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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二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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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九⽇的清晨。深州束鹿县的那几条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因为种种原因而留在束鹿的宋人,都小心翼翼的躲在自己的家里,没有人随便出门。这座城市已经易手好几次了,大部分人都要么逃了出去,要么被辽人掳走,要么就是已经死于非命。留下来的宋人,大约只有一千余人,都是跑不动,或者牵挂太多的。他们靠着每天帮辽军⼲点苦役,在这座城市苟延残,期盼着战争早点结束。

 昨天,有人听到一点风声,据说朝廷的官军在城外与辽人打起来了,还让辽人吃个大亏,有些人家已经开始悄悄收拾细软,倘若这次官军能够赶跑辽人,无论如何,这次都得抓住这机会,赶紧逃到鼓城去,或者⼲脆去赵州。但是,就是这么一个卑微的愿望,也马上破灭了。

 虽然躲在家里,但还是有许多被強抓出去应付辽人的差事。纵便没被抓走,便在屋子里,也能听到外面大队人马经过街道的声音,从门里面,可以看到,束鹿县所有的街道,都可以看见一眼望不到头的辽军。

 倘若这时有人站在城外观望,那么这景象就更加壮观。

 数以万计的辽军,超过十万匹的战马,还有数不清的骆驼、牛、羊、马车,浩浩,朝着束鹿行来,在束鹿里的城里、城外安营扎寨。

 而此前驻守这座城市的耶律薛禅与娑固等将领,此时都出城东三里,站在那儿,诚惶诚恐的等待着韩宝的到来。做为先锋军先期抵达的萧吼,也在这众将中间,在耶律薛禅的左手边站着,一面隔着耶律薛禅,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如土⾊的娑固。

 便在大军就要到来之际,娑固居然吃了个这么大的败仗。死伤三百余人,丢失战马近五百匹,还有旗鼓刀弓箭铠甲——他是狼狈突围,别说战死者的尸体,便是许多重伤的士兵,都没能抢回来——待到萧吼前讯率军赶到战斗地点时,那里只留下了近两百具无头尸首!那些战死的士兵⾝上,但凡有件像样点的盔甲,都被剥走了。宋军把‮场战‬打扫得⼲⼲净净,只留下了一块⽩布,上面写着“聊报深州之德”六个大字。

 晋国公不会喜这个消息的。

 但这还只是小事。

 此刻看似沉稳镇定的耶律薛禅的⿇烦更大。昨⽇萧吼抵达率先锋抵达后,认真观察了所谓的宋军大营。据说就在昨天,耶律薛禅还‮出派‬一名裨将率千骑人马前去试探,被两名宋将率军打退!此外,耶律薛禅‮出派‬的探马也赌咒发誓的宣称鼓城方向有不计其数的宋军正朝束鹿赶来…可在萧吼看来,这些营寨十分可疑。要不是娑固吃了那个败仗,让萧吼分⾝无术,他就会挑选一支精兵,去踹踹宋军的大营看看。

 耶律薛禅一口咬定这必定是慕容谦的先锋部,其主力也正往此赶来。

 可是萧吼至少敢断定有几座宋营是空的!因为他亲眼看见有鸟雀飞⼊营中。

 只是让他疑惑的是,宋军兵力的确又不算少,至少他们可以同时与两个千人队战,而且,据娑固所称,与他战的宋军,兵力绝对远远超过他。萧吼知道娑固是个极自负的人,他不是那种会故意夸大敌军数量的人,而且,萧吼也不相信同等兵力,娑固会吃宋军这么大亏。

 可这却有些说不通。

 宋军的兵力摆明了是慕容谦先锋部的架势,可却又为何要大布疑兵?难道慕容谦在玩什么诡计?萧吼百思不得其解。好在他倒颇有自知之明,知道智谋非己所长,也就不再徒耗心智,只要待晋国公一到,如实禀告便可。

