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节
江涛到忠大伯、明大伯、朱老星、伍老拔家里拜过年,到舅舅家磕了头,又到大刘庄、小刘庄、李家屯亲戚朋友家去拜年。拜着年,宣传反割头税的胜利。
正月十四那天,他到贾老师家去,给乍蓬胡子老爷爷磕了头,老人在牛屋里接待他。他向贾老师汇报了工作,贾老师批准他在锁井镇一带发展
员,建立支部。给他写了信,介绍他回到保属特委去。贾老师说,锁井区的工作比别区还好。又说:“你学会做工作了,同志!我心上说不出来有多么喜
,想调你回来工作,你又正在读书的年纪。我好疲累呀,工作多,人手少。请你告诉锁井那些同志们:胜利中会蕴蔵着失败,要提⾼阶级警惕。灾难中也会孕育着胜利,要努力工作。同志!你也要注意:越是在得意的生活里,越要准备
接突然的不幸。这是我从事⾰命工作多少年来的经验,如果是有用,希望你多加考虑!”江涛听了贾老师的话,转着大眼睛说:
“是…”
灯节晚上,人们在街上耍着狮子,敲着锣鼓。朱老忠、伍老拔、朱老明、朱老星、大贵,走到江涛家里,盘脚坐在炕头上。涛他娘炒了半簸箕花生来剥着。江涛讲了“**是谁们的
”讲了“一个**员的权利和义务”讲了“
的铁的纪律”他学着贾老师,找了一张写年联的纸来,剪了个红旗贴在墙上,举行了⼊
的仪式。从这一天起,朱老忠、朱老明、严志和、伍老拔、大贵,成了国中**的
员。
开完了会,涛他娘又端上一条盘酒菜。老哥们和大贵、江涛,喝了一会子酒。开门向外一走,是夜黑天,⽩⾊的大雪片,从看不见边际的黑夜里,慢悠悠地飘落下来。远处村上,锣鼓声还在叮当响着。
朱老忠说:“这是瑞雪呀,今年一定五⾕丰收。”
朱老明说:“哼哼!那是自然!”
天明,张嘉庆来了,说:“冯贵堂告了状,马快班要抓捕反割头税的人们。⾊红的人们赶快躲躲。”说完了,连饭也没待得吃,踏着満地雪⽔,去下通知。江涛和严萍,坐上车赶回保定去了。
冯老兰和一起子包税商赔了钱,说什么也不⼲。冯贵堂
悉法律,走到保定告到保定,走到天津告到天津。
到了那年夏季,一天晚上,贾老师看了一会生学作业,吹熄了灯,坐在窗前歇凉。远处,护城河里的蛙声呱呱地叫着。张嘉庆骑着车子,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累得浑⾝是汗,他掸了掸⾝上的尘土,拉开菗屉,有贾老师给他留下的菜和馒头。贾老师看他吃完了饭,拉把椅子,叫他坐下一块喝茶。说:
“嘉庆!你要离开这里…”
张嘉庆问:“怎么,出了什么事情?”他睁开大眼睛问。
贾老师说:“不,这是不得已的。反割头税以后,冯老兰抗
税款,县府政不答应。冯贵堂到省府政告了咱们一状,连县长都告上,说他‘镇庒反割头税运动不力’。县长给省府政上了禀帖,说冯老兰‘玩忽国法,抗
税款’。冯老兰收不到税,赔了本钱,就要设法抵赖包价。省府政勒令县府政追
,一下子把冯老兰扣在县府政里。老家伙恼羞成怒,又告了咱们一状,这一状告在我、你和江涛头上。告的是‘共
煽惑民众,抗纳税款,造成家国财政上的损失’。这样一来,问题就严重了…”
张嘉庆问:“那可怎么办呢?”
贾老师说:“起先,县府政里的‘同志’们把这件公文庒下,教育局的‘同志’们也设法疏通。由于农民运动的⾼涨,省府政指令县府政追查,要‘缉捕到案,严行法办’!我们只得避开了,县府政里有你、我和江涛的红名单。”
张嘉庆问:“哪,我们应该怎么办?”
贾老师说:“江涛已经回到保定,你也要离开这里!”
