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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寿礼里的心思
 (二○二)寿礼里的心思

 柳氏不知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回的赵家。旁人只见着她素白着的一张脸,三分象人,七分象鬼。

 赵家要打发她走?那么温和斯文,总是以礼相待的秀才要打发她走?他为什么要打发自己走?自己又能走到哪儿去?要她嫁人,再嫁个什么人?

 柳氏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在炕沿上也不知坐了多久,只到听见女儿后的大哭声方才惊醒了过来,手忙脚的给孩子换了布,她略定了定神,才慢慢的回复了些神智。

 正想好生琢磨琢磨,却见院门声响,是赵王氏他们回来了。

 赶紧出来,赵王氏见她脸色不好,有些疑心“你这怎么了?”

 柳氏勉强赔笑“方才不小心让芽儿了炕,正收拾着呢!”

 哦!赵王氏没再追问了,柳氏比平时越发小心谨慎的生火做饭,可到底还是走了神,炒菜时多抓了把盐,洗碗时又跌了个盘子。

 赵王氏甚是不悦。“你今儿这是怎么回事?神魂颠倒的,难道竟是做贼去了不成?”

 若是平时,柳氏也没往心里去,可今儿不同,顿时紫了面皮,窘得一头汗。

 “算了算了。”赵老实劝了一句,反正她在自家也呆不了几天,得过且过吧!赵王氏想想也就罢了。

 收拾了碗筷,柳氏再不提去胡同之事,抱着芽儿回房午觉,可她哪里睡得着?一面轻轻拍着孩子,一面认真思忖未来的出路。

 跟金牙婆都知会过了,看来赵成材是真心要打发她走的,亏她起先还动了那个心思,真真是臊死人了!可自问并没有在他面前行差踏错啊,他为什么就是容不下自己,要撵自己走呢?

 柳氏百思不得其解,忽地想起那章清亭对她说话的情形,心中一动,怕不是她想撵自己走吧?若说自己在他们家得罪了人的,就只有她了。定是她见自己那出来说了话,又生得貌美,所以妒忌了,然后在秀才面前煽风点鬼火,才惹得他要打发自己。

 越想越有可能!柳氏把满腔忿恨尽数记在了章清亭的头上,咬牙切齿暗骂个不休,可更加发愁的是。这往后可怎么办?

 自己这再嫁之身,又拖着个小闺女,哪里有正经好人家肯要她?就是要她,也无非是做个穷庄稼汉子的黄脸婆,一辈子累死累活也没个出头之。再不就是嫁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要想做黄花大闺女时那么挑三拣四,拣个得意后生恐怕是不大可能了。

 若是没有遇到赵成材之前,柳氏对这样的际遇还是能够接受的,甚至还会觉得庆幸,可是人一旦有了比较,就会生出许许多多的不甘心。

 凭什么她一个杀猪女都能做秀才娘子,还得那么大条胡同和马场,自己哪点儿不如她,凭什么就得过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你要撵我走,我偏不走!柳氏赌气想耍赖了。可真要留下,这没名没份的,怎么可能留得下呢?纵是拖得了一时,也拖不了一世。柳氏前思后想,也没个正经主意,柳眉深蹙。芳心碎,直把章清亭恨之入骨。

 下午赵成栋果然依着娘的吩咐,回来得早些了。赵王氏又让他去洗了个澡,一家三口都换了干净衣服,收拾齐整了,这才捧着礼物去给章清亭过生日。

 出门前嘱咐柳氏“看守好门户,别睡死了,留盏灯!”

 柳氏低头应下,也没心思去问去干什么了。

 赵成栋倒笑着客气“你家芽儿喜爱吃什么点心?我去哥那儿拿些给你!今儿是嫂子过生日,肯定做了不少好东西。”

 原来是给那个杀猪女过生日啊!柳氏心中冷哼,也不怕折了你自己的寿!对着赵成栋敷衍的一笑,摇头说不用了,安安静静回了屋子。

 赵王氏见她忽地这么老实,倒有些不惯“这女人怎么了?莫不是病了吧?”

 赵成栋笑道“人家说话您嫌人家闹腾,人家不说话了您又嫌人家有病,这可真是难做人了!”

 赵王氏白他一眼“就会替那小蹄子说好话!不过,也说不了几天了!”

 “怎么?”赵成栋还不知详情。

 赵王氏便把要打发她走之事说了,赵成栋心中觉得可惜,只是大哥那儿,他也不敢得罪,只在他娘跟前拨“真不留了?柳嫂子其实人好的,干活又不要钱!”

