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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分,封荣穿着檀紫轻绡常服,穿过坤泰宫一重重花隔落地罩下,水般垂下软烟花枝的帘子,绕过梨木雕梨花的隔扇,正看见杜子溪围屏檀木榻上,一双明目似睁非睁地,榻前的宫婢们虽走动的,但鸦鹊无声整理着累累罗列的金碧翡翠。

 杜子溪见着封荣,只淡淡地扫他一眼,并不起身,口里依旧吩咐着宫婢们如何整理。

 封荣也不介意,挤在杜子溪身边,抓住了她手,笑问:“这是干什么?”

 坤泰宫地下盆里的炭,烧得哔哔剥剥。鎏金貔貅的罩子上,捡了几枝开得如火如荼的‮花菊‬烘着,烘的一股清透菊香沁入心脾,暖如。杜子溪的手却是冰凉的,封荣指尖细细碾磨时一片滑腻,仿佛刚沁了冰。

 杜子溪觉得红彤彤炭火的热气轰然扑了上来,面色一,鬓角就忍不住冒出了汗。回手,拿起了帕子抿了抿,嫣红的帕子在尖削消瘦的面颊上,淌过淡薄的影,她的神色也仿佛罩上了层薄雾似的模糊。

 “前儿得了几件玩意,稀奇的很,我留着也无用,正巧魏淑媛产下了陛下的长子,想着整理出来赏给她。”

 封荣向来不定,转眼就被那堆精致物件吸引力过去。

 宫婢呈上了玫瑰进来,杜子溪将的彩釉云鹤茶盏出神捧在手里,怔怔地望着封荣不肯消停的侧影。

 许多心事难以排遣,动了动刚想说什么,却在见了榻前的几名宫婢时,咽了下去。丽女官一见,连忙挥着手叫她们退出了,自己也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杜子溪望着毫无觉察的封荣,沉默了片刻道:“陛下,皇长子的母亲身份现在低微了些,须得册封,这样的话就得另辟一宫,您看…”

 还未说完,封荣就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子溪,这些朕不管,你做主就好了。”

 说罢,依旧是东抓抓西弄弄,不多时就被一枚黄簪定住了。

 全金簪子,拿到手足有六七钱重,削薄的金叶子串成了一串,好似五月樱的花,紧紧挨在一处,末梢处坠着缕丝金花垂头,不见得有多名贵,但巧神工。

 杜子溪一愣,道:“怎么陛下也喜爱这些簪簪环环的女人东西了?”转眼时忍不住一叹:“有这些心思倒是用到国事上才好。”

 封荣似乎未听见杜子溪说了什么,倒是忽然笑出声来,几分快活隐隐

 “她喜爱金饰,珍珠白玉翡翠这些个无价的玩意都不喜爱,只喜爱金子,是不是很奇怪?”

 她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蓦地,那种毒从骨子里涌出来,带着无数的小钩子,辗转在体内,那样地撕痛,直要把人要疯。

 杜子溪不由自主地合了双目,鬓边一绺珠宝璎珞,沉沉的坠在颊畔。

 过得片刻,方又慢慢地睁开眼睛,低头轻声道:“那就送给墨国夫人好了。”

 转眼时,眉目一动,一直守在帘外的丽女官,就捧了一个娃娃进来。白瓷的娃娃不过两个手掌大小,浓秀白皙的圆圆脸蛋,大红的衫子颜色灿烂,衫子上密密绣着极小的福字,十分的憨态可居——正是门阀贵族内长见惯的求子福衫娃娃。

 杜子溪伸出手,抚着福衫娃娃圆圆的脸,轻声道:“还件玩意值不得什么,偏就是我留着也无用,也请陛下转给她。”

 封荣一愣,转眼时,杜子溪一双温婉的眼睛,正用那样一种悲伤望住自己。

 他记忆中娇俏明丽的少女,不知何时已变得他习以为常的阴冷犀利,而这是许多年来的第一次,绵绵地、软软地,悲伤像温泉的水,挡也挡不住的漫延至整个肌肤骨血。

 封荣心头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俯身抓住她的手,际笑意不改:“越加的瘦了,还要心这些事,得知道仔细保养自己才好。”

 语气甚是温存,但似只是对着久别重逢的友,虽和煦如风,但终究隔着一层无法撕破的膜。

 宫内陡然地静了。

 坤泰宫内灯,皆是一儿琉璃明角,上描彩绘的工笔上水,随着红烛的摇曳的影,覆在了面前。

 杜子溪仰起头,四目相对,明如昼的灯影中在封荣的瞳仁里望见自己的影子,恍惚间,周围一切都成空白,心里的火焰无边无际的缭绕蔓延开来,只想把那人也在这火里烧得连影子也不留!

