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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在渭河上的是一条燕飞官船,船身刻着卷云纹,楠木雕成竹节漆绿的栏干,两边垂下白绫飞沿。船舱仿若一间厅室,其内设了一个小花梨的炕榻,大的可坐上七个人。

 舱内并未熏香,只有花几上红釉描金瓶中的四五箭素心兰,甘冽香气幽幽向人直面扑来。这个时节,却难得素心兰开的极好,花瓣全素舒展,如同纱罗裁成。因烧制不易得名大红袍的红釉瓷瓶,其赤红若滴,仿佛一掬血水泼洒在其上,更是衬的浓密的兰叶青绿如云。

 封荣拉着香墨坐在榻上,榻几上早就摆好了亮银的食盒,因船舱内并无人侍候,封荣亲自揭起盒盖。亮银食盒内就是一个镶成的攒盒,共有十二碟鲜果饯和点心,两付银杯象著,连着一个鸳鸯壶,都镶在里面,十分巧。

 封荣此时方才松开了香墨,浅斟低酌起来。

 从船内望去,渭河岸上盏盏灯火不熄,暮雪如絮烟波无际。而渭河上又再无其他行船,又因河船底平,吃水甚浅,就似有了一只无形的手托着,稳妥的连杯中的清酒都不见一丝波动。

 香墨去了斗篷,举杯一口气将清酒一饮而尽。

 富贵天下最重养生,便向来不在冬日里饮冷酒,所以银杯子中澄净的清酒也是微温的,淌到肺腑里,渐渐变成一把火辣辣的刀子,割着口。

 他们就这样一起面对面静静的喝着,像是在难得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寂静,谁都不愿先开口打破一般,沉默了很久。

 封荣时不时夹过来的剥好的杏仁,最开胃的山楂糕。香墨都不曾动过一口,只是擎着酒杯,转头望向窗外。

 蓦地,封荣探身过来,距得那样近,含着酒意的热气直直的吹进了香墨的颈间,她不起了一阵奇异的战栗。

 “胡人的戏子长得俊吗?可有我好看?”

 一瞬间香墨气息凝滞,好不容易经酒意红润的面颊,那薄博的一层血又迅速的裣去。封荣倒气定神闲,浅淡的三分笑意经渲开,倒似足有了七八分,所以话也说得极轻快:“都说你和舅舅为了争一个戏子反目,那戏子在哪,让朕见见吧。”

 措手不妨的直白,却让香墨迅速的冷静下来。她的嘴犹自发颤,张合着,慢慢地才发出声音,神情镇定地道:“堂堂万金之躯的陈国天子,也好意思拿自己和一个戏子比?”

 封荣面上的笑渐渐收拢,凝视着她,说道:“你真的不知道?”

 她并不答话,只定定望住封荣。

 雪渐渐下的大了,大蓬大蓬的,仿佛是有整整一个沙漠从天际直冲而下,这样的雪和夜中,封荣近在咫尺的容颜渐渐模糊,只有两泓桃花眸子留在眼中。他手指紧紧抓住她的腕,枝宝相花织金锦袍袖早被和尚洒下的杨枝水沁了,仿佛带着雪意的寒凉,轻触在她的肌肤上。香墨只觉得自己正被冰裹住,自己的人也正缓慢地、无可阻挡地凝结成了冰。

 说什么呢?

 封旭,几乎都被人遗忘的名字,似是除了自己再也没有人记得名字,突然的迸出,几撕裂口。

 然而,香墨始终未曾移动双目,一瞬不瞬的直视着封荣。明亮似耀的眸子,晃的封荣吃不住,先挪开了眼。

 而只是这一转眼的功夫,香墨偏就看出了他的一丝心思端倪,极度的心,不期然的就渐渐平静。

 此时此刻,她清楚的知道,封荣还不知道。

 香墨就出手,将象牙筷拿在手中,轻笑道:“你可知,一样的东西,分了地域风水就有了天差地别。就好像这山楂糕,南楂不与北楂同,比胭脂甜若,于是,天家御厨就取了最好的北揸,做得这山楂糕。”

