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版 卷四[60]贵妃
掺了龙涎的蜡烛在金凤盏上脉脉燃烧,满室都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奇香,靖裕帝紧闭着眼,双
冰冷而干燥,不住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落在沈青蔷雪白的肌肤上…那不像是亲吻,倒像是一连串的倾诉和叹息。
“…翩翩…翩翩,”他唤道,呼吸之间,隐隐有种腐朽的气息。沈青蔷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些小心翼翼的吻一起,轻轻地印在了她的皮肤上面,沁凉一片…却不知是悲伤还是欢喜,是痛悼还是怀念,是往事成空还是失而复得,靖裕帝竟然无声垂泣、泪
满面。
沈青蔷莫名惊骇,又忽然觉得无限哀伤,她真的很想对他说:“我不是翩翩;不是那个宛若白色蝴蝶,永远徘徊在你梦里、徘徊在这皇宫中的美丽而悲哀的女子…”那些带着泪的吻几乎令她窒息,而面前这个流泪的男人也陌生得可怕…可是她终究没有开口,将缄默当成自己无所不能的盾牌…她一定要活下去,活着离开这里…为了活着,她唯一的方法,就是忍耐着、不再做自己。
于是,青蔷伸出手去,轻轻抚上靖裕帝干瘦的面颊,缓缓摩挲着,将他眼角的泪拭去。这天下的主宰、这世间的帝皇此时简直就像是一个可怜的孩子,甚至是一只无助的幼兽,青蔷的手落在他脸上的一刹那,他的身子猛地一颤,更多的泪自紧闭的双眼下涌了出来…沈青蔷叹息一声,将靖裕帝揽在怀里,用最轻最轻、渺然如同微风的声音说道:
“好了,好了…我在这里…我已回来…”
靖裕帝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吧?两鬓却已然花白一片了。他的泪渗入她薄薄地丝衣里。打
她的肩胛…这样一个仿佛生活在云端之中,宛如烈焰或者飓风,拥有着绝对无法抗拒的庞大力量地人儿。在短短的瞬间里猛然跌入尘埃,竟离自己这样近…青蔷只觉得一阵恍惚。
这真地是皇上吗?真的是那个冷酷而残忍、杀伐决断毫不留情的帝是那个拥有一切、掌握一切。将他人的性命视若草芥的天子?
帝王地眼泪,男人的眼泪,爱情的眼泪…爱情…爱情究竟是什么?
还记得很多很多年前,淑妃娘娘曾经问过她:“你有爱过男人么?…是么?你还是一个小孩子呢…”
如今娘娘已经死了,成为了史家笔下的墨点。成为了太庙中的神位,成为了皇陵里孤零零的描金凤椁…而沈青蔷,即使不是直接的凶手,也是促成这一结果的罪魁之一。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那个曾为她打开命运之门的人,地确是死在了她的手上…若这世上真的有业报地话,若这世上真有恢恢天网,到头来,也许谁都逃不
的。
娘娘她…也曾经爱过什么人么?爱过…皇上?可能是这样。可能不是…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她地秘密,再也没有人能够回答了…但无论如何。沈淑妃地爱情,一定仿佛
水而不是烈火。仿佛石
里攀爬的绿色藤蔓而绝不是参天地树…也许靖裕帝是对的。也许青蔷真的很像莲心;也许沈青蔷根本就是一直踩着沈莲心的影子向前走;所以走得越远,就越像她…也许…悼淑皇后在那九泉之下。一直看着,一直在笑。
…当董天悟将昏沉沉的她横抱在怀里,趁着夜
和月
的掩映,在银色桂花的幻境中行走的时候;当她在最深黯的、几近绝望的境地之中,忽然看到案几上凭空出现的金镯的时候;当那一年的冬雪将她手上的血和身后的过去统统冰冻的时候…沈青蔷是真的“动心”了的…可是动心又能怎样?他是她“夫君”的儿子;是她姐姐的“负心人”在这处处鬼蜮、步步惊心的深宫之中,他们只能做一对彼此提防的盟友和对手。,…
爱情这东西,他不配给,她也要不起。
…当还是一个孩子的董天启扑在她怀里,乞求般望着她说:“青蔷,别离开我”的时候;当依然还是一个孩子的董天启,赌咒发誓一般喊道:“青蔷,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你要是背叛我,我就死给你看”的时候;当她真正“背叛”天启却依然执意救她,甚至想出那样残酷的计策,又因为她的“不领情”而悲愤
集的时候…她不是没有“动容”的…可是动容了又能怎样?他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他注定的世界却是她无比痛恨的世界,她想要的,是又高又蓝、无拘无碍的天空,是可以安宁地生活在这样的天空下的静谧岁月,他的世界不是她的世界…
爱情,他愿意给她,她却不能接受。
多年以前,沈紫薇似乎也曾这样问过:“你…你不爱他么?你没和他在一起么?”而她似乎回答:“爱?在这宫里谈爱,你就不觉得可笑?”