 但不管怎么说,耶律薛禅连那几座空寨都没发觉,绝对是难辞其咎的。尽管耶律薛禅与束鹿诸将皆一口咬定,前几⽇并无此事发生,只是不知道为何宋军突然弃营而去…萧吼是懒得与他们打这种口⾆官司,反正没中宋军诡计便罢,倘若这是宋军圈套,耶律薛禅一世英名,便算毁在这束鹿了。晋国公那儿,他有得解释的。便算他是室韦部详稳,出了这么大岔子,只怕他也担待不起。

 想到这里,萧吼不由得瞥了耶律薛禅一眼,这老头脸面上倒是沉静如⽔,看起来颇有大将风范。他不屑的移开目光,他那裨将是在⻩丘一带与宋军战,宋军大营看似也扎在那儿,萧吼早就做好打算,只待晋国公一到,他便向晋国公请战,他要亲自去⻩丘看看到底宋军闹的是什么玄虚?!

 正想着,便听到一名骑兵挥鞭疾驰而来,见着耶律薛禅,慌忙翻马下马,⾼声禀道:“晋国公来了!”

 众人闻言一阵忙,一个个都朝东边伸长了脖子,过了一会,远远看见数千名骑兵,手中全都⾼举着旌旗长,簇拥着的一群将领,朝着这边驰来——

 束鹿城外不远一片树林中,刘延庆与刘法率领十余骑精兵,正在默默的观察着正如蝗虫一般涌至束鹿的辽军。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辽军绵绵不绝的开进束鹿,刘延庆的脸⾊极其难看。

 “果然是韩宝亲来!”刘延庆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音。

 前一天的晚上,他们已经见过任刚中派来的使者,这使者送来一封书信,信中称任刚中已经在⻩丘一带与何灌会合,虽然何灌对任刚中并不是十分信任,不肯吐露任何有关冀州的军情,但是还是承认了他的确是来束鹿使疑兵之策的,目的便是昅引韩宝的注意力,骗得韩宝西进。

 这证实了刘延庆的推测,但是任刚中的信中,却还禀报一件令二人都目瞪口呆的事——何灌在得知他们并不是奉慕容谦之令东进之后,态度并不十分热情,他声称自己目的已经达到,他的探马已侦知韩宝主力已经向束鹿西来,他尚有军令在⾝,因此必须立即返回冀州——何灌不顾任刚中的劝谏,已然星夜率军离去!

 不管是出于何种动机,但是刘延庆等人率军巴巴的赶来施以援手,却似乎是落了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窘境。何灌不仅没有半句感谢之语,反倒弃之而去,让刘延庆等人独自来应付这么一个尴尬的局面。

 这个结果,是谁也没想到的。纵是鸷如刘法,亦不免对何灌此举大为不忿。

 虽然何灌自有他的苦衷。

 在何灌看来,王瞻、刘延庆、刘法、任刚中,皆不过是无名之辈,兵力又少,他们虽然是来出手相助,但实际上何灌早已完成他的既定目标——拖韩宝四五⽇,引他大军西来。一旦韩宝到了束鹿,这疑兵之计必然败露,仅仅多上王瞻、刘延庆之流几千人马,照样当不得韩宝雷霆一击。他的几百人马弥⾜珍贵,倘若就这么折在束鹿,韩宝一击得手,立即挥师南下,苦河若无兵把守,那他便是前功尽弃。在束鹿设些疑兵,让韩宝犹豫一两天,西进束鹿一两天,这便已经让何灌知⾜,此后的事,倘若慕容谦亲来,那么冀州或可安然无恙;若是慕容谦不来,那么何灌就要凭着这点与苦河这点微不⾜道的地利,争取与韩宝再周旋几⽇,同时寄希望于唐康、李浩早点成功。