 话说到后来,望着封荣渐渐疑惑不解的神色,香墨已经笑不可仰,止不住地咳嗽起来,缓了半晌的气,方又说:“还有这杏仁,北杏味苦有毒,多食可丧命,南杏咽如脂滑,沁润心肺。于是便取了微甜的南杏。还有这乌梅,南梅喜雨微,北梅嫌雪薄,说到底还是南梅占了天时地利人和,所以略胜了一筹。”

 船舱内本有灯火,又加上他们带来的青竹灯和白兔灯,一时亮的极了,那光芒反就极浅极淡,但香墨仍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一种被灼伤一样的痛楚。

 一段往事,措及不妨的扯出,亦只在不为人知的、隐秘的角落里,奇异的痛楚。

 封荣仍是疑惑的看着香墨,看得久了,粲然一笑:“说什么呢,朕都不懂。”

 香墨瞳孔内清清的说:“难得也有陛下不懂的。”

 说罢,丢了象著,以指拈了一个杏仁递到封荣嘴边,笑语道:“吃吃看。”

 双耳坠的珠珰轻轻随着她的笑摇动,晃得封荣心头也是悠悠一,就势便把香墨揽到怀中。

 晓窗外,落时似花,花非在蕊,花非在萼,骨中寒徹。直饶更疎疎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蓝青在睡梦中猛然惊醒,心狂跳,大汗淋漓。他披衣而起,打开窗户,雪连着夜面扑来,檐下铁马当当作响,他就一个寒战,忍不住颤颤发抖。

 不自的,他想起昨香墨在相国寺佛前的笑容,淡的没有一丝痕迹。蓝青并不知那是何种意味,只是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恐惧再也见不到她。

 他要见她。

 他一定要见她。

 他推门而出,几乎是惊慌的走过雪地,因匆匆而起,穿的只是单鞋,片刻功夫就打得透,蓝青却毫无所觉,直直往绿萼轩奔。

 正穿过长廊时,一个尖细的声音陡的响了起来:“这是谁啊,这大半夜的,知不知道不能走?!”

 蓝青回过神,看清楚了面前的大内衣饰的内侍,陡然就惊出一身冷汗。

 他竟然忘记了陈国的天子还在!

 长廊下本有一小间,如今因为陈国天子不时留宿,于是就改为了值夜的值房。而提着灯笼刚出门的十几岁的小内侍着眼,待看清了眼前的人一双幽幽蓝眸,想起隐约听到的传闻,不由哎呦的一声,就叫了起来:“来不啊!快把这人拖走!”

 太过尖锐的叫声便惊动了正巧出来巡夜的的德保,德保皱起那张白胖老太太似的脸,抬手照着肖内侍的后脑就是狠狠一记,怒斥道:“鬼叫什…”

 话说到了一半,抬眼看到了面前蓝青,剩余的话就哽在嗓子里。

 德保不由将手中的灯笼举高,待蓝青面目更清晰时,那眼珠子骨碌碌连转了几次,方才微躬身,开口勉力笑道:

 “这位公子爷,前面您可不能走,听老奴一句话,哪里来的赶紧回哪里去吧。”

 蓝青犹在恍惚,因而并未留意德保的神色,只长长一吁,说:“多谢公公。”

 德保在那里怔了半晌,又见蓝青穿的甚为单薄,便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披在蓝青身上。这回不只的小内侍了吃惊的模样,连蓝青都微微一诧。

 德保看在眼内,暗暗一叹方要开口,已又有内侍上前,掐着嗓子回禀道:“公公,太后身边的青青来了。”

 德保顿时一个灵,失声道:“叫她在前面等着!”

 话音还未落下,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就在来禀的内侍身后响起:“德保公公这是要赶我啊?便是您老两朝服侍御前,也用不着跟我摆这么大的架子,怎么说,你我当年都只是这陈王府的奴才不是?”

 说着青青已俏生生站在德保眼前,下颌抬得略高,带了一丝讥傲。明明已是二十七八的年纪,却因妆容耀目生生就减去了岁月的痕迹。

 因青青的身份较高,内饰们行过了礼,默默站在一旁。

 “可不敢,咱家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只有德保纹丝微动,面上带笑道:“咱家只是为你好,如今这里可不是陈王府了。这座府邸现今是御赐给墨国夫人的‘墨府’,就因为你我同是奴才,咱家才好意提点你一声。”

 青青面色立时一变,眼底已难掩怒意,狠狠了口气,才住怒火道:“我可是奉了太后的懿旨。太后说万岁爷连着两个晚上没回宫,不放心才遣了我过来问问。毕竟昨儿方有新人进了宫,冷落了终究不好。”

 德保皮笑不笑做出为难的神色,道:“那可真不巧,万岁爷已经歇下了,待明早万岁爷和墨国夫人醒了,咱家会替你转告。”

 此时青青却没恼,两眼紧盯着站在内侍们身边的蓝青,问道:“这是哪位啊?”

