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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圣冢
 费都大教堂,是建筑艺术上的传奇。

 这栋伟大的建筑,完全抛弃了建筑学理性的概念,呆板的直线与厚实的拱券被唾弃。十二巨大优雅的圆柱塔楼与无数细密的拱柱支撑着整个教堂的重量,教堂内部四十二间小礼拜堂全部由倾斜的柱子支撑,所有的平面组成了复杂的波线。

 十二塔楼轻盈的尖顶上,雕刻着圣徒的塑像,他们居高临下,威严宛若主宰般俯视着全城。

 外围看到不到砖块与水泥的半点痕迹,惟有的,只有出至名家之手的浮雕。怀抱圣子的圣母、神话中天使与恶魔的战役ˉ经故事里的一个个场景,这建筑几乎完全由大大小小的工艺品堆砌而成。

 它最极至地追求着视觉上的美感。

 破坏这美感的,哪怕是重要的梁柱,也得被镂空刻上蜿蜒的花纹。

 事实上,在建成之初,就有人预言这教堂不到十年就会崩溃,但至今一百三十年的历史,见证着这奇迹的存在。

 “费都的皇冠”主教们经常用朗诵赞美诗般的语气来描述它。

 但费都的市民私下给它起了个绰号:“圣冢”因为在夜笼罩时,眺望这森然气派的建筑,总觉得它如同世间最巨大的墓碑,像尸骨般嶙峋可畏,充满梦魇般的残酷华美。

 诺森。菲利浦在圣冢后院的苦修所生活了二十年,他年近六十岁,脸上的皱纹重重叠叠。长期清水与豆子的饮食让他瘦得仿佛骷髅,坚硬的干豆子使牙釉质严重磨损,每当这个老头张开嘴时,一口被磨尖的畸形牙齿叫他仿佛地狱的魔怪。

 苦修士只能吃这种食物,他们用生活与**上的磨难来表明精神的无比虔诚。

 “贪婪得像猪一样的主教,我捐献的财富,能享用一辈子的里脊和美酒。”每次就餐时,诺森扒拉着盘中的豆子,总要嘀咕上这么几句。

 整个苦修所的修士都是由请求庇护的逃犯担任,没有正而八经的神职人员愿意干这差使,但苦修士的多寡,往往又是教廷评定地区主教是否称职的一项依据。

 “惟有苦修士,才是真正将灵魂奉献给主的人。”民间和教廷上层,都这么认为。

 不少修道院的神甫,总是用签的方式,半年一轮换地担当这要命的职位。

 “倒霉,又得去牢子里待上半年。”到下下签的神甫,沮丧得像死了爹娘。

 所以费都地区主教伊格,聪明地把庇护者一股脑全赶进了苦修所。

 在下属神甫们的眼中,伊格伟大得宛若天穹最明亮的星辰。

 “赞美光明神,祝福主教大人的智慧,总算摆这鬼差事了。”他们虔诚地歌颂着。

 诺森勉强嚼了几粒豆子,愤愤不平把盘子推开,他无比怀念甘醇的美酒和香滑的片,光想想,口水就在舌头上打着滚。

 豆子、豆子、豆子,这遭天谴的豆子!

 从狭窄房间的破烂柜子里,诺森在一堆烂布条中翻出个小钱袋,仔细数了数,里面还孤零零躺着四、五个金恺撒。

 幸亏当初在捐献财产时留了手,他才能偶尔偷偷溜出去足口腹之

 一个金恺撒,能让教会马厩的车夫,趁着周末弥撒,神甫和主教全待在礼拜堂时,驾上马车带他出去溜达一圈。

 透过车窗体会街道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气氛,再从路边摊买碗热腾腾的鱼杂碎汤和几串丸子,这些以前不屑的平民小吃,将诺森从清水豆子的地狱拯救到天国。

 不过有一次,因为颠簸,洒落了几滴汤汁到车厢里的地毯上,车夫沉着脸止他再吃连汤带水的食物。

 “幸亏只是几滴,如果哪天整碗汤都泼了,弄脏了贵重地毯,主教老爷会生气的。”车夫说“你就不能下车来吃么?”

 下车?天知道巡警队的探子是不是跟在后面,离开马车就等于失去庇护权的保护,那些红着眼的探子会像看到女的,恶狠狠扑过来将他绑到绞刑架上。

 “或者你能帮忙买点酒和,送到教堂里,我在房间吃。”诺森探试地问。

 “停止这亵渎的想法,带一位苦修士上街逛逛不算什么,但把忌讳的食物送入神圣的苦修所里,那会被押上宗教法庭接受审判。”车夫严肃地说。

 周末的夜晚到了,教堂又忙碌起来,大大小小的礼拜堂坐满了人。厨房准备着圣水和圣饼;神甫庄严地站在弥撒台上盘算今晚会有多少信徒捐献;主教大人则在专为达官贵人预备的房间里和大人物谈笑风声,他刚答应为一位男爵的女儿洗礼。