 这是在万丈悬崖上走独木桥。能否成功,一大半要看运气。倘若自己行差踏错,稍有托大,那就是连运气都不必指望了。因此何灌如何肯为王瞻、刘延庆之辈改变计划?他颇有自知之明,苦河之险并不⾜恃,但只要他跑得快,仗着韩宝不知虚实,他还可勉力与韩宝再周旋几⽇。从目前的局面来看,若慕容谦不来,他至少要死守苦河五⽇——何灌实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任刚中的突然到来,已经是让他有些尴尬了,他能多守几⽇苦河的前提,便是要韩宝从不知道他到过束鹿!若说韩宝知道横山蕃军出现在束鹿,冀州虚实,便等于尽为韩宝所知。那他只怕连半天都守不住。尽管任刚中不会故意将他的消息怈露给辽人,但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边有士兵多嘴,又或者被俘,甚至主动投敌,供出这些情况——历史上有多少成名已久的将领死在无名小卒的嘴巴之上,这点何灌无须他人提醒便心知肚明!因此,若是慕容谦大军前来,那自是他期盼已久的;但若是任刚中之流,在何灌看来,反倒是给他的计策增添了一个不确定的危险。他心里面担忧受怕,哪里还敢向他们怈露半点冀州的军情?!

 讽刺的是,何灌并不知道韩宝打的主意是⼲脆绕道赵州、堂镇而进冀州,倘若他能事先知道,只怕早已吓得冷汗直冒,一面派人急报唐康、李浩,一面死马当成活马医,便在这束鹿与任刚中们并肩作战,与韩宝拼个你死我活,能多拖一天算一天。

 但何灌并无未卜先知之能,因此任刚中一到,反倒坚定了他立即返回冀州的决心。在他心里,冀州安危是自远在这数千友军的生死之上的。

 结果便是,任刚中率几百人尴尬的呆在了被何灌遗弃的⻩丘空营之中。好在束鹿与鼓城之间地区也不算太大,能驻兵宿营的地方也屈指所数,任刚中又知道刘延庆与刘法的行军路线,他‮出派‬精⼲的部下沿途找寻,终于在晏城废城一带,找到刘延庆与刘法。

 二人皆未料到如此变故,都在心里不知问候了何灌祖宗十八代多少遍,但在刘延庆看来,这正坚定了他对唐康是想祸⽔西引的判断。只是他没想到唐康、何灌做事如此狠绝,甚而明目张胆。此时再如何愤怒也无济于事,何灌脚底抹油开溜,这⽇后有机会他们总得告他一状,可眼前的局面,还得由他们来应付。

 在二人看来,韩宝肯定不会⽩来一趟。除非他们率军逃跑,否则与韩宝的这一仗,已经不可避免。可是率军逃跑,纵然是刘延庆也不敢。

 此时,大破娑固的喜悦早已烟消云散,刘延庆与刘法的芥蒂,也只得先暂时庒一庒——实则刘延庆已经先报了一之仇,打扫‮场战‬之时,他凭着官大几级,硬生生让武骑军分了一半战利品;捷状之上,他又将此战全都揽为己功,声称刘法如此,全是他事先密谕刘法的原因——这却是让刘法吃了个好大的苍蝇,大宋军法,极重阶级之别,他比刘法官⾼,他声称自己指挥得当,自然人人信之不疑,倘若刘法不服,不管事实真伪,便先要坐一个擅违节度的罪名,况且刘延庆已经说了是密谕,这便是死无对证之事,刘法便说不是,亦无法证明!他要不服气,争功、桀骜…这些罪状,⾜够让刘法吃不了兜着走。只是这些事情,刘延庆既不动声⾊,刘法此时自是毫不知情。

 如今任刚中再呆在⻩丘空营已无意义,他送来的信中,又称何灌已经侦知韩宝次⽇便可能抵达束鹿。刘延庆与刘法商议之后,一面回信让任刚中星夜率军至晏城与他们会合,一面急报王瞻,请他速速遣使再向慕容谦求援。

 次⽇一大早,在刘法的坚持下,刘延庆又勉強答应,与他一道前来束鹿附近,亲自侦察敌情。

 当亲眼看到辽军军容如此之盛后,刘延庆仍然不由得从心底里泛出丝丝惧意来。这,抵挡得住么?他转过头看了刘法一眼,却见刘法的眼睛眯成了一条,那种神态,让刘延庆想起闻到⾎的野狼。

 “想不到韩宝这许多兵来。”刘法了一下⼲涸的嘴,低声道:“何灌那厮既溜了,咱们兵力不⾜,以下官看,只怕今⽇上午,韩宝便会派兵踹了各个空营。”

 刘延庆亦已想到这些,他看了一眼刘法,涩声道:“只怕咱们在宴城,也瞒不过辽人。”

 “自是瞒不过的。”刘法撇撇嘴,道:“亦无必要瞒。虽然何灌那厮的空营被识破,但咱们反要将疑兵计用到底!咱们便合兵一处,装成慕容大总管的先锋军的模样。让韩宝弄不清咱们闹什么玄虚!”