 赵王氏自己养大的儿子如何不知脾?瞥了他一眼“那有什么法子?你哥说的也对。瞧你这些天。见了她就跟苍蝇见了屎似的,早点打发走了也好,落个清静!就是再要人来,你哥说了,等明后年再弄好的吧!”

 赵老实喜孜孜的道“前两天那卫管事还派人来量房子了,回去说要画个图再来给咱们改建房子呢!这个年下可就有了,你倒是可以想着要添置些什么家俱,跟你母亲说说。”

 赵成栋听了这些倒是欢喜,把那些不悦丢开,磨着赵王氏要这要那。

 赵王氏绷着半天脸,最后架不住儿子死皮赖脸,终于笑了“别胳肢你母亲了,没瞧见我这还拿着东西呢!”

 “什么宝贝要这么捧着?”赵成栋很是好奇,连赵老实都不知。

 赵五氏一扬下巴“这可是正经好东西!你那脏手别碰!”她忽地想起一事“嗳,孩子他爹,既成材要给咱们换家具,索把成栋成亲的东西也就一起添置了吧!免得二回又费那个钱。”

 赵老实觉得很好“这倒是真的,反正成栋也就是这一二年的事了。成材和他媳妇挣两个钱也不容易,这不房子也翻新了吗?不如就趁这回弄好了,到时差点什么再添置便是了。”

 赵成栋听说要给自己置办成亲用具了,更是高兴,喜气洋洋的点名置办“就要跟哥他们那新房子一样的家具,使得么?娘!”

 赵王氏抿嘴一笑“你这孩子还是搭了你哥的福,你瞧你哥成亲时咱们家里有什么?到你这儿可大不一样了!你可得记着你哥的好,回头我问问你哥,那些东西一共花了多少钱。除了书柜你用不上,其他照样给你添置就完了!”

 赵成栋简直乐得合不拢嘴,把柳氏不知抛到哪个九霄云外去了。满心只憧憬着自己的娇美眷,华屋丽服。

 到了新胡同,张发财早收了铺子,只留一小门供人进出,里头大客厅先摆了一桌子茶点,一家人除去在马场办事的几人还没回来,其他的都在,正展看着银宝元宝和牛得旺三人写的寿字和对联,品头论足。

 寿星今儿穿了件淡粉绸作底,浅绿镶襟的夏衫,配条石榴红裙,十分的清新淡雅,又带了几分喜气。

 众人皆说好看,只赵王氏一照面就挑剔“也太素淡了些,怎么不弄件大红的衣裳穿上?”

 章清亭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赵成材早上前接过娘手上的礼盒“这什么好东西?娘您还包这么严实!”

 赵王氏却不许他接,只召唤章清亭“媳妇,去把你那屋里收拾个干净香案出来,你亲自洗了手来摆上去!”

 章清亭纳闷了,难道给她请了尊财神回来?

 众人都好奇的围观看,等章清亭在赵王氏严密注视下把这个红绸包的物件请到香案上摆好,拆开,顿时,脸红到耳朵子。

 神像是不假,却不是财神,而一尊白瓷的观音大士,怀中抱着一个小娃娃,笑容可掬。

 赵王氏很是得意“这送子观音可是我特意请了来,还送到庙前开过光的!媳妇儿你好生供着,早晚三柱香,定能保佑你早为我们赵家开枝散叶。传宗接代!”

 众人忍不住都在那儿呵呵闷笑。尤其是赵成材,简直是笑到了耳子,章清亭忿忿的瞪着他,眼睛都快冒出火来,却不知该说什么。

 正尴尬着,忽听楼下丫头小玉在喊“秀才大哥!姨太太来了!”

 众人出来一瞧,果然是牛姨妈风尘仆仆的赶回来了,可巧就碰上这生日了。闻知此事,牛姨妈当下就摘了手上一对金钏子送了她当寿礼“你们年轻人不定喜爱这样式,既送了你,自己拿去改了都是使得的,可千万别不好意思!”

 章清亭十分感激,和赵成材一起又道了半天的谢。

 牛得旺见了亲娘自是欢喜,叽叽喳喳说着学堂里的事,倒是赵玉莲懂事“旺儿听话,姨妈跑了这大半,肯定乏了,先让她回去歇歇,洗个脸换件衣裳再来说话吧!”

 牛得旺最近听了二十四孝的故事,便主动提出“那我给娘打水倒茶!”

 听得牛姨妈欢喜不已,先牵着他回去收拾了。

 这边赵成栋也奉上香包一对,并给嫂子拜了寿,大伙儿就等着马场那边的人回来再一同开席。

 却不料孟子瞻忽然坐着官轿到访,赵成材忙了出去。孟

 子瞻瞧他们家光景“你们这是要办喜事?”