 即将持续几个小时的礼拜和祈福随着圣诗班空灵地腔调开始了。

 “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神甫划着十字朗诵。

 “荣耀归于天上的父,愿父宽恕罪人。”跪在地上的信徒合道。

 整个教堂笼罩在神圣的狂热中。

 诺森摸着所剩无几的金币,他决定今晚再出去奢侈下。

 马厩在苦修所的西侧,离得不远,风大时,苦修士们经常得忍受马味。

 “小柏潘”诺森鬼祟地小声喊,半响,一个着眼睛的小伙子打着哈欠从马夫房走出来。

 “噢,老头,我可忙了一天,你有什么理由来打搅年轻人的美梦?”柏潘抱怨。

 “这钟点主教大人可不会用车,咱们能去街上逛逛。”诺森挤了下眼睛,裂着嘴笑“快去套上马。”

 柏潘瞄了下诺森的间“搀嘴的老家伙,有两个月没溜出去了吧,我还以为你没钱了。”

 诺森掏出枚金恺撒,扔到车夫的怀里“老菲利浦什么都没,就是不缺钱。”

 咬了咬金币,确信是真的后,柏潘环顾四周,小心翼翼把钱装进内兜,低声说“老规矩,你先去墓园后门等着。”

 诺森点点头“记住,一定要是黑十字马车。”他强调。

 墓园里,一座座墓碑整齐地林立着,像死去的人们一样,在那里安静地沉默。有资格埋葬在这儿的,都是信仰光明教义的权贵者。

 “嘿,伙计们,我可比你们幸福,至少等会能吃上丸子。”穿越棺柩群时,诺森对着墓碑上大小不一死者的塑像说。

 马车停在虚掩的铁门外“小柏潘,是你么?”诺森喊。

 “轻声点,想让人发现我们吗?”车夫回答道,是柏潘的声音。

 诺森还是疑迟着没动,他借着月光,用昏花的眼神仔细打量,直到确认了车厢上的黑十字货真价实后,才放心窜过去。

 “去夜市,我想念那儿的腌和鱼丸。”诺森迫不及待地嚷。

 “只要别喝汤弄脏车子,你大麻都没关系。”柏潘不耐烦地扬起鞭子,两匹驽马“唏呖呖”打着响鼻,拉着车缓缓前行。

 诺森突然发现不对劲,车厢地板的毯,内壁悬挂的红木酒橱,座位上的厚实垫子都崭新无比,并不是那辆他偷偷乘坐了许多次的旧车。

 他慌乱地喊“小柏潘,这车哪来的?”

 “就停在车库旁,是教堂新买的吧。老家伙,你真有福气,大概连主教老爷都没碰几次,就被你享用了。”

 巡警队绝对不会用假扮教会马车,把自己骗出教堂的蠢伎俩,车厢上的黑十字不容冒充,否则就是玷污神权。

 没人会笨到用这方法逮个逃犯,然后去接教廷怒火的责难。

 “多心了?”诺森嘀咕,但慌乱还是无法抑制,那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占满了头脑,驱之不散,挥之不去。

 他的预感一直很灵验,年轻时,至少有两次,预知危险的能力救了他的命。

 “回去。”诺森沙哑着嗓子说。

 “你疯了?钱可不退。”柏潘不乐意,他还盘算用那枚金恺撒,去夜市淘几件便宜又实用的小物什。

 诺森推开车厢前窗,把身子探到车驾处“快回去。”他扯住柏潘的头发,厉声吼道。可怜的车夫痛得大叫。

 拉车的马尥起了蹶子,连蹦带跳,车厢剧烈摇晃着,车轴像要断裂似地发出刺耳的响声,整辆马车七弯八拐向前滑行了许久,才慢慢停下来。

 柏潘咳嗽着挣脱开,从车驾跳下来“狗娘养的,看我不教训你。”他一边咳一边骂,使脸呛成猪肝般的颜色。

 “我们回去,小柏潘。否则隔天清晨,人们会惊讶地在马房发现你已僵硬的尸首。”诺森低声音,脸上浮现出可怖的笑容,眼睛直钩钩瞪着车夫。

 年轻的车夫打了个冷颤,怒气匆匆的势头像被头浇了一桶凉水,他只觉得,那个苍老的苦修士,一瞬间似乎变成了丛林的野兽,而自己,就是被野兽看中的猎物。

 “在费都大教堂苦修所的,当年可都不是什么善主。”柏潘突然记起这句话。

 他想丢下马车逃跑,但一想到明早主教老爷发现少了辆车时,会有什么惩罚降临到自个头上。

 解雇倒是小事,很有可能会被送进监狱,牢饭可没那么好吃。

 而且留了案底,代表他再也找不到体面的工作,费都的老爷们不会雇佣不清白的人。

 当车夫硬着头皮,哆嗦地爬上驾驶位时,街道出现了一队巡警,来得恰是时候。

 “菲利浦骑士,你哪也去不了,现在以一级谋杀罪逮捕你。”为首的正是莱姆探长。

 “狗鼻子真灵。”诺森啐道,然后对车夫吼“别耍花样,没人敢强迫教会马车停下来。”