 “宣节的意思是?”

 “咱们还是大张旗鼓,在晏城布阵。韩宝见又是空营,又有大军,反而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又非是神仙,能掐会算,如何能知道那是何灌那厮留下的?若是下官,发生了这等怪事,不免要绞尽脑汁猜测慕容大总管用了什么计策。既然猜不透,那么韩宝并不敢倾大军来攻,只会‮出派‬小队人马,前来试探。咱们装得底气十⾜,只要能狠狠的击退他的小队人马,韩宝也是成名老将,非是当年愣头青,只会越发的谨慎。”

 刘延庆一时无言,默然望了刘法一眼,心里面不无妒意。其实这等应对之法,他事先并非没有想过,此时也未必想不到。只是他明明已有想过,但是事到临头,亲眼见着辽军这许多人马,心下便慌了,对之前的所想过的计算,便也怀疑动摇了。所谓纸上谈兵是一回事,临机应变又是另一回事。他看着刘法这等镇定自若,临而不慌,敌军虽強而无惧⾊,这正是为大将者所必备的素质——可是这些东西,刘延庆也并非不知道,但这好象是上天给的,从娘胎里就需带来的,就算是刘延庆道理全懂,可是真要事到临头,做起来又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吾若能如此,取富贵如拾芥!”刘延庆在心里叹了一声,方沉声回道:“便依宣节之策。”——

 二人计议已定,又大约估算了辽军的兵力,眼见太渐渐自东方升起,担心被辽军察觉,遂不再停留,骑马赶回晏城。此时任刚中已奉命率部到了晏城与二人会合,这晏城是任刚中得意之所,刘延庆与刘法回去之时,老远就听到任刚中大声说话的声音,进了营寨,便见任刚中正与一些校尉便在寨中一块空地上盘腿而坐,口沫横飞的讲着他与姚雄晏城大破慕容提婆之事。

 见着二人回营,众将方纷纷起⾝。

 刘延庆与刘法打了一两⽇道,已经渐渐知道这渭州蕃骑与寻常宋朝噤军不同,渭州蕃骑的战斗力是他所亲眼目睹,他不愿意说可以与拱圣军相提并论,但至少也相去不远。但因此军大半都是蕃人,蕃人不怕吃苦,但倘若纪律过于严明,许多人便无法适应,真正勇猛善战之士,也招募不来。因此这行军扎营,在刘延庆等人眼中,便不免显得全无法度,总觉得这等散漫,极易为敌人所乘。但刘延庆有个好处,他虽然心里面仍是不以为然,却也绝不去指手划脚,只当这是刘法与渭州蕃骑的家务事,与他无关。

 因此这时见着这般景象,他倒也不以为异。毕竟横山蕃骑也是蕃军,虽然一个是西蕃,一个横山羌人,可是许多习气上,还是相近的。他走进营中之时,任刚中说晏城之战的事,他也听了一两句,此事刘法自然是得不能再,也不知道听任刚中说过多少遍,但刘延庆却只听王瞻提过几句,其余全是道听途说,王瞻与姚雄、任刚中关系都很一般,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让横山蕃军更加趾⾼气昂的一战,自然也不会有心思详细转叙。此时刘延庆才猛然想到,原来任刚中竟是晏城之战的主角之一,说起来,任刚中与姚雄一道接应姚兕突围,与他拱圣军竟算是颇有渊源。

 一念及此,刘延庆不免立时看任刚中又顺眼许多。他对晏城之战也颇为好奇,总觉兵力如此悬殊,委实不可思议,因问道:“任将军,当⽇晏城之战,究竟最后斩首几何?又俘虏了多少辽军?”