 赵成材这才说起“拙荆生辰,小小庆贺一番。”

 孟子瞻一笑“那本官来得倒巧了!”一面命人送上面铜镜,原来这是官府给愿意出牛马资助拉水的大户人家,背面镌“仁善积德”四字,算是个小小的褒奖。

 赵成材双手毕恭毕敬的接过,当即摆在大堂正中。

 孟子瞻笑道“既然尊夫人做寿,本官也不能空手来贺,请借笔墨一用。”

 章清亭忙吩咐弟弟们捧出笔墨和宣纸,孟子瞻择了一张大小适中的,挥毫泼墨。因是夏日,便画了一副并蒂荷花鲤鱼图,又添上一只小小蜻蜓展翅其间。

 看着众人皆笑而不语,孟子瞻怔了“此画不妥?”

 “此画没有不妥,只是…”赵成材从章清亭手中接过了丝帕展开“这是小妹所作的寿礼,却与大人所画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孟子瞻也忍俊不“那是本官拾人牙慧了!”

 一时画完,盖上私印,便告辞要去别处送铜镜了。

 赵成材送出门来,抬眼却见张金宝赶着马车,载着方明珠和张小蝶回来了“阿礼还在后头,说要去取件礼物,让我们先来!”

 他要送什么?赵成材着弟妹们进了屋,心下猜疑。

 晏博文早就倾其所有,为章清亭订做了一份厚礼,正兴冲冲的往她家而来,头却撞上了新任知县一行,为了往来方便,他特意骑了烈焰,高高坐在马上,让人看得特别清楚。

 孟子瞻端坐轿中,放了轿帘自是瞧不见,却猛然听到一贯沉静的青柏忽地惊呼“晏二公子!”

 他心一沉,立即掀开轿帘,目光正与晏博文撞个正着,一时间,两个人的脸都变了颜色。一个青,一个白。青的是孟子瞻,白的是晏博文。

 “落轿!”青松替主子喊了一句。

 孟子瞻摆手,眼神地仍定定的盯着晏博文,吩咐“找个清静地方!”

 青松立即引着衙役往河边林地而去,孟子瞻官轿在前,晏博文失魂落魄,如行尸走一般随他而去。

 在河边寻了一块清静之地,青松带着衙役远远警戒着,青柏跟在三五步远伺候。

 晏博文见到了又一位昔日好友,少年游伴。可甫一开口的声音,却是苦不堪言“子瞻…对…对不起!”

 孟子瞻冷哼一声“若是可以,我宁愿今儿是我站在这里,跟你那个好大哥说声对不起!”

 “真的…”千言百语哽在喉间,却是那般无力。晏博文目光沉痛,如祈求困的小兽“我…我已经失去所有了…”

 “可你至少还有性命!”孟子瞻完全失去了平常的冷静和自制,原本英的脸上满是伤痛,隐有泪光浮现“可我弟弟呢!子眭呢!你把他给我还来!”

 “对不起!”晏博文红着眼自责得心都扭曲了,凝结了的伤疤再一次迸烈,伤得鲜血淋漓。

 “十七岁啊!他才十七岁!”孟子瞻愤怒的咆哮着“你十七岁,不过是失去了三年的自由,贬为庶民,被逐出家门,失去了荣华富贵!可你活着,你渡过了十八岁,十九岁…将来还可以长长久久的活下去!你家纵然不知道你的消息,起码还可以为你担心,为你祈福,因为他们知道你还是活着的!可子眭呢?他就永远留在十七岁了!我们家只能向天一神祈求,祈求他早投胎转世,平顺一生!整整三年了,每逢年节还有他的生辰忌,我们家再没有一次是能听到声笑语的!老祖母那么大年纪了,到了那时就会哭,就会念叨她最疼爱的小孙子,总会因为伤心过度大病一场!这份痛苦和煎熬,你能想象吗?你们家有过吗?”

 晏博文痛苦的捂着脸“子瞻!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孟子瞻笑得凄厉“你不是故意的,可你那天为什么会突然酒后,要了他的性命?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啊!还是结义的兄弟!这个问题我问了自己无数次,始终得不出结论!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晏博文扭过脸去,不忍卒听“我真的不知道!那天我们就喝了一坛酒而已,不知道怎么喝着喝着就打了起来…”

 孟子瞻摇头“我不要听这句话,这句话我已经听了无数次了!你们两个都不是量浅的人,怎么可能喝了一坛酒就打得完全不知道分寸?”