 仿佛嘲笑般,巡警们利索地冲上马车,把诺森拖下来,狠狠扭在地上。

 “亵渎,你们胆敢在黑十字马车上侮辱一位苦修士!”诺森脸涨得通红,他不停挣扎着。

 莱姆探长耸耸肩“很遗憾,这可不是教会的马车。”

 诺森明白了什么,他冷笑说“找辆破车,漆上神圣的黑十字?在接受审判时,我一定会把这件事讲出来。”

 “不,我怎敢做这么愚蠢的事情。”探长得意地说,猫抓耗子的游戏让他很愉快“哈士男爵的女儿,正在教堂接受洗礼,为了表示感谢,男爵准备送一辆马车给主教阁下作为礼物,并且请示过伊格主教,按他的喜好来设计马车的款式和外表。”

 “礼物尚未送出,就不属于教会的财产,很遗憾,假如你晚个几天再乘坐这辆马车,我们万万是不敢藐视神权的。”

 “该死,这都是骗局。”诺森全明白了,他气,打量四周,完全没逃走的机会。

 即使是年轻时,他也没办法赤手空拳从十几名巡警的包围下杀出条血路。

 突然间,诺森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干豆子那令人做呕的味道,在脑海浮现。

 现在,一切都解了。

 被拉上囚车时,诺森转过头,用哀求地语气说“我会代一切的,但再那之前,能不能帮我买碗鱼杂碎汤?”

 把手指伸入银色的圣杯中打,将几滴清水溅到婴孩的额头上后,伊格主教在孩子的头顶上划着十字,祷告了几句。

 “主教阁下,感谢您为我的女儿主持洗礼仪式。”哈士男爵爱怜地在小女婴粉嘟嘟的脸上吻了几下,然后把女儿交给一旁的子。

 “为每位信徒服务,是我的职责。”伊格和蔼地说。

 “马车基本上已经建造好了,用最上等的木料。在车轴上甚至加装了最近在皇城流行的弹簧,不得不承认,这点小东西让整辆车更加舒适,不怕颠簸。”

 “噢,男爵阁下,您太慷慨了。”伊格礼貌地恭维,但语气淡淡的,似乎并不在意礼物的贵重。

 其实他心里高兴得要命,一辆真正的豪华马车,可值几千个金恺撒。

 “今天我就是乘坐那辆马车来的,请原谅我的冒犯,一点小小的虚荣,因为我想体会一次乘坐黑十字马车是怎样的滋味。”哈士男爵说“感觉太美妙了,只是拉车的马劣质了些,无法彰显出马车的价值以及主人的身份。”

 “这不算什么,神对每位信徒都是宽容的。”

 “等南方的两匹好马送来了,我就能正式捐献给您,不,捐献给教会了。请相信,如果礼物不能尽善尽美就拿出手,实在有损贵族的尊严。”

 正在聊天时,一位神甫匆匆推开贵宾室的门,在伊格主教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巡警队逮捕了他?”

 “是的,在离教堂几百米的一条街上。”

 “那庇护权呢?”

 “因为他偷坐的是男爵阁下的马车,又身处教堂外,按照与世俗法律的约定,他失去了庇护权。”

 伊格主教皱起眉头,他抱歉地对男爵说“请原谅,某个在教堂生活了二十年的老庇护者,溜出教堂导致被巡警抓到,更不可饶恕地是,他居然偷乘了您准备捐献给教会的新车。”

 “噢,希望车没有损伤。”

 “真不知道那老东西发了什么疯,活够了么?”伊格摸不着头脑地想,不过他很快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一个不知好歹的苦修士,不值得他过于关注,而且,他更担心那辆装了小弹簧的新车会不会被弄坏了。

 “您瞧,有时候我也觉得庇护权过于宽容了,有些逃犯,就算在教堂生活几十年,仍然学不会守规矩。”伊格主教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客人解释。

 哈士男爵也愉快地想,他可帮了热库伯爵一个大忙。

 连马车的费用也是伯爵家私下出的,不花一分钱,就能卖个人情给热库伯爵。

 他恨不得这种事多来几次。

 再次走进巡警厅,福兰发现,巡警们对他的态度好了起来,至少每个认识他的,都会微笑地打个招呼。莱姆探长甚至邀请他一同午餐,在享用一盘蚝油炒豆子时,探长用滑稽地口吻说“哈,我倒记起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洗耳恭听。”

 “诺森。菲利浦,那位躲开法律惩罚二十年的罪犯,在审讯他时,只要给一顿好吃的,就什么都说,爽快极了。但有次端给他一碗炒豆子,”探长指了指餐桌“那个怪癖的犯人,像经历末日审判般,疯狂地拉扯自己的头发,大声号哭起来。”

 “天,居然有人会害怕豆子。”福兰好笑地将几颗炒豆子放进嘴里,脆脆的,香。  M.MhuA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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