 然而,终究是看得太过明白。

 杜子溪将手出来,慢慢地福下身,道:“臣妾遵旨。”

 手中攥着的团金绣的帕子随之微微颤动。

 封荣淡淡一笑,不再说什么,转身去了。

 一时间,坤泰宫内又恢复了那样一种叫人窒息的静默。

 她缓缓坐回榻上,宝蓝的翟衣如一朵异色的菊,绵绵地铺开。更映着她的面容如冬夜里的一团月,寒凉苍白。

 唯秀丽的嘴上挂着看不出情绪的微笑。

 夜半封荣起身时,绿萼轩的窗似乎没有关好,半掩着穿堂而过的风从窗里呼呼地钻进来,吹得缃底子枝牡丹的纱帘飞卷,透雕花梨木落地月牙罩垂下的珠帘噼啪。他平里最惧寒,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封荣赤足来至外室时,就看见香墨俯身双手撑在榻上,皂宽袖乌云般堆在手边,底下出绯红灿烂的衣角。走进了才看清,她手下正掐着那福衫娃娃圆圆的脖子,力气想是使得极大,眼角梢都微微跳动着,极凶狠的模样。

 陡地,嘀嗒一声,却并不是泪,而是香墨额角上落下的汗,泪滴似的缓慢滑过娃娃的憨态可掬的面颊。

 灌进来的凉风兀自不停,在九折屏风上工笔细绘的秋水连波上低低的呜咽。

 封荣低低的咳了一声,守在外边的内侍们忙就紧步上前合了半掩的窗,然后又无声的退了出去。

 “好玩吗?”

 香墨抬起头,正对上那双桃花般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紧着自己,毫无顾忌笑着模样,宛如一个找到好玩物事的孩童。

 香墨只不作声,额角仍有汗不住渗出,她默默用袖子拭了一把,可知是眨眼的功夫,又止不住地渗了出来…

 忽然,她狠狠一扬袖,瓷娃娃被摔倒了地上,啪的一声,跌破成了一堆薄锐的瓷片。

 香墨这才坐起身,仿佛无事般,掠了掠鬓发,道:“天冷了,睡不着。”

 他也轻笑道:“上点酒暖暖吧。”

 马上就有内侍取了红泥炉安在桌上,炉子上热了一壶‮花菊‬白,铺设八碟酒馔。香墨斟了一杯,却嫌不够热,直接将杯子煨在火炭边。

 “可惜了皇后娘娘的恩典。”

 “一个玩意而已,去了一个自然有补上的。”

 香墨早没了颜色的一抖,细白描金瓷杯子一个没端稳,酒便泻在了火炭上,一霎时彤红的烈焰腾腾有七八尺高,昏昏暗暗的室内被火光骤然一照,两人神色明明暗暗,仿佛都着了起来。

 香墨慌得猛地撤身,还是封荣机警,拿了红泥的盖一盖,火便灭了。只余下了满室的热酒香,和金粉般飘散的火星。

 封荣不由嘻嘻的笑了起来:“幸好有我,不然你岂连屋子都烧了?”

 玩笑地说出,一双眼睛却深深地望着她。

 香墨避无可避,只强笑道:“可不是,仗着有陛下。”

 他捉住了她的手,那手与杜子溪似永远无法捂热的凉截然相反,好似一团火,悄无声息的燃烧在手中。

 桌上秋香桌巾上头绣的并蒂花被酒模糊了,未干的酒顺着五彩苏一滴一滴,落在乌砖地上。

 滴答滴答,一响又一响。

 大漠十月的夜晚,风锐利的似能穿过骨,他挽着弓箭蜷缩在屋檐上,时间长了,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冻成了僵尸。

 适应了黑暗的眼俯瞰下去,眼前这偏僻的好多年不曾修缮过院落,砖瓦剥落,院子中植的花木,早就凋零,萧瑟的跟这座华丽的陈府格格不入,却正是他藏身的好地方。

 兀的,一点漆黑的影,盘旋而起,向这边疾飞过来。

 忙搭上弓,急急向着天空出一箭。不想那几乎融进了夜的飞禽极为机敏,一侧羽翼,便轻松避过,此时已飞至蓝青头顶不过十尺。

 他搭上第二箭,直直出,又被振翅轻巧避过,眼见着就要飞出程,消失在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