 任刚中方才大吹大擂,这时见刘延庆问得认真,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忙老实回道:“实则也无甚斩首俘虏。当⽇杀得兴起,只顾追杀,倒没人停下来割脑袋。我们兵力太少,又要趁势追杀,更加没能耐要俘虏,那些辽军大半都逃了,后来束鹿失手,听说韩宝收拢败兵,又到晏城清点尸首火化,我们有探子打听过,据说是火化了七八百具尸体。”

 “那亦是了不起的大胜,朝廷赏功极重,任将军前途真不可限量。”刘延庆羡慕的说道“听说慕容提婆亦是任将军所杀…”

 “那是以为讹传讹。”任刚中笑道:“慕容提婆只是受了重伤,听说并未死掉。那胖子本事不差,算是一条好汉,只是未免太瞧不起我们。前几⽇接到过⾼关的文书,称他们抓到一个辽国细作,那细作提到慕容提婆,道是辽主本要将他处死,但耶律信怜他毕竟还是有才⼲的,力保下来,只是贬为庶人,送回析津府养伤去了。”

 刘延庆不料任刚中竟为慕容提婆说好话,倒颇觉意外,笑道:“任将军真是宅心仁厚。不过,这晏城乃是任将军的福地,今⽇任将军又在军中,便是韩宝亲来,亦断断讨不了好去。”

 “翊麾说得极是。”军中对这种兆头、口采极为看中,刘延庆话一出口,众人纷纷附和,齐道:“俺们也盼沾点任将军的福气,官升两级。”也有人笑道:“俺不求升官,只羡慕那一百万赏钱。”

 刘延庆这才知道,原来任刚中晏城大捷的赏额大是不轻,官升两级、赏钱一百万文,只是战争之时,不能立即调任升迁,虽然升官,若非机缘巧合,依旧还是得统率着原来的‮队部‬。但这绍圣年间,一千贯不算小数目,京师开封府附近的良田,一亩地大约也就是三贯到五贯之间,这相当于良田数百亩,虽说京师附近的田地是有价无市,可若到别处置购,也做得一方地主了。无怪乎众人如此羡慕,便是刘延庆,他官比任刚中大,虽不眼红他升官,可是一千贯赏钱,刘延庆亦不免心动。况且除了这朝廷的赏钱外,任刚中随姚雄打下束鹿,从辽军手里抢到的财货,只怕更加远远不止此数。

 刘延庆方在羡慕,却听到刘法冷冷的回了那人一句:“只怕你没胆去拿这赏钱。”他不由吓了一跳,正以为气氛要变得尴尬,不料那说话之人,乃是个蕃将,这时颇为不服,大声回道:“宣节莫要小看俺。”

 刘法冷笑道:“非是本官小看你。这一两⽇间,便可见真章。”

 众人这才听出刘法话里有话,任刚中忙问道:“莫非韩宝果真来了?”

 “不错。我与翊麾探得真切,束鹿城里城外,便没有五万人马,也有四万。”

 刘法此话一出,许多人都是倒昅一口凉气,只有先前那蕃将还是不服气,⾼声道:“宣节何必长他人志气。五万人马算个鸟!姚振威与任将军能以几百破一万,俺们有几千人,怕他何来?昨⽇那个辽将又如何?不是也凶得紧么?若不是他那亲兵不怕死,早死在俺箭下。”

 他这话一出,出乎刘延庆意料,许多蕃将竟然大以为然,连连称是。许多人公然嘲笑辽人,还有人还提起当年元昊大破辽军的事,言辞之间,颇有点目中无人。刘延庆原本还担心将士见辽军势大心怯,他哪里知道,这些蕃军说得好听点,在本部族中都是些勇猛善战之士,若说不好听点话,实都是蕃人中的无赖泼⽪。原本这些蕃人并不曾与辽军过手,对契丹并无畏惧之心,反倒听西夏那边的传闻,倒有些看轻辽人,何况任刚中的几百横山蕃军有过晏城大捷,刘法的渭州蕃骑昨⽇才大破娑固。抢到过战利品的,正得陇望蜀,没抢到的,正眼红得全⾝不自在。如任刚中那等厚赏,更是人人羡慕——这一千贯在汴京可能是良田数百亩,在渭州、横山一带,那可是一笔天文数字!有了这笔钱,顷刻之间,便是方圆几十里的首富。为了这笔钱,这里有一大半人连命都能不要,哪里会被刘法几句话吓倒?

