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桥
　　　莲桥出生在江南一座无名山上，因桥墩上刻着朵朵莲花而得名。

　当他诞生后，他知道他完成了一位年迈僧侣的终生的心愿。那僧侣就葬在莲桥身后的一座小山岗上，这样，每时每刻莲桥就是在他的视线中。可莲桥很少想起他。

　莲桥在这条山路上，无可替代在横跨在一条幽涧之上。莲桥很高很窄，桥面仅仅能飘过一朵如莲的白云。

　莲桥已生活了许久，从最初接风雨的洗礼而惊喜莫名，渐至风雨浸蚀桥身但遗绿苔污泥而不暗叹：总不能只是无声无息的沉睡终吧。莲桥渐有孤独之感。

　莲桥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是僧侣，就是气吁吁的上香人。莲桥对他们不感兴趣。

　他的朋友也不多，触手可及的无非是两侧的杂花生树，盘曲山径；再不，就是身下只得可望而不可及的幽幽鸣涧。

　光风霁月时，孤独的老松常从桥头那儿探过头来打几个哈欠，他经过的岁月甚至比莲桥更悠长。

　飘雨融雪时，从莲桥身上滴落下的水珠总会唱起一首首如同山顶庙宇梵唱的清音。

　比起与他一般终驻守的那株老松，莲桥更喜爱与山涧溪交谈。

　大多数时间，涧水很浅可很远，也总有照影的孤鸿在苍白了经历后，淡化成一羽浮水的翩然身姿一掠而过。

　相谈的涧水总是来得很远，去得更远。言语间总是不急不缓，但从不轻停，悠悠而行。

　莲桥总离逝的物事儿总不免有些离愁。

　总之，莲桥的岁月只是这样静溢淡然而渐多几分寂寥。

　记不清哪一天，山道上来了一位红衣的小女孩儿，她正大声囔囔着什么曲子，一下子打破了山道上一如既往的平静。许是累了，小女孩儿放下一个沉沉的大竹筐，坐在了莲桥上休息。

　她微黄的长发梳着双抓髻，齐眉的额发，红扑扑的脸庞，眉眼刹是生动，歌声更是轻脆而玲珑。

　桥上的风很大，渐掀起她红红的衣衫，小女孩儿干脆站了起来，衣袂翩飞中“咯咯”而笑，连远山也回映一声声笑语。

　赤足天然，红衣如霞，笑声如铃，看惯了人类苦脸愁眉的莲桥也不微笑起来。

　她是谁，来自何方？

　莲桥并不想知道，这些对他来说并无意义。他依然无语面对云蒸霞蔚，依然俯首水静河飞。

　但这个小女孩儿从此成了此地的常客。上午她她会背着沉沉的青菜或是杂物上山，晌午后方才一步步轻快的下来。

　每每经过莲桥，小女孩儿总会停留好一阵子，或蹲或坐，或依或靠，或在风中轻唱，或向着深涧大吼又“吃吃”地轻笑。

　于是，莲桥的日子不再是那么寂寥，他可以等待她来临，等她轻盈的赤足踏在他冷硬的身体上，听她银铃似的歌声与山风一起回旋。

　这是莲桥一天里几分钟悦的时光，他与一个人类朋友共同渡过的几分钟幸福的时光。

　然而她也有失踪的日子，毕竟她可没有与莲桥有约。但没关系，这时莲桥会遥遥眺望着山下的炊烟袅袅的村落，一如目送山涧水远行无踪。

　冬去来，月转。对莲桥来说还没有什么感觉，小女孩儿已一天天长大，背上的竹筐也换大了一次又一次。

　她早已将双抓髻改结成一条大大的辫子盘在头上，下山时方才将辫子从肩侧滑落；她长高很多，可莲桥已看不清她的面庞，只能听到她那优美的歌声飘飘。不再是那种小女孩甜脆的嗓音，而多了几分少女的妩媚。是的，她已是经是位初长成的年轻女子。也许是这样，她面上多了一袭长至过的黑纱巾，换上了蓝蓝青青的衫，一双绣着草花的布鞋。

　不变的是，她依然仿佛与莲桥有约，每天步行在这个少有人迹的无名山道上。只一个半，便做了一次寻山的旅行。

　一个秋风习习的傍晚，枯草凄凄，黄叶纷飞，有好几片同时吻着莲桥，诉说一些伤感的事情。莲桥却无心理睬，因为他正看那女子这时方才跚跚下来。她在莲桥上第一次没有停留，也没有了面纱，低头而过。

　莲桥注意到她的左侧小腿上很是臃肿，脚下隐隐有黑纱的边角。

　她的头低垂着，这记莲桥能很清晰地看到，她眼神朦胧，并没有痛苦的表情，素白的脸上满是晕红，仿佛红过了耳。她的左脚轻轻踮着，大大的竹筐在肩头摇摇晃晃。许是晚了，她的步伐很匆忙却仿佛很是轻快。痛苦而轻快？莲桥暗笑自己过多的想象，一如既往地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雾霭之中。

　然而其后几天，那个熟悉的大竹筐背在了一个息不已的老人背上，莲桥方才明白，他的朋友是真的受了伤。

　很快的，她又上了山，一袭青衫，一个竹筐，一次次停留，与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每次上山时她的眼眸总是闪闪亮亮，脚步轻快得似乎背上没有重物反而下山的时间越来越晚，步伐也越来越迟疑。有时也会眼神离，晕红过腮。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仿佛那少女对这大山有了特别的感情。

　第二年暮，她再一次失踪数天后，发上簪了一朵白色的小花上山上来，那花直戴过了整个夏天。那也许是一个标记，记录着一件什么事情的发生与结束。这件事情对女子造成了一定的影响，渐渐地她不再唱歌，变得来去匆匆，沉默寡言。仿佛走过莲桥的不过是一只累了的小兔或是一只彷徨的小鹿。