张嘉庆听得说,立时睒了眼睛,说:“贾老师!我不能离开你。你知道,我没了家,没了⽗亲。⺟亲是一个花钱买来的姨太太,她疼我,爱我,同情我。可是她在家庭里没有一点地位,除了眼泪,什么也不能帮助我。张家已经把她赶出来,也不知道上那里去了。我跟你在一块,你就是我的⽗亲,我也不再想⺟亲。贾老师!你把我引上⾰命的道路,我就依靠你。我愿为
、为产无阶级事业奋斗到底。我决不犹豫,决不动摇,也没有第二条路走!你不相信我的话…”说着,他把钮扣嗤地一声捋开了,用手挖着心窝,说:“把我的心拿出来叫你看看!…”
贾老师听到这里,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肃穆的脸上,
出亮晶晶的光亮。不等张嘉庆说完,他说:“嘉庆!我知道你的苦楚,别说了,再说就疼坏我了!你放心,你是
教育出来的孩子,
不能放开你不管!可是我要批评你,你应该依靠
,依靠组织。离开家,
组织就是你的家。没了亲人,每一个
组织都有负责人,你要依靠他们,懂得吗?”贾老师在政治生活里,一向是严谨的。若是看到那个同志有一点糊涂思想,就毫不留情地进行批评。当他看到立在眼前的,还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就不再批评他。
张嘉庆说:“依靠
,依靠组织,我是知道的。当我每次下乡,在路上走着的时候,一想到这里有这样一座⺟校,两条腿就走得更快一点。一想到贾老师坐在这间屋子里,就象⺟亲在这里等待我。我也想过,生我的是⺟亲,教养我成长起来的是
。依靠组织,服从组织,我明⽩。但是,这个原则要和⺟亲一样的人结合起来,我就能更好地进行工作,因为你深知道我的缺点和优点。”说着,他的眼眶里涌出泪花。张嘉庆是个硬
子人,向来没有哭过,为了这件事情,眼上再也啃不住眼泪了。
自从张嘉庆在河南区导领了秋收运动,他的⽗亲大发脾气。一天早晨,趁着张嘉庆还没起炕,叫了左邻右舍,叫了家族长,搬了铡刀来,放在台阶上。老头子敲着门,呐喊了一声,说:“嘉庆,你出来!”⺟亲走出来一看,阵势不好,连忙走回去哭着把他拍醒,说:“儿!好儿!你快逃活命吧!”张嘉庆猛地醒过来,从炕上跳起来,听说⽗亲要铡他,扔蹦跳上窗台,踩断窗棂,跳上屋顶逃走了。反割头税运动以后,冯老兰又撺掇张嘉庆的⽗亲,在衙门里告了张嘉庆一状,说他忤逆不孝,登报脫离了⽗子关系。这样一来,张嘉庆就成了职业⾰命者,帮助贾老师检查工作、指示工作,写钢板跑
通,成了
委机关有力的助手。他⽩天出去工作,晚上回来,和贾老师睡在一个屋里,冬天睡在一张
上,夏天睡在贾老师的办公桌上。有时回到自己村里,也不过在同志们家里住几天,求人把⺟亲叫出来说会话。⺟亲也只有对着亲生的儿子流一会子眼泪。后来他跑工作到了家乡一带,说起张飞同志,凡是穷人,到了那家那家⾼兴,到了那村那村
。
贾老师看得出来,张嘉庆自从离开家庭,把几件⾐裳都穿得破破烂烂。他出去工作的时候,不能按时吃饭,偷偷地蔵在农民的小屋子里,这个同志送块饼子,那个同志端碗稀粥。到了工作薄弱的地方,就一天吃不到饭,饥一顿
一顿地过来。到了工作没有基础的地方,晚上不敢住在村里,宿在漫洼野地,睡在秫秸堆里。在机关里的时候,依靠同志们从伙房里偷几个馒头来吃。在饭铺里吃饭,他舍不得花钱,也只能吃个半
。为了工作,他得骑着车子从潴龙河跑到滹沱河,又从滹沱河跑到唐河。不久,瘦得凹着两只大眼睛了。
这时夜快深了,屋里没有灯,人们都睡着,
场上静静的,全城没有一点声音。贾老师睁开晶亮的眼睛,看着耸立在夜暗里的古圣殿的轮廊,看着重楼上飞檐斗拱的影子,拍着嘉庆的肩膀说:“嘉庆!不要哭,你还年轻,应当更好地锻炼…”他慢慢走过来,把手搭在张嘉庆的肩头上,喃喃地说:“要锻炼得能够立独思考问题、决定问题,能够立独工作,那才是一个坚強的⼲部。目前,我们
就是缺少这样的⼲部。”他又歪起头看着嘉庆的脸,说:“要知道,你应该勇敢地向前看,不应该是个用眼泪来洗脸的人。”
张嘉庆忙用袖子擦去眼泪,说:“是。”
贾老师说:“我把你介绍给江涛,他和你一样,也是在
的教养下长大的。这人在工作上英勇、机智,
格也
浑厚。你通过他接上关系,我要在介绍信上注明,等你年岁一到,立刻转为
员。江涛在去年已经转
了。他一定好好照顾你…
哎!他有个女朋友,你见过吗?”
嘉庆立刻破涕为笑,说:“我见过,她参加过反割头税运动。长得细⾝
,长⾝条,黑眼珠儿特别的黑,⽩眼珠儿特别的⽩…”
贾老师又说:“是呀!我给你写个信,叫他们想办法帮助你考上第二师范。你的生活问题、读书问题,就都解决了。”张嘉庆说:“我知道江涛是个能⼲的人,和他们一块工作,一定是很愉快的。”
贾老师说:“第二师范供给膳宿费,不够的话,可请求组织上帮助,这也在信上注明。你再好好读几年书,文化⽔平低的人,就很难在政治上很快提⾼。”张嘉庆问:“你呢?”贾老师说:“我是不能动的,我还要在这里坚持。我要采取合法存在非法活动的方式工作下去!”