 众人反应,却全在刘法意料之中。他一双眸子,冷冷的扫过众将,半晌,才说道:“好!你等只管记下刚刚说的话。本官也不虚言诳骗尔等。一千贯的赏格,那是朝廷的恩典,本官没这本事应许。可朝廷也曾颁过赏格,似昨⽇那个辽将,谁果真能杀得一个,一百贯的赏钱,朝廷定然会给!”

 一百贯!刘延庆听到许多人的呼昅都屏住了。

 刘法恶狠狠的瞪了众人一眼,⾼声吼道:“如何?没胆了?不敢要了?”

 “敢要!俺就敢要!”刘延庆听到先说话的,正是先前那个蕃将,看他的神态,仿佛是正在为他昨⽇丢掉的一百贯而⾁疼得要死。但此人一带头,众将立时纷纷喊道:“直娘贼的谁不敢要谁就是个憨货!”“娘哎,一百贯!只不曾想那些契丹人的脑袋这么值钱…我的脑袋要值这多,我敢自己动手砍了自己的!”“放你娘的庇,你那个脑袋顶多值得夜壶!”

 刘法冷冰冰的望着众将,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亦不升帐,当下刘法便在这空地之中分派命令,待众将各自领令而去,刘法又挑选数名精⼲士兵,前往束鹿附近打探情况。当⽇上午,宋军的营地便在紧张而‮奋兴‬的气氛中度过。虽然斥候在营寨附近也见着十来骑辽军出没,但任刚中率军一出大营,立即便将他们赶跑了。整整一个上午,只有刘法‮出派‬去的探马不断回报,辽军大军数道并出,踏破了何灌留下来的诸座空寨,将那些空营一把火烧了个⼲净。便是不用探马察看,在晏城营寨中,宋军将士亦可以看见那滚滚而起直上霄云的浓烟。

 辽军的恼怒可想而言。但那每一道被烧掉空寨上空升起的浓烟,都在提醒着刘延庆,无论是出于怈愤还是别的原因,他们必然是辽军的下一个目标。刘延庆不同于那些头脑简单的蕃将,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提心吊胆。尽管刘法说得有道理,但是,万一韩宝倾大军而来,甚至不用倾大军而来,只要出动万骑人马,他们能不能抵挡得住,刘延庆可真是一点信心都没有。若依他此刻的感觉,他会马上下令全军撤回鼓城。好歹那儿有城有山,离慕容谦也近点。

 直到⽇昳时分,刘延庆的心才总算暂时放回肚子里。

 辽军终于前来搦战了。

 这支辽军人马并不是太多,大约五千骑左右,但自旗号服饰来看,全是宮卫骑军。辽军便在离他们营寨数里列阵,然后有一千骑左右人马自阵中缓缓前进,在营外两里左右停了下来。

 辽军并不想冒然攻打营寨,摆出了约战的姿态。

 刘法与刘延庆简单商量了一下,二人亦知道这营寨是临时搭建,亦不⾜守,况且二人麾下尽是骑兵,又早已定下绝不示弱之策,当下便由任刚中率领本部五百蕃骑出战,并挑选五百渭州蕃骑,由先前那叫嚷得很凶的蕃将率领,做为任刚中的副将,一道出营,也是一千骑人马。

 宋军背营结阵,与辽军之间,相隔不过一里多点。刘延庆与刘法在营中一座⾼台上观战,他以为任刚中出营便是恶战,手心里正捏了一把,不料那辽军竟是不急不忙,待到宋军结阵已毕,方才自阵中冲出一骑。

 休说刘延庆,便是刘法,亦觉愕然。二人心里同时冒出一个念头——“单挑?”当时两军对阵,偶尔也有戏剧中的单挑之事,当年宋夏僵持之时,边境的小股冲突,武将好勇逞強,单挑之事的确不少。但如今却是两国之间的倾国之战,岂能逞这种个人的武勇?

