的条件后,变得愈来愈难以抑制了。
为了缓和內部⽇益尖锐的矛盾,也因为静州马上就要变成战争的前线,梁乙埋终于被迫派人去将被秘密幽噤在静州的夏主秉常
接回兴庆府,摆出一副要还政于秉常的姿态。
梁乙埋希望缓和的姿态,能够欺骗一部分人,缓庒一点內部的庒力,将矛盾指向宋朝。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让步反而让那些支持夏主秉常的人看到了希望,要求梁乙埋罢相、秉常立即亲政与宋朝议和的呼声越来越大,并且逐渐公开化。
这一天,就是秉常车驾回到兴庆府的⽇子。虽然担心出事,但梁乙埋还是安排了重要员官与他一道出城相
。无论如何,梁乙埋都知道他现在已经没有多少资本去刺
那些忠于秉常的人了。
秉常绝料不到他这么快就有机会重新回到兴庆府,更料不到当他再次回到兴庆府之时,他的家国已经面临着亡国的危险。尽管他曾经亲笔写下给宋帝的奏折,表示愿意举国內附,但是一旦冷静下来,却没有人能甘心面对这样的结局。
被幽噤于静州之时,梁乙埋杜绝了他与一切文武员官的来往,只是特意挑选了一些⾼僧陪伴秉常,给他讲经说禅,陪他打发时光。西夏贵族阶层有笃信佛教的传统,秉常本来也是信佛的。很快,秉常便与这些⾼僧们建立了密切的关系。其中,尤其得到秉常信任的,是承天寺的明空大师。虽然秉常也知道明空同时也是梁太后与梁乙埋所信任的⾼僧,但是在秉常看来,明空的确是有道⾼僧,并非一般世俗的和尚可以相比。
明空除了陪秉常讲经之外,还会和秉常讲他求经时的见闻,以及种种听来的奇闻异事。偶尔,他也会冒着危险向秉常透露一些外间发生的事情——这是梁乙埋最忌讳的事情,秉常对于战局的发展不至于一无所知,全是靠了明空大师的忠心。
而此时,陪伴着秉常从静州返回兴庆府的,也是明空。
望着远处
接自己的文武员官,秉常的思绪又回到出发之前。
“大师,你说我果真还有机会亲政么?”瑟瑟秋风,吹得秉常的披风呼呼作响。
“阿弥陀佛。”明空双眉低垂,合什道:“陛下须按捺得住。”
“按捺得住?”
明空微微额首“便是要耐心。鸟无翼必不能⾼飞,陛下此时,还有羽翼否?若不能厚培羽翼,亲政又如何,不亲政又如何?”
“那我回去又有何用?”
“因为回去就有机会,不回去则一点机会也无。”
“机会?”
“如果能达成和议,陛下恭谨的事奉宋朝,借助宋朝的威望来镇伏国內。重用仁多澣,利用仁多澣与梁国相的矛盾,维持朝中的平衡。陛下再施行善政,留意人材,未必不能做个中兴之主。”
“大师这样的人材,遁迹空门,实是可惜。”
“阿弥陀佛。”明空的笑容依然是那般和谒“在空门是修行,在官府能行善政,也是修行。贫僧所信奉者,惟‘慈悲’而已。陛下果真能亲政,还盼不望今⽇之语,能以慈悲为政。”
“我不会忘记的。”
号角与胡笳之声响起,将秉常的思绪拉了回来。
“臣等恭
陛下回京。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梁乙埋率领着众文武大臣,向着秉常三呼万岁,大礼参拜。
“国相与众卿都平⾝罢。”秉常朗声回了一句。万岁?秉常在心里自嘲着:不知道这“万岁”还能叫上几天?夏国的帝号本来就没有被宋辽所承认,眼见着这“夏国王”的尊号,迟早也要识趣地取消吧?
“谢陛下。”
秉常中规中矩的被梁乙埋
接着,返回兴庆府,仿佛他不是从被幽噤的静州回来,而仅仅是出去打了一次猎。
现在是装聋作哑的时候。
秉常望着兴庆府那
悉的城墙,在心里暗暗想道。
M.mHUa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