如今,沈紫薇也疯了。因爱而疯,因爱痴狂,说不定那也是种幸福呢。也许…姐姐才是真正有勇气的女子,她真的可以牺牲一切,不顾一切,无论伤害了谁,无论多么痛苦也要坚持到底…沈青蔷不是沈紫薇,她没有那样一往无前的勇气。
…怀中的人儿泪已
尽,似乎便要睡着了,沈青蔷只觉得肩上越来越沉,她扶着靖裕帝慢慢躺倒,就着烛光,凝望他蜡黄
的面孔,终于又叹息一声,伸手抚开他眉间紧蹙的皱纹。自她“装神弄鬼”以来,这已是第四个夜晚,虽然夜夜同榻共眠,却还未真正“侍寝”过。看来这一夜,该也算是熬过去了,沈青蔷苦笑一声。不由得暗舒一口气。
扮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倒是比她想象的还要容易。也许靖裕帝实在已经期盼了太久,渴求了太久。那个愿望早已变成了执念,由不得他人、甚至由不得自己对此有丝毫的诲慢和怀疑。即使她颇有些应对差池、言语模糊之处。他也视若无睹、听若无闻,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巨大的狂喜之中…归
到底,她只不过是他地浮木,她是谁、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够了…他紧闭双眼。吻着她的身体,汲取她的热气,却在和自己无法改变亦无法挽回地过去交谈。有这样的一个人在,证明他十数年地煎熬没有白费,证明白翩翩并没有恨他,依然爱着他,这样…也许就足够了。
沈青蔷缓缓起身,理一下身上穿着的中衣,取来外袍披好。蹑手蹑脚下了地。夏日已然将近,夜风沁凉,吹拂在身上。仿佛有些冷了。
这里是太极宫甘
殿,却不是惯常宫妃侍寝之处。而是靖裕帝独居的寝殿。笃信仙道之人向来崇尚幽玄境界。以青色为尊,这间寝殿与别处大不相同。满是青幔青帐,连四面架上摆放的玩器也是一
千金难买的北宋汝官瓷。可是这样地颜色,在夜里,委实是太过清冷了,有种刻骨的
森凄凉味道,幸好殿内四个角落中燃烧的灯烛还带着些微暖意,总算有了一点活生生的气息…
太大了,在这宫苑深处,每一间宫室都太过巨大,太过精美而死气沉沉,太过空旷并且寂寞荒凉…因为巨大因为空旷因为亘古不便的寥落气息,便有太多的东西隐匿其间,时不时抛下几声无迹可寻的轻笑,让你从背脊上生出丝丝寒气。
沈青蔷方步出第一层纱帐,转过一道青石屏风,便看见十数名宫女太监分跪两侧,屏息俯首,黑
的一片。依制,天子入寐,当有从人十二为之守更;皇后从八,妃从四,九嫔从二,沈青蔷第一次看到这种架势,心下倒是一耸。
见她出现,当先两人连忙起身、
上前来,行动迅捷却毫无声响,也不知经过多久的训练,才能到达如此境界。待
到身旁,却并不说话,只是把
躬得更低。
沈青蔷轻声道:“陛下睡了…”
为首地一名宫女年纪已不小了,脸上隐有纹路丛生,疑惑地望了沈青蔷一眼,道:“贵妃娘娘,万岁并未吩咐过,您还是回去吧。”
沈青蔷已三天没有出过太极宫,后宫的一切消息对她而言已全然闭锁。玲珑点翠她们为什么还不出现?太子殿下究竟有没有做出傻事?杨妃娘娘…她聪明反被聪明误,此时应该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吧?还有,他…该当无恙?沈青蔷左思右想,都觉得绝不能在此坐等,至少要听到一些风声,才好判断接下来该当怎样行驶。按照她原本的计议,靖裕帝见到这“返魂附身”地一幕,定然惊疑不定,纵然不怎么相信,也必不会再有杀她之心,先保住了性命,再缓缓徐图后计,这本是事到临头、没有办法的办法,却万万没想到…没想到…确实是没有了性命之忧,却一下子…一下子势如骑虎,真地将她推到了风口
尖之上。现下,每一步竟愈加如履薄冰了。再也不同往日,现在她站在高处,站在这后宫地顶峰,却仿佛沙上筑塔,全无根基可言,摇摇
坠…若从这样高的地方摔下去,怕不是单单一个“死”字,就能勾销得了地。
…贵妃?沈贵妃?听上去多像是一个莫大的笑话…外面,怕是已经闹翻天了吧?