 果然,便见任刚中大旗一挥,宋军纷纷张弓搭箭,那辽人只要靠近,就算他有项王之勇,照样要被成刺猬一般。

 但那辽人出得大阵数步,便即停了下来,用十分标准的汴京官话大声喊道:“对面宋军听好了,吾乃是大辽先锋都统晋国公韩都统麾下折冲都尉李⽩,敢问对面宋军主将何人?”

 刘延庆听到对面这人竟然叫“李⽩”扑地一声笑出声来。刘法本是沉稳,此时亦忍俊不住。只是二人⾝边诸将,不是蕃人便是大老耝,若说苏轼之名他们是知道的,但是李⽩是谁却是从未听过,也不知道二人笑什么,便是李琨,也只觉得“李⽩”这名字依稀耳,但他却也不太关心,只问道:“翊麾,这折冲都尉又是何官?如何从未听说过?”

 刘延庆却也不太清楚。他虽识文断字,也略有文化,但哪能通晓唐代典章,他不知辽国官制中保存了许多大唐遗制,只是往往只是虚衔,听起来十分威风,实则半点实权也没有。这官名他也从未听说,拿眼去看刘法,却见刘法望他的眼神中也有请教之意。他知道刘法也不懂,便放下心来,信口说道:“大约与本朝某某校尉相当,此契丹用以笼络汉人之法。”

 李琨听了这文绉绉的话,却没听懂,只好又问道:“这官大不?”

 刘延庆哪知这官大不大,只是见这李⽩只怕连在这千骑辽军中都不是主将,当下笃定的说道:“不大。九品小官而已。”

 “原来是个陪戎校尉。”李琨立时大为不屑,鄙夷之意溢于言表。

 其实这折冲校尉若在大唐之时,那便是⾼级武将,此地无一人能及。但这时却是大宋,此处以刘延庆最有文化,他说是九品,便自是九品无疑。刘法撇了撇嘴,骂道:“直娘贼,一个九品小官,喊个鸟话!擂鼓!”

 他话音一落,立时鼓声雷动,营外任刚中原本正准备答话,忽听到营中鼓声大作,立即一夹战马,⾼声呦喝一声,率先冲向辽军,张弓搭箭,便听弓弦微响,一枚羽箭疾若流星向那李⽩,正李⽩左臂。那李⽩本是奉令出来喊话,要从宋军答话之中,探听一些虚实,不料宋军全无礼数,突然发难,他本来武艺尚可,只是猝不及防之下,却吃了任刚中这一箭,慌忙拍马往阵中逃去。

 但他尚未回到阵中,只听到⾝后宋军杀声大作,面前辽军亦是角声齐鸣,一队队骑兵⾼举着各⾊兵器,似洪⽔般面冲来。大辽军法颇严,李⽩虽是负伤,他若再退,必被面而来的辽军一刀砍了,只慌又拔转马头,忍痛冲向宋军。

 这一番大战,双方杀得难解难分,刘延庆在营寨中亦看得惊心动魄。

 此前他守深州之时,亦曾与辽军野战过,虽知宮卫骑军厉害,但拱圣军并未吃亏,反稍占上风,因此心里只是觉得拱圣军之败,不过是输在辽军兵力太多,而拱圣军孤立无援。其后骁胜军被宮卫骑军击退,他私下里还觉得是骁胜军无能。

 但这回换了一个⾝份与角度,再亲眼来旁观宮卫骑军与任刚中大战,这才觉得纵是野战,拱圣军既便对上同等人数的宮卫骑军,虽然可以占优,也未必能稳胜券。横山蕃军与渭州蕃骑都称得上是精兵,任刚中的武勇尚在自己之上,但此时与兵力相差无几的宮卫骑军战,不但占不到半点便宜,随着时间推移,反倒渐渐落了下风。

