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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四十
 英角笑纹渐硬,长睫轻颤一下,转回一步至他身前,仰起头看他,水漾眼波若星河,目光沿着他眉眼而下,至他颈间突的喉结处乃止。

 就这般看着他,良久不发一辞。

 狄风立着,人如磐石不移,她这么近地靠着他,他动不得。

 心却似沙软水细,口蓦动。

 英忽而抬睫,目光撞上他低垂的眼,复又扬高了些,轻笑道:“朕…现如今会张弓矢了。”

 狄风看着她眸中曜黑蓝光,嘴角僵扯出一抹笑“陛下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英轻轻点头,仍是笑着,眼睫垂了又抬,声音低了些“当年朕求你教朕骑,你倒不肯。倘若你那时肯教,朕现而今定是术了得。”

 低眼看他身上黑袍,簇四盘雕尊纹绣于其上,襟口处翻出内衬暗驼绒,天下无双,朝中仅此一件。

 当年亦是黑袍,褐带,及膝高的硬皮马靴。

 眉目淬黑,人稳且可靠,只是常常垂眼而视,不看她。

 西苑林间苍翠高木之下,宽宽马道上满是斑驳枝影,春风和煦,鸟儿轻鸣,天空湛蓝无云。

 她握着马缰,在苛直苍木下站着,见他自马道那一头驱马疾行而来。

 收鞭下马之时,满头汗水骤落。

 他低着头走过来,身后挎弓,肩后有箭。里面横镞利箭白羽似雪,手紧紧攥着马鞭,低声道,臣来晚了,公主恕罪。

 是殿前司御龙直朵班的骑演耽搁了。她知道,可她却是不说。

 她不开口,他的脸便变得黑黜黜地,手攥得更紧,额上之汗愈涌愈多。

 然后她眯着眼睛笑起来,笑若春风鸟鸣,迫得他终是抬眼望过来,目光涩且不加掩饰。慌乱不已。

 她眨眼,抬手去他肩后箭里的箭,又碰了碰他的长弓,轻声道,教我这个。

 他侧过身子,不叫她触及弓弦,依旧垂了眼,低声道,公主不必学这个。

 她略略不满,又去碰那鸦青弓渊。为何?

 他飞快抬手卸弓,换过一肩,就是不让她碰,眉头微陷。手用力攥着马缰,倔强道,臣会就够了。

 头顶阳光穿过葱翠树,斜打在他年轻的脸上。

 下巴上青色的胡茬硬硬地,眉峰也是硬硬的,整个人在她面前都是硬硬的。

 她收回手,垂了眼,微微笑起来。

 他会…就够了。

 如是也罢。

 看着他转身回去牵马。她眸间清湛,盯着他的背影,笑又复笑,心中且念道——却不知,他能不能一辈子都不离她。

 他利落地扯过马缰,转身看她一眼。见她正笑望着他。忙撇开眼,抬手捋了两把马鬃。才又低声道,只要臣在,公主一辈子都不必碰这些利矢锋刃。

 一辈子。

 当年他说,一辈子。

 只是那时她却不知…

 十五年后的他,竟会说,想要卸甲归田——

 想要离开她。

 殿中熏笼浅香仍溢,可却比先前冷了许多,宫烛之光摇曳映案,可却比先前暗了不少。

 英眼角微微有些红,却笑望进他眼底,轻声道:“好,朕允你。”

 允他离开她,不占他一辈子。

 狄风眉眼遽动,面色略变,开口言,却为她所断。

 她侧偏过头,不再看他,仍是笑着道:“朕有一物想要给你,算作私赐,与先前那些诏赏无关。”

 他闭了嘴,看她转身走进内殿,襦裙长尾曳地,淡紫垂苏一路划过殿砖,渐渐没入漆黑影中。

 万没想到她会应得如此快。

 心间极窒,几息不能,却只是低了眼看脚下,僵着不动…Wap,16K.。

 英未过多时便又出来,眼眶泛红,眼中却凝亮无水,笑意不减,手里握着一枚白玉,走至他身边,看他道:“你未回来时,便叫人做好了的。”

 玉上玄绶垂亮,佩上前后均刻一字,两面俱雕麒麟,又有瓶纹在上。

 狄风低头抬手接,低声道:“谢陛下。”

 可掌间迟迟未觉有玉落下。

 他慢慢抬头,见她正看着他,而后笑了笑,上前一点,轻展玄绶,伸手至他间右侧,便要替他系上。

 狄风大惊,急忙朝后退“陛下…”

 话未说完,袍带就被她勾住,耳边传来她轻且微哑的声音:“莫动。”