 狠狠深一口气,他弯弓出第三箭,箭风疾利,蓄满了劲力飒地一声,那飞禽终避无可避,坠落于地。

 他跃下屋檐,直奔坠落处。

 原来是只全黑的海东青,那最后一箭劲力惊人,如今已被一箭穿咽喉。

 他探手拿起,手在翅一摸,海东青光亮,肌坚实,必是飞跃浩瀚沙漠间最好的信使。

 他出一个纸条,另一只手燃起火折子,明明暗暗的光影中,他看见一行歪歪斜斜的字迹。

 “蓝青,疑为宪帝长子封旭,封号青王。”

 青王…

 已被寒风浸透的夜行衣突地异常干冷而沉重,全塌在身上,直凉到骨子里,攥着纸条的手,隐隐有了轻微的战栗。

 啪!啪!啪!三声清脆的击掌,恍如鞭笞一下一下在他的脊梁。

 他一惊,弯弓喝道:“谁?!”

 废弃院落的转角处极暗,一时间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一股犀利如剑的阴沉气息扑面而来,刹那间就将他整个人迫的一动不能动,一瞬间,冷汗就透了衣衫。

 然后,一个身影自深窅的暗处一步一步浮现在他的面前。

 他看不清陈瑞的表情,只听见陈瑞的声音缓缓慢慢道:“我几乎已经对你绝望的时候,你倒是给了我一个惊喜。”

 他愣了片刻,才小声说:“我要是让将军彻底绝望了会怎样?”

 “我从来不留废物。”

 陈瑞行至他的身侧,斜睨着他,笑道。

 离得近了,便看到陈瑞眼角额头恍如刀刻的纹理。而他的双目本就锋利如剑,此时更像是月亮谷里饿狼的眼,凶狠而暴烈,衬在这乌沉沉的夜里,格外炽亮的直直望入人的心里。

 他向来畏惧陈瑞,便静默起来。

 陈瑞也不再理会他,迈步往前院走去。他落后几步,缓缓的跟在其后。

 石路并不平整,而身前的人,却似乎极为熟悉每一寸的起伏跌宕,负手行步时,步伐极稳,从未被磕绊,而他就这样跟在其后,也无由地感觉安心。

 许久,他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问道:“你打算怎样处置契兰?”

 “明天我要带着她到肯斯城,然后…”陈瑞又走了几步,方用低的几乎温存的声音道:“祭旗。”

 然后,似是极愉快的笑说:“许多年没有这么好的祭品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陈瑞玄黑的的袖一甩,触目的鲜红缎里翻飞,大步离开。

 留下他长久的垂着头,动都不动。手安静的抚摸上弯弓,手微微颤抖。

 耳边长久回的似乎止不住的笑声,如同无形的捆绳,勒的他不过气来。

 陈国历二百三十五年,封旭二十二岁,第一次触摸到了血模糊的战火。

 肯斯城原本叫天隘关,顷、瑞两帝年间时,穆燕还与陈好通商,而到了宗、英、宪三帝时,已是战火连连。穆燕凶猛,又每每因为缺粮而背水一战,故陈国驻守将士,一败再败。直到陈瑞漠北经略四年,练兵、修城,步步为营,渐渐推进,依山建在两山隘口之间建了天隘关,进可攻,退可守,坚不可摧。以地隘关为后盾、天隘关为先锋,一百里其间筑有多个堡台作为联防一线,方扭转了败事。

 封旭入夜时分随着陈瑞登上肯斯城的城楼上,凝视着脚下一片灯火辉煌,肯斯城是陈瑞每年和穆燕战的最前线,每年的争战都从这里开始。肯斯城是穆燕的称法,谁也不记得何时,便都随了穆燕的叫法。

 他隐约看到因为大战即将到来的缘故而在城门附近等待荒民,以及城内憧憧的兵将。

 安静的凝望着没有月光、星光,乌蒙蒙的天空,封旭不知为何就突然明白,祭旗在这个满是血和悲哀的土壤上是必不可少的仪式,仿佛是神灵在宣布这场战争是受神祝福和允许的。

 陈国的王族不论如何的奢靡腐朽,却已将统治持续了将三百年,在些年里,没有任何人兴兵造反,习惯的面对着每年的征战赋税。

 所以,这就是王道。

 仪式开始之前,陈瑞用人的森冷对手足无措的封旭道:“去看看祭品。”

