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生病的原因，我有一个多月蜗居在城市一隅的壳中，每天活动的范围不过是家—医院，或者再加一个公园——顶多不会超过一平方公里。我病倒的时候正是一年中最灰暗的冬末，一月以后，时序已不可抗拒地宣告：春天来了。
是的，春天来了。
并不是石牛的樱花，旌湖的柳芽告诉我的：她们也在说着
的到来，但我却是因为天天见面而麻痹——也不是因为
视，我也能听懂她们的话语：可能是我见微知著的本领不够强罢了，或者就是的震撼力不够的原因。但聪明的，你一定会明白，当你看见一个人佝偻着背，斜垮着肩，艰难而蹒跚地行走在人海之中时，你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人有病！一个受病痛折磨的人哪有心情欣赏春天的风景？我的脚不习惯长期走在水泥板上，没有地气，我的生命在枯萎。
像婴儿一样关心着我，每天带我到公园疲惫的泥土上去呼吸。城市的道路很平坦，我想走远点去看看。我坐上了城市最平稳的旅游公车，却分明感到了伤口震动得在痛——这是我出院后半月，去钟鼓楼登高望远的事。全家人陪着我，忧喜着。之后，便不再放手任我。我也想运动，扩扩
，伸伸
——最好的是散步，在石牛，在河边，在文庙，两条脚机械地摆动，身体作平移运动。身体的恢复和春天的到来一样，虽然缓慢，却是一天一个样。不知不觉中，似乎就在一夜之间，春风吹开花千树。3月4
，因为快开学了，我先去学校作准备。事关吃饭生存，终于在叮嘱中让我独行。快到车站时，公车来了，我一急，紧跑了十多米——我能跑了，而且伤口也没有什么感觉！一出城，便是农村——我的故乡啊！我的故乡孝感，和中国的一座城市同名，是一个城乡结合部的小镇。其中的一部分已经成为了城市的部分。走出城市，走进故乡，一种强烈的冲击震撼着我：是春天了！
这震撼来自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波涛一样涌动的金黄
——说实在的，我长期生活在农村，几十年来一直没有真正离开过，对于油菜花早已是司空见惯——不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黄颜色花吗？然而今天，我却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惊喜，欣喜。惊喜和欣喜
织着，心里是一片柔柔的亲切，洋洋的暖意。透过车窗，铺天盖地的金黄涌进眼睛，强烈地冲撞着我的每一
神经。金黄携着花香，神奇地穿透玻璃，霸气地浸入我的每一个细胞。我突然觉得这金色的世界陌生起来，我从来没有感觉过她有这么神奇的力量！我仿佛是第一次看到造化如此奇异的大手笔！是的，第一次，从苦难和厄运中走过的第一次。金色的油菜花散发出阳光般的芬芳，充
在浩浩乎天地之间。我打开车窗，深深地呼吸这阳光雨
的杰作。这是一种
情的花朵，像一曲宏大的史诗。她绝不以个体独放创造历史，而以群体怒放动人心魄。即使在漆黑的夜晚，生命也能绽放阳光的亮。因此，有油菜花开的地方，就没有黑暗；有油菜花开的时候，就没有夜晚！每一朵花都是亮着的一盏灯，每一盏灯都在燃烧成一朵花。不为取悦春风，不为招引蜂蝶，只是生命自然而然的过程；然后就是满荚满荚的果实——普通的生命，平凡的一生，细想一下，所有的崇高和伟大都在其中！和油菜花同时的麦苗就黯然多了。尽管油菜一生极其普通，可总还有那么灿烂的几天，然而麦，同是田野上的主角，连这几天的灿烂都没有。她出生寒门，在万木皆枯之时顶着风刀冒出新绿，在霜天雪被之
下艰难成长。随着春天的到来，她也进入了自己的春天。她个头不高，不足油菜的一半；浑身暗绿，兄弟姐妹密密地挤在一起，摇曳成一片绿色的海洋。油菜花，不过是漂在绿海上的陆地！在广阔的川西坝上，麦苗实际上是田野的主宰，只是因为黄过于璀璨才成为背景。那绿蓄积着，越积越深，深得似乎要
礴而出——我敢打赌，这种绿就是稀释100倍，都还是生命
满的颜色！多可爱的绿，多可爱的生命
啊！车行10分钟，太平到了。这里是我
的所在，祖祖辈辈薪火传承的地方。白发如霜的父母固执地守在这里，终老一生。我有幸教书出去，兄弟外出谋生，偌大的家园只有父母和侄儿三人，而侄儿又很快要上中学了。只有老父老母的家是不是显得苍凉？我转头看父母的老院——和农村所有的院落一样，寂静而荒凉。经过村头的坟地，我看见了婆婆的坟山。我的头脑中婆婆埋骨的地方清晰而又模糊。多年来垒土是父亲的事，我只是小时候跟去过，而且是爷爷和外公的坟墓。婆婆离开时，我已在外工作。我知道婆婆长眠的地方，但从来没有走近过。父母年迈，没有精力再去垒土。爷爷和外公的坟在太平河边，而河边早就是平地了。婆婆的坟地是我们村至今犹存的唯一的公共墓地。时代在进步，我们对亡者似乎少了一些追思。只见墓地桉树森森，杂草满地。四周，所有的地方都是喧闹的
，只有这里沉睡着。过了太平，再过一个村，就是我教书的地方——德新了。这是一个大镇，我在这儿工作快已快八年，早已把她当作是故乡。走在故土之上，每一棵树我都认识。我爱这片土地，因为我在这里获得了稻粮，获得了尊严和尊敬，获得了所有的痛苦和幸福。我的脚在这里长出了
，一踏上这片热土，就好像投入了母亲的怀抱。我知道，我的脚只适合在泥土里生长，在水泥地板上是种不活的。虽然我现在住在城市，但住和生活是两回事。此时，我走在每一棵树都认识我的地方，我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亲切。她们正向我走来，向我问好。油菜花的隆重就不说了，麦苗的
涛也不说了。白中泛蓝的萝卜花，轻云一样飘在绿色的田野上。粉红的桃花，开在房前屋后院落林中，古诗一般。还有白里透红的樱花——一看到樱花，就想起老家——老院里的樱花是不是一样花随风飘？洁白的李花，雪白的梨花，也都意盎然。许多人家的枇杷树，长出的新叶就像是玉兰花开，只是白逊了三分。还有柳枝的飘舞，
水的歌唱；还有野草在田间地头争先恐后地绿…当你为爱活着的时候，所有的生命都是那么美好。而这种平淡的美好，只有在你有了某种经历之后，才会得到。
曾经沧海难为水。
今天，我终于明白：其实，我就是这里的一朵菜花，一株麦苗；或者就是一棵小草，一滴清泉…黑土地上万千绵延不息的生命，我就是其中的一份啊——故乡！
007-3-4/黄许龙安 M.ｍｈUａｘS.C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