 于是便不敢再动。

 眼睁睁地看她亲手将那苍水玉系于他间,浑身上下的血一点点热起来,从心间涌至头顶,最后集于眼中,烫得眼底通红。

 她离他如此之近,身上淡淡地香味让他瞬时晕了头,挪不开眼,只是愣愣地半垂了头望着她,看见她宫髻微散,有发丝在鬓边,耳垂小巧莹白,长长的眼睫亮微卷。

 面容清瘦,颊侧绯红,纤眉轻扬,角含笑。

 识她十五年矣…

 未有一似今,能够将她看得这般仔细。

 心中已作不得任何思量,满眼满心都是她,一刻似比一生长。

 她系好玉佩,又抬手慢慢抚过玉上瓶纹,才抬头又看向他,笑着道:“保你平安。他看着她,第一次不管不顾地这样直视着她,不再掩饰不再躲避,声音碎哑。低低道:“陛下,臣…”

 攥着拳,盯着她的眼,中之情一**在涌,再也忍不住。

 再也忍不住。

 可却说不出口。

 这么多年来藏在心底中的话。千言万语不足以道,然此时此刻化至嘴边,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英着他目光,笑一下,眼里水光盈盈,终是垂了睫转过身,不叫他看见她地失态。

 心中如何不痛。

 他之情她俱知,然她又岂是无情之人。

 只是此情非彼情。她又如何能报。

 终她所能,不过是,允他所求之请罢了。

 她听不见身后声音,抬手拨了拨鬓边碎发,拾裙朝前方案前走去,背着他,轻声道:“一路劳顿,早些回去歇着罢,中宛之事待明见过枢府再详议…”

 间忽然横过一掌,揽过她。将她拦在半途。

 她陡然怔住,一时未反应过来,只是站着不动,任他慢慢将她圈进怀里。

 身后之人微微在抖。动作缓而轻,又低又哑的声音自她头顶传下来——

 “陛下。”

 她仍是愣着。

 他口之下,心在狂跳,掌间是她凉滑锦衫,鼻间是她身上清香,眼前是她乌亮青丝…

 纵是此举当治蔑君之罪,他亦是忍不住。

 不知如何说,只能这般做。怕她不解他之意。

 就这样,轻轻揽着她,身子僵却热,不敢再动,亦不想再动。

 心底酸涩难耐。

 若是十五年前便这样,现而今是否一切都能不同。

 “…臣收回先前之言。臣一生不卸甲胄。不离陛下。”他言凿切切,低哑之声响在她耳边。

 英垂眼。泪睫端,低头看他在她间微颤的掌,而后抬手轻轻握住,将他的手慢慢拉下来,再放开。

 她开口,声音涩到自己都辨不清“待你征宛归来,朕亲选千倾良田与你,再也不叫你受征战之苦。”

 再也不叫他受她所制。

 本以为他不开口,她这一生便可这般浑噩漠然而过,假作她不知他心意。

 谁知他却终是没有忍住。

 从此往后,他便不再是先前的那个狄风,而她也再做不了先前地那个她。

 “退下罢。”她又道。

 身后之人良久才退,靴底轻磕殿砖之声在她身后传来,步伐略显踉跄狼狈。

 她忍不住回头去看,却只看得一袍背影,飞快得隐没于殿门之后,同夜混在一起,再也辨不出。

 指陷掌心,心底似被山不上气来。

 多少次他都是这般领命而退,从未存怨,从未有悔,只消她开口,莫论何事他都会做。

 这么多年她负尽人人,却不忍负他一人。

 可不忍之下,最负不过他一人。

 进是错,退亦错,不碰是错,碰亦为错,无论如何都避不了他这一念之伤。

 她看着那殿门微合微颤,忍不住快步上前,扶住门缘迈槛而出,朝外去望,可却再也看不见他地身影。

 夜杳茫,雪铺遍地,处处都是清冷不已。

 狄风心似石栓,痛至僵麻,脚下步履如飞,掌间全是冷汗,被冬夜寒风卷过,幡然清醒,竟不能信自己先前在殿中做了什么。

 也不能信她真的愿放他走。

 千倾良田…

 纵是封侯占邑,又怎能抵得上睹她一笑!

 待绕过殿廊,去寻舍人以报离宫时,一侧暗径丛间忽然传来轻轻的一声“狄将军…”

 他脚下骤停,转头去望,就见湖衫青裙的一个瘦小身影从后面晃出来,冻得瑟瑟发抖,显是已在这儿等了许久。

 狄风挑眉,借月而视,半晌才辨出这是何人,不怔了一下,而后道:“你…在这儿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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