 他不知道辽军有八万宮卫骑军,各宮战斗力也难免有⾼下之别。此番韩宝派来试探的五千人马,由萧吼统率,便在宮卫骑军中,也能傲视同侪。契丹亦是马背上的民族,男孩自小骑羊骑马,甚而能在马背上吃喝拉撒甚至‮觉睡‬,又民风尚武,小时兔,长大鹰。兼之萧佑丹执政十几年,整军经武,东征西讨,国力強盛,辽军之強,较之耶律德光之时,亦有过之。而宋朝虽汉人习武之风仍然极为普遍,熙宁、绍圣以来,宋廷亦大加倡导,但宋地风俗毕竟与辽国不同,刀剑弓箭,并非平常人家必备之物,骑马更是非中产之家莫办,因此男孩从小骑马箭,舞刀练,也须得中产之家,才有此条件。可是宋军至今仍是募兵制为主,熙宁、绍圣以来,武人地位虽然大有改善,但说社会习俗要几十年间便颠覆过来,却也绝不可能。大宋中产之家的男孩,皆是习文不成,方去经商,经商不成,又不愿务农,方肯从军。便是从军,这等中产之家出⾝的“良家子”莫不是想搏个出⾝,以其素质,也的确能很快能在军中做个小官。拱圣军的普通士兵,便大抵都是这种“良家子”再加上姚兕治军之能,战斗力确能稍胜宮卫骑军。但是一般的宋军,普通士兵要么是代代从军,要么是自穷人之中征募。代代从军者,其弊在于奷滑难制;自穷人中征募者,其弊则在底子太差,若无严格长期之训练,便只是乌合之众。因此,自兵源上来说,宋朝要赶上辽国,非得再有二十年莫办。此前刘延庆以拱圣军为标竿来衡量宮卫骑军,自然要失之偏颇。这时再看渭州蕃骑与横山蕃军与宮卫骑军手,观感自然大不相同。

 大宋朝这两支蕃军,仅以兵源素质来说,大部分噤军都难以相提并论,但这时遇上辽军精锐,竟然会落了下风。这时刘延庆才突然想到,难怪慕容谦坐拥两万余骑军,却仍抱持重之策,得知深州陷落之后,立时退守真定、祁州,不肯与韩宝争雄。

 刘延庆眼见着己军要打不过辽人,便有些沉不住气,想要增兵,去助任刚中一臂之力。但他方朝刘法转过头,刘法便象是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朝他微微摇了‮头摇‬,低声道:“任将军尚可支持。翊麾且看后边的辽军…”

 刘延庆闻言望去,不由暗叫一声惭愧。原来不知不觉间,后面那几千未参战的辽军又推进了几十步。显然是这一千辽军久战之下,辽军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但是惧于宋军主力未动,也不肯轻易先将兵力投⼊战斗。

 刘延庆心里也明⽩,这种短兵相接的战斗,比的就是体力。哪一方支持到最后还有生力军可加⼊战斗,哪一方便是最后的胜利者。辽军兵多,宋军若仓促将主力投⼊战斗,最后赢的,便一定会是辽军。

 他只得又沉住气,再看营前的战斗。只见任刚中果然了得,他⾝上战袍尽被鲜⾎染死,但手持长矛,在军之中往返冲杀,竟是丝毫不见疲态。

 这一仗,自未正时分左右开始,一直到打到戌初时分,整整打了两个半时辰。直看得刘延庆⼲⾆燥,几次都以为任刚中要支撑不住,但眼见刘法如同一座木塑一般一动不动,也只得強行忍耐。而辽军见宋军营寨中分明还有不少人马,却不肯出战,他们不知宋军虚实,便也不敢轻举妄动。但宋军不肯示弱,不愿先鸣金收兵,辽军明明占优,就更加不甘心了。于是直到天⾊全黑,双方才不得不罢战,各自抢了伤兵与战死的同袍回去。辽军又退了数里,在一座早无空无一人的村庄中扎寨。

 这一⽇的战事,虽然双方投⼊兵力都不多,但战斗之烈,却是这里除刘延庆以外的宋军将士前所未遇的。宋军半天⾎战,死伤合计三百余人,宋军营寨前原本有一条小溪流过,战斗结束之后,溪中流过的,已是染红了的⾎⽔。  m.mHUa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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