 “哪位也不是,只是文安侯送给墨国夫人开心的戏子。”德保慌忙跨步站在蓝青身前,挡住青青视线,笑说:“没什么事就赶快走吧,别宫里下了匙,你可就回不去。”

 青青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蓝青身上,蓦地换了口气,道:“那就烦劳公公转告万岁爷了,我是得赶快回宫,不然就真赶不上了。”

 说罢转身就走,比来时竟更加匆匆。

 等青青走了,德保若无其事似的对小内侍吩咐:“把公子送回原来的住处,快去。”

 小内侍不敢违命,忙引了一脸茫然的蓝青去了。

 德保这才匆匆转回绿萼轩。

 ——

 冬日里的夜晚,凡是封荣在身边的时候,香墨总是无法入睡,于是便抱膝蜷坐着,黑发如衣遮蔽了**的身体。

 四下里一片静但并不黑,内寝之外的梢间上,两盏龙头仙鹤身乌座底的落地烛台总是彻夜长明,笼了轻纱变得极柔的烛光如梦似幻,铺展开去,透过重重帘幕,终于铺成在绣金帐上,一朵极的花朵,将黑暗切得支离破碎。

 香墨就有了些许恍惚。今夜的她尤其无法入睡,绿萼轩之内,廊下间外,值夜的不知多少,可静得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片沉寂里,只闻得暗红铜炉内的炭火隐约噼啪和雪沙沙地打着窗子的声音。榻的内里,睡梦中的封荣也不肯盖好锦被,一半抱在怀中,一半纠在腿上,着上身,却睡的极恬。

 香墨无声的出封荣怀中的锦被,为他盖在身上,掖在颈畔。手迟迟没有收回,紧握住锦被的边缘,俯身看着他的脸。

 他的容貌,若说瑕疵,就是线条失之于尖锐,而此时双目紧闭,却缓和了下来,说不出的稚气。

 这样的姿势维持的久了,肩胛和脖颈都隐隐酸痛的,窗外,夜风呜咽而鸣。

 香墨的手指越攥越紧,紧到了手都开始微微颤抖,终于尾指上寸来长的指甲吃不住力“咯”一声折断在手内。只是这一点声音,却好像雷声轰鸣在她的耳内,震的香墨一时口发疼,但并不是万箭攒心的痛楚,只隐隐的,绵绵的疼着。

 陡地,内寝之外一声轻轻的咳嗽胜响,香墨吓了一跳,忙收回手,往外看去。

 帐是轻薄的绣金的山水纱帘,昏昏的灯照着,帘外事物俱是模糊的。可香墨知道,那声咳嗽是有消息传入,而又不想惊动封荣的暗号。

 想了想,还是掀了帘子下了,随手披上一件外衫,也不穿鞋,香墨赤脚踩着青砖地走到外梢间,不出所料的就看见了德保。

 她问:“什么事?”

 德保并没答话,只往又往外间做了一个手指。

 香墨一皱眉,但还是奈着子随德保到了西次间,可等了半晌,仍只见德保一副言又止的样子。

 香墨索也不问了,东次间的百枝芍药地毯上,坐着三尊白云铜的炉子,她径自走到炉边,掀起为了防止火花迸溅而扣上的镂空铜盖,拿起一旁的红铜火钳子调起了炭火。

 半晌,德保才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夫人,刚刚太后的宫里的人来过了,想知道万岁爷什么时候回宫。”

 香墨有些漫不经心的问:“谁来了?李嬷嬷?”