沈青蔷镇定心神,轻声道:“姑姑,这里…似不是我该留宿的地方…”
后宫妃嫔不是在自己的居处接驾,便是如她当年一般在专门“招幸”之处侍寝,即使贵为皇后,怕也没在那张真正的龙
上睡过一晚吧?这个理由委实光明正大,那宫女果然语
,顿了半晌,方道:“贵妃娘娘,请您先在外殿少歇,奴婢去见王总管。请一个示下来。”青蔷略一点头,早有人引她去往侧厢,那里锦被熏香、茶水细点尽数齐备。是恐皇上偶有兴起,
临幸身边服侍之人。特辟的下处。青蔷在椅上坐定,打量众人,择了一个年纪最轻的小宫女,似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那宫女满眼惊恐地望着她,狠命摇了摇头。声如蚊呐:“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白…不、不,贵妃娘娘饶命。”
看来那场大戏,早已传遍宫廷上下,连这小丫头,见到了自己,也像是见了鬼怪一般。青蔷苦笑,只得作罢,轻挥一下手。那宫女便如逢大赦,暗自舒一口气,侍立在侧。纹丝不动。
只片刻工夫,方才那年长宫女便已回转。身后却跟着一个半老的公公。自然是御前大总管王善善亲自前来。
“娘娘啊,您怎么出来了!天这么晚了。快些回去吧。”王公公一面夸张地跺脚甩手,一面拼命
低了声音,说道。
“皇上已睡下了,我不过出来透一口气…王总管,我不便在殿上留宿,麻烦替我准备一个就寝之处吧。”
王善善道:“娘娘,御旨是下来了,赐您入主紫泉殿,掌后宫印信。可是紫泉殿那样子,您也知道,总得个三五天工夫收拾布置的。您有什么喜好,想要什么,可要尽管跟老奴说,年轻孩子们手脚虽灵便,却没见过什么世面地,老奴亲自去办,怕还妥贴些。”…
不愧是顶尖人物,絮絮叨叨一大篇,竟然擦边带角,生生将话题转到另一边去了。沈青蔷轻咬着
,说道:“那好,这里的人我使不惯,瞧着也不顺心。烦总管大人将我原先的使唤人一并调过来吧,她们倒明白我地心思,叫我省些气力。”
那王善善却满脸难
,只道:“娘娘,您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大,这太极宫里地人,断和外头的不一样,等闲是拨不到御前伺候的。您要使人,尽管吩咐她们就是,断能办得好好的,绝无差错。”
沈青蔷听他竟然还是推托,思忖着外头的风声一定有变,心下不由一急。却依然不动声
,只转过脸去,慢声向方才那小宫女吩咐道:“你叫什么?给…本宫报上名来。”
那宫女浑身一个哆嗦,已跪倒在地,颤声答道:“回娘娘地话,奴婢、奴婢
青蔷颔首道:“好,
儿,去传香汤,伺候本宫沐浴;王公公既然事务繁忙,本宫今夜便在此间就寝便是。”
儿一愣,还未回答,王善善已急了,叫道:“娘娘,万万不可!您不回去,万岁要是醒了,怕是又要…又要生出多少事来!”
青蔷微微一笑,道:“怎么,王总管,您对陛下似乎颇有微词啊?”善善的脸立时惨白一片,连连摆手道:“没有,绝没有!老奴怎么敢!”
沈青蔷轻笑道:“此处是太极宫,本宫自矜其位,不愿越;您却处处设阻,百般刁难,既不是冲着陛下,难道却是对本宫颇有微词不成?或者在您眼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成法规矩可言,煌煌天规,不足一晒?”
这话说得更重,王总管总不能自陈坏了“成法规矩”的是皇上本人,他是随波逐
、被
无奈吧?百般权衡之下终于屈服,苦着脸道:“娘娘,您还是和十多年前一个样子,唉,凭您吩咐就是…老奴天一亮,就去向惠妃娘娘要人,如何?求您看在老奴十多年前就伺候过您的份上,给老奴留一条命在吧。”
沈青蔷心下一惊,玲珑她们果然陷在了杨惠妃那里;却又听他提到“十多年前”云云,倒认真打量了这个老太监两眼,唯恐是试探之计,因此便不置可否,只点头道:“王总管,那可有劳你了。”
王善善依然愁眉苦脸,摇头道:“娘娘您快请回去吧!一切交给老奴,尽管放心就是…”
沈青蔷无端觉得可笑,却又不
隐隐担忧。笑的是自己一步登天,竟然真成了一个“号令六宫、莫敢不从”的人物;可忧的却是正因如此,恐怕之后再无宁
了。身居人下,处处受制受气受苦,断然是场劫难;可这样的劫难与此时相比,又已不算什么。贵妃娘娘不是小小才人,出入都有定数,随扈如云,说什么、做什么,多少眼睛看着,多少耳朵听着,只要她犯下半个错处,那些躲藏在暗夜里血红着双眼的恶鬼们,定然一齐扑上,咬住她地喉咙,撕扯她的
身,叫她万劫不复…
只求自保、不愿沉沦的自己,却为何越陷越深,到如今不可自拔?翱翔在遥远地湛蓝色苍空下、那美好的幻梦,已注定…永远都只是一个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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