 “可那天就是这样!”晏博文满面悲怆,内疚万分“那坛酒是当着我们的面,从树下挖出来启开泥封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问题!以前每年都是这样,子眭生辰之际,我都会挖一坛老酒请他来饮,就是不知为什么那年的酒就特别烈!”

 孟子瞻仰天叹息“这就是命吗?那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偏偏要是我家的子眭?”

 “子瞻,你杀了我吧!”晏博文心痛得无以复加“能死在你的手里,我也有脸去见子眭了!”

 孟子瞻苦笑“杀了你又有什么用?若是杀了你能让子眭复活,我一定毫不犹豫杀了你!你要活着,带着痛苦活着,活着向子眭忏悔一辈子!”

 承受着他无情的诅咒,晏博文没有任何反驳,确实,自己是个罪人,这辈子注定都得带着痛苦活下去。

 孟子瞻收拾了情绪,转而问他“你现在在何处营生?”

 晏博文实话说了,孟子瞻冷笑“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今会来此处,还全拜你那个好大哥所赐!要是让他知道,把我这大仇人放到自个儿最宠爱的弟弟身边,你说,你那个大哥会不会寝食难安呢?”

 孟子瞻怎么说自己没关系,可是说起一直最疼爱他的大哥,却是晏博文无法接受的“子瞻,我的错全由我来背,不关大哥的事!”

 哼!孟子瞻嗤笑“你真以为不关你大哥的事?三年了,我记得这仇,你大哥一样记得!恨我们家当时不肯饶过你,害得你被逐出家门,这几年可着实没让我们好过!不过我们孟家何曾怕过你们晏家?他要斗,我们就陪他斗下去,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呢!”

 “可是子瞻…”

 晏博文刚想出言相劝,却被孟子瞻出手制止了“你离开了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许多事情已经不是单纯你我两家的私怨了。”

 晏博文心里一沉,他当然明白这言下之意,便是公然表明他们两家已经成为政敌了,只是再掺杂进恩仇就不是他一死所能够化解的了。

 孟子瞻冷冷的瞧着他“既然晏家都不承认你了,你就做好自己的马夫吧!可千万别在我的手上犯事,否则我定不会轻饶了你!”

 晏博文默默低头,黯然无语。自己现在什么身份?不过是一个刑满释放的囚徒,终身都将打着民印记,生死荣辱全捏在别人手里。又何谈其他?

 孟子瞻转身走,忽地想起一事,冷冷的又在他的伤口上洒了一把盐“还记得永昌侯宁家的三小姐么?”

 当然记得,那也是从小的玩伴,北安国风气豪放,贵族青年男女之间在节庆寿诞之时多有往来,彼此都是相的。晏博文只是奇怪,他为什么会突然有此一问。

 “那**们在后院饮酒,宁三小姐更衣路过,后来出了这么大事,众人皆是议论纷纷,满城的流言蜚语,生生的把个才十六岁的姑娘进了庵堂,带发修行!”孟子瞻的目光似是两把刀子,要剜到他心里头去“晏博文,你造的孽可不止害了子眭一人!”

 孟子瞻走了很久,晏博文还呆呆的站在那儿,望着滚滚东逝的河水,心内象是有个雷鸣般的声音一直在喊“你是个罪人!你是个罪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晚风吹过,他才浑身打了个灵,僵直着身体往烈焰走去,马鞍边,还挂着一个包袱,里头装的是一套崭新的骑马服,送给章清亭的寿礼。

 胭脂红的锦缎,配银白色的边,光看样式,就明**人,若是穿上它,一定更加的神采飞扬。订制时他非常耐心的跟裁师傅一点点讲解过每个细节,认真的比划过大小尺寸。

 他曾经想象过无数次,章清亭若是穿上这套衣裳,会有多么的干净俐落,英姿飒。可是而今,他捧着这套新衣服,如同捧着自己对爱情的全部渴望与热情,无比虔诚,无比小心,最后却毅然决然的抛进滔滔河里,让花轻易的卷去。

 他是个罪人,害死了自己的同龄好友,又害得一位无辜女子不得不长伴青灯古佛,孤苦一生。那么他,还有什么资格奢望爱人与被爱的权利?

 晏博文大醉了一场,不是因为喝酒,却比喝酒醉得更加厉害。他纵马漫无边际的驰骋在无边无际的草场上,直到人和马都疲力尽的倒地不起,才在夜中阖上眼,沉沉睡去。

 夜幕遮掩了他面上的表情,却遮掩不住那如受伤的狼嚎,凄厉的隐忍的低沉的穿透浓重的墨,闻之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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