　每每此时，莲桥总不免轻轻叹一口气。他知道，人长大了，总有一个叫烦恼的东西与人相伴，此时的人类，笑容会愈来愈少，愈来愈不可爱。

　他不要他的朋友也是这样。是的，这是他唯一的人类朋友。仅管这份友谊的付出是单方面的。但，他却无法与人类沟通。这个问题困扰了莲桥整整一个秋季。最后，莲桥决定不再想这个问题。他甚至想再从山道上再找一个人类的朋友。然而朋友的事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更没想到，其后不久，以前那个笑语纷然的小女孩与现在这个心事重重的女子一起消失了。

　莲桥足足等了一个冬天，才明白这个旧的朋友，是真的不会再出现了。这时候，莲桥感到了一种熟悉的落寞。其实他早已明白这样的离别迟早会来到，只是没有想到或不愿相信居然这么快。这让他有一丝丝遗憾。他再次用了整整一个春天的睡眠来遗忘这个人类朋友。

　无名山上的夏天是最美的一个季节，山花烂漫得仿佛这是一片云锦的天地。随处可拾得一缕花香盈鼻，逐风而去的往往是娇瓣残红。然而，这也是最不可靠的日子，山洪的危机感总让老松顾盼不安，喋喋不休。这让莲桥有些好笑原来老松并不老，他还在渴望着第一个春天的来临。

　那晨起，便没有一丝丝凉意，郁闷得紧，山道也徨恐不安奔来跃去小兽小虫，连蝴蝶也早早躲在了一个个藏起的茧里。

　莲桥看着老松呆然不动却死死抓住岩石泥土，不对他微微一笑。在漫长的相伴的日子里，彼此对这样的风风雨雨早已知得好象是桥上每一块青石上的凿痕。

　天边的乌云象峰峦一样，开始向山头聚会，莲桥不渴慕起这场清心的洗礼。

　傍晚，无名山上变得静寂起来，当狂风暴雨将来时，山总是特别的静，没有风，没有尘土飞扬，没有草长花开，只是那浓郁地花香因无法散去，凝起一件天衣，密密匝匝没有一丝隙。

　一切，一切，都在等待第一道穿云破雾的风或是闪电。一念至此，莲桥也变得肃穆庄严。

　然而，是谁在此时，出现在远远的山道上？莲桥也老松相顾一愣，不再次将目光放到山道上。一袭红衣，这让莲桥有了似曾相见的感觉。

　风已起来了，将那红衣人的长发一缕缕卷起，一步一步，那人上山的速度不快，却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打算。

　天渐黑，却依然能看到乌云滚滚，只在山头上挂了一圈白光。“啪”一道亮若白昼的闪电，正击在山顶。

　红衣人加快了脚步，很快，莲桥更认出是她来。只见她云鬢高挽，着几只零的珠翠，苍白的脸上还有一道血痕从眼角直划到腮边，大红的衣前下摆裂成了几条破布片，鞋也少了一只出一足白袜，可惜已经磨破，隐约可见一趾蔻丹。

　样子有些狼狈，但这并不影响莲桥的兴奋。毕竟是好久不见了。

　但那女子却直直过了桥，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他。

　“哗”没有一点预兆，大雨从天而降，老松这才长长叹了口气，轻轻在起雨水，试图将每一滴水份都储存过身体最深处。

　莲桥的沐浴仪式开始了。他开放起每一寸石隙，尽情容纳这老天赐予的礼物。只得数秒钟，身体内的水份便一滴滴渗了下去，快地向无名的天边奔去。

　每每这时，莲桥便会感到自己的一部份已随之而去，去完成他不能完成的旅程。

　雨一直下，涧水开始满溢，水位升了起来。老松再次变得谨慎，稳稳在屹立不动。反而莲桥却有了酸痛的感觉。石隙里的水仿佛沉重起来，这让他有些不舒服。但这样的情况已反复出现过好多年。只要风住了，雨停了，阳光与花香一起漫的时候，这些毛病都会不药而愈的不是吗？

　可风没有停的意思，雨也没有住的意思。莲桥一点点变得沉重起来。正在这时，山道上泥水奔中影影绰绰下来了一个人，停留在桥上。莲桥不暗暗叫苦。

　居然是她，莲桥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时上山，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个时候要下山。然而，这时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莲桥很诧异地发现，她脸上不但有雨水，也有泪水，仅管天色已黑如墨汁，仅管她淋淋的发几乎让人看不出她的面目。

　还是那么大的雨，她一步步上桥来，坐在了曾熟悉的桥阶上，侧靠着那一朵朵莲花，轻轻地将头埋在了臂弯，再没有了声息。

　莲桥的沉重感一点点增加，他分明感到了有一滴滴灼热的体浸入了石莲花的蕊里，每一滴都比雨水更沉更重，是那么苦，那么涩，那么难以承受。

　夜更深，可大雨没有丝毫止住的预兆。莲桥上雨水与桥上人的泪水一直渗了下去。桥上飞珠溅玉，桥下浊奔涌，隐隐有了风雷之声…

　多年以后，无名山的半山上新建了一座石桥，桥上雕刻着朵朵莲花，故名莲桥。这是山上一位得道高僧多年的心愿。莲桥建成后不久，高僧便鞋圆寂而去，葬在莲桥身后不远的小山岗上。这样莲桥便每时每刻在他的视线之内。在他的墓碑上，人们遵命刻着一段谒语。据说其中颇有玄机，但至今还没有参透的人。

　其谒曰：

　那一月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渡，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穷一生筑桥，

　不为修来世，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ｍ.ｍＨｕａＸｓ.C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