 “李嬷嬷年纪大了,走不得夜路,是遣了青青来问的。”

 香墨并不上心,只随口道:“她啊…”因香墨随手披上的白绸外衫袖口稍长,此时调弄炭火便不大利索,德保见了,忙上前帮香墨卷了袖子。

 待卷好了,才又似闲闲的道:“说来赶巧了,正碰见了不知为什么大半夜要找您的蓝青公子。”

 香墨面上并未出半分,只手中无力,火钳子掉在了白云铜的炉子上,哐当的一声。细小的火星子迸溅,耀出几点金光来,渗在地乌砖的地上,凝聚成一朵小小的灿金色的云,旋即又消散无痕。

 还不待香墨说什么,德保已经一脸了然之的开口:“夫人果然是早就知道的。”

 香墨身子一震,冲口道:“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德保仿若未闻,只垂首恭声道:“夫人当年是卖身进了陈王府的,所以没见过因疯疾被送出宫,在王府静养的端敬太妃。”

 端敬太妃指的是宪帝的生母,据闻她只是一个宫婢,偶然被英帝看中,宠幸之后便丢在了脑后。只是她极幸运的在这仅有一次的宠幸中有了身孕,就是后来的宪帝。而不幸的是她在以后的宫廷生活中神智失常,渐渐疯癫,虽以后被还是陈王的宪帝接回府内疗养,但仍不见起,终于疯癫至死。而因为这种不慎体面的病症,只能追封自己的母亲为宣仁温惠端敬皇太妃。

 “蓝公子那模样,除了一双眼睛的颜色,真是和端敬太妃的品格一摸一样。”德保说着,抬眼定定望住香墨:“青青跟奴才一样,都是生在王府长在王府。”

 一番话下来,香墨的手已不自的拢住了衣领,夜半冬寒好似穿过了炭火的暖意无声地弥漫过来,浸透了每一骨,寸寸寒。

 然而香墨还是轻轻一笑,那笑容却犹如万年冰封的湖泊,满目寒气。

 “你跟我说这些个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你一准会巴巴的跑到李太后那里去呢!”

 德保微一诧异,须臾垂下脸,轻轻道:“太后娘娘那里自有人去,轮不到奴才的殷勤。而且…先帝爷临终的时候,最抱憾的就是子嗣单薄,也一直难过于燕太妃没能生个一儿半女…”

 “够了!”

 香墨喝住他的话,眼中,有一闪而逝的痛意。呼吸中都是苦涩的味道,哽住了喉咙,已然嘶哑。她的神色已变得极为可怕,牙是咬紧的,眉端扭曲着,长发散地贴住脸颊随着她剧烈的呼吸起伏,厉鬼似的。

 燕脂的痛,无法孕育生命的遗憾,她比任何人,任何人都要感同身受。那个男人,那个无法保护燕脂,以致让燕脂必须选择舍弃的男人,又如何会懂,又怎么能懂!

 德保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面容在昏昏的灯火下已成了模糊的影。

 “奴才只想说,夫人无论如何打算都得快。”

 窗外风声若断。

 香墨看着他,口急剧起伏,眸子里琢磨不透的颜色复杂地沉淀,默不作声了半晌,才神色略略一松,勉强一笑:“公公忠心为主,这份恩德,香墨记下了。”

 说罢,已推门而出。

 许多年之后,蓝青依旧记得这个夜晚,她随着满天的风雪陡然扑入,连衣衫都未穿的整齐。

 她只抓住他的手说:“我们走,蓝青。”

 最后“蓝青”两字咬得极重,仿若一种承诺。

 那个冬日那么冷,而她的却那样的热,慢慢的他已被那种深到骨髓里炙热的融化了。

 空气里充满了风雪的泼辣甘甜,恣意在那所红墙翠瓦深处的房间。而那时那刻,仿佛整个生命的空缺都被填满的足和快乐,让他永远无法忘怀。

 “好,我们一同去陆国。”

 而她却蓦然松开了他,灯火笼烟,人在朦胧中,看不见的痛苦,或许,本就未曾有过。

 她缓缓摇头,浑身颤抖,不能自抑道:“你不懂…”

 许多年以后,他不记得她说话时的神情,不记得她说话时的语气,却清晰的记得那三个字,你不懂。

 他那时不懂。

 因为当年的蓝青,单纯愚蠢的如同一盏风中烛,只轻轻一口气,就会被熄灭。

 后来,他懂了,却只希望,一辈子都不要懂。  m.MhuA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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