贾老师说着,站在张嘉庆的背后,用手指摸抚着张嘉庆的下颏,嘴巴上的胡子,已经硬起来了。他说:“记住,同志!光凭热情不行呀!一个好的⾰命⼲部,他需要文化知识…
各方面的知识。需要通达事理,了解社会人情…”
张嘉庆听到这里,从椅子上站起来,背靠着窗台说:“我不同意江涛早早有了爱人。”
贾老师直着眼睛问他:“嗯,为什么?”
张嘉庆说:“我觉得,这样对女同志并不好。再说,做为一个女人,多痛苦呀!她要管家,要生孩子,要…不,应该让她们立独,象男人一样的⾰命,在社会上做些事业。”
贾老师说:“可是她们早晚要结婚的。当然,一个好的女同志,她不一定漂亮。內心的美丽,比长得漂亮更为可贵。”说着,又纳起闷来:“他为什么这样同情女人?显然是受了一种什么刺
。”
张嘉庆是张家的独生儿子。⺟亲生下他的时候,唱了两台大戏,喜幛贺联摆満了半条街。酒席摆了一院子,送礼的人们,喝酒猜拳的声音,传到二三里路以外。他长大了,只许跟大娘叫娘,跟⺟亲叫“小娘”生他的时候,⺟亲只有十七岁,⽗亲已经五十多岁了。⺟亲晚上和⽗亲在一块觉睡,⽩天和长工们下地做活,摘花割⾕,在磨房里碾米、磨面,给大娘洗⾐服。
大娘不让⺟亲
嘉庆,雇了个
⺟。说也奇怪,嘉庆渐渐地不象⺟亲了。⺟亲哭着说:“大娘使了魔法,把我的孩子脫形了!”人们抱起嘉庆来端相端相,说:“可就是,真也奇怪!”
张嘉庆长大了,大娘不叫他和⺟亲见面。有时⺟亲背着筐下园子拔菜,在路上碰上他,就流下两行泪,摸抚着孩子的头顶说:“儿呀,儿呀,你快长大!长慢一点,娘就等不得你了!”说着,用破袖子擦着眼泪。
⺟对嘉庆说:“穷娘嫁到财主家里,一下轿大娘横着⽪鞭站在天地神牌底下。装腔作势,在娘脊梁上菗了一百鞭子,立过家法。”还说:“别看大娘吃得強穿得強,生⾝的⺟亲是穿破⾐裳的。”
张嘉庆长大了,⺟亲青舂的年岁也过去了,⽗亲又娶了个小娘来。小娘长得更漂亮,把⺟亲忘在脖子后头。⺟亲再也见不到⽗亲的面,从此用泪洗脸,就泪吃饭。⺟亲的脸,渐渐地瘦了⻩了,长上横纹。她不愿这样地活下去,在张嘉庆逃跑以后,也就离开张家,上京北去,帮人做活,当起佣人来。
张嘉庆的家庭历史情况,贾老师在他⼊团之前就知道。看他阶级出⾝不平常,对他加強阶级教育,培养成一个⾚⾊的战士。也曾对他说过:“象你⺟亲这样的人,何止千千万万!
你是受庒迫的人生的儿子,你要为他们战斗一生!”
夜深了,嘉庆骑了一天车子,⾝上累了。
动的感情,又慢慢平静下来。用眼泪洗净了心情,倒在
上睡着了。贾老师对着深夜,对着静寂的院落出神。他在这个地区工作了将近七年,走过不少村庄,接触了不少⾰命的农民,培养了⼲部,教育了青年一代。如今,敌人要追捕他。他对家乡有很深的留恋,嘴里不住地念着:“家乡啊,亲爱的家乡!不论阶级敌人怎样凶狠,我要和家乡的人们并肩作战,度过这⽩⾊的恐怖!”
为了送张嘉庆走,贾老师第二天早起了
。点上灯,给江涛写了信。贾老师把张嘉庆的⾐服包好,叫他起来说:“棉⾐和被褥,我告诉这里同志们,给你捎去。”
张嘉庆说:“我要是考不上呢?”
贾老师说:“考不上也不要紧,我经过保定的时候,告诉组织上,安排你的工作。”
张嘉庆点了一下头“唔”了一声,带上自己的东西,走出了学校。出了门,他又回过头去看了看,心上依依不舍的,不忍离开他的⺟校。天刚薄明,他们趁着夜暗,沿城
走到西北角上,爬过城去。贾老师说:“路上渴了喝壶茶,别可惜那么一点钱。出了门一闹起病来,花钱更多。”张嘉庆说:
“是!我记住了,你回去吧!”
张嘉庆跳下城墙,走了一段路,回头看了看他住过几年的城堡。贾老师还独自一个人站在土岗上,呆呆地望着他走远。他要亲眼看着年轻的同志脫离险境。张嘉庆回过头来,看着他严峻的形象,一步一步地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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