 于是封旭就进了那个黑暗走廊的尽头的屋子。

 门无声滑开,光线泻了出来。

 极简陋的屋子,桌椅,还有一盏孤灯,一应陈设都有些眼,窗边的立着一个盛装的女子,不是望着窗外,而是望着桌上一盏油灯。灯如豆,映着她苍白的脸庞,望去就像一剪纸影。

 封旭口喃喃说道:“契兰。”

 契兰似是听见了封荣,侧过头来,因一直看着那盏灯,双眼模糊不清,好一会儿,封旭的脸庞才渐渐地清晰起来。高鼻、深目,一双碧蓝的眼,默默望住自己。

 契兰,乌黑发丝拢在象牙珠钏里,轻笑时,额上黄金花钿中一点殷红如血:“你来了…”

 她本是极倔强的人,双眼早就蓄满了泪,却兀自强忍着,绝不肯让眼里的泪落出来。

 “我从未骗过你,那次我对你说,有了那一夜,便是死也值了…是真的…只求你看在我们一夜夫的份上,帮我把这个送出去。”

 明知她是扯谎,封旭还是接过了契兰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条白布,想是从贴身的衣物上撕下来的,还绷着丝,上面仍是一行歪歪斜斜的字迹——蓝青,疑为宪帝长子封旭,封号青王。

 一瞬间,封旭气息凝滞,口问道“为什么?陈瑞就要拿你祭旗了,你为什么还要想着穆燕?”

 “为什么…我不想说什么都有的穆燕,就是没有粮食,近十万的饥民有多可怜,我也不想说我身上的穆燕王族的血统…从我第一天被送到陈瑞身边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会有这种下场。”

 她一步一步,稳稳前行,衣袖翩然若蝶。来至封旭身前,虽心里波澜疯涌,但还是死死压抑着,缓缓道:“陈瑞给你做过那个老鼠蝎子和蜘蛛的游戏是吗?你知道他都给谁做过?”

 契兰缓了口气,又说:“只有三个人,安氏、佟氏还有你。他向来有好像这泱渀沙漠里的恶狼一样的眼光…事实证明,也没错…”

 话说到后来,契兰终是忍不住,泪留了下来。封旭只是看住她,碧蓝的眸子乍看是仿佛漾着怜悯的波,仔细瞧时却极干涸,不见一点情绪。

 她的心明明焚着火,却仍是展颜笑道:“我是很笨的人,我明知道会送命可还是不得不做,我没有什么民族大义,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牺牲一个又一个女人的身体…可我还是不得不做。我的母亲嫁给南夷的王族,为的仅仅是一冬的粮食…你几乎很难想象那是怎样一场灾难的婚姻,堂堂的穆燕公主啊…我从有记忆起就没见到过她身上有完好的地方!然后她回到了穆燕…为了她,我必须得做,封旭,青王,你明白吗?我必须得做,明知是死…”

 契兰早就哭的眼前模糊,恍惚时又回到了沙漠空旷的绿洲上,珍贵的溪水在脚下甜美却酸涩淌。

 那女子的身上总是旧伤未去又添新伤,纠结在一处,如附骨之蛆,生生世世,永不能摆

 “你必须去!”她听见那女人俯在溪边轻哭泣地说着:“你不去咱们都得死!你去了,咱们都会活着…”

 活着吗?她早就知道了这是一条死路,女人的价值除去繁衍后代以及礼物、馈赠品、易品之外再没有一点其它的价值。

 这样既定的命…然而,只要那个女人活着,自己的母亲能活着,就什么都不重要了。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即便自幼她几乎很少抱过自己,几乎从不爱自己,也没什么…因为每每想起时,记起的总是那少的可怜的温柔…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她连想都不敢想,母亲要是死了,会是什么样子…毕竟…

 在心里一痛,身子便再也站不住,契兰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跌倒在唯一的桌前,明的裙,象是一团红云。但契兰不觉得疼,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四肢酸软,根本无法站起。

 最无力时,她看见一只手伸到了眼前,她的什么顾不得,只是本能的抓住那只手:“所以我求你…”昏黄的烛火轻轻颤动,屋子里异常安静,细微到可以听见灯花轻轻爆开的声音。她紧紧地抓着封旭的手,贴在了面颊上。

 “卡哒尔王,青王,请你庇佑穆燕,再不会有娘亲和我这样的女子,请你庇佑我穆燕…”

 泪珠慢慢的沁出眼眶,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仿佛一团团火,烫焦了他的皮肤。

 窗外,长风里送来祭坛上诵的歌,仿佛都是极遥远的了。  m.MhuA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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