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理之间
　　　高中的时候分班，有文科和理科的选择。当时好多同学不知何去何从，有找父母、老师、朋友商量的，也有去签算命、占卜问卦的，志愿表填了改，改了填，难以定论。我对他们的忙碌和焦虑感到很可笑，难以理解。我的志愿早已经填好，而且决不会更改了。因为我的选择是在小时候就确定好了的，只等写在纸上的这一天了。

　我选择的是文科，我的选择与母亲有很大关系。我一直认为我的母亲很有文学天赋，尽管她只读到高小毕业。母亲经常给我们讲一些谜语、童谣、笑话、农谚什么的，还讲一些民间传的小故事。母亲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一定能写出不少书来。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瘫痪在，叔叔年仅八岁。为了照顾家，她辞去了信用社的工作，做了一名农家妇女。伺候去世，持叔叔成家，拉扯我们兄妹三人，所有的家务都在母亲一人肩上。纺线、织布、衣、做鞋、锄地、推磨，样样都是手工，样样都要亲自来做。这些活说起来都辛苦，母亲当时的累可想而知。苦一点、累一点，没有什么，没想到后来父亲被打成了右派。母亲是位善动感情的人，可为了我们，还要强撑着。当时有好多话是不能对别人说的，母亲经常搂着我哭泣，一边絮絮叨叨地诉说。我下意识的说些安慰的话，她就又高兴起来。母亲说，等你长大了，就把娘的经历写下来，一定是一部好书。于是我幼小的心里萌生了一个伟大的梦想——我要成为一名作家。

　上文班的另一个影响因素是我的大哥。大哥大我八岁，特别疼爱我。我上小学的时候，哥正读高中，学的是文科。当时学校一个月放一天假，放假的那天中午食堂里吃懒龙，哥舍不得吃，饿着肚子走三十里路把懒龙带回家，给我吃。当时家里吃的是玉米饼子，哥嚼着玉米饼子，给我们讲学校里的故事，讲课本里的知识，讲课外读物里的趣事，听的我如醉如痴。母亲一面笑，一面嗔怪哥不好好学习，净看闲书，只会瞎白话。哥做个鬼脸说，这都是知识。我于是对哥崇拜得五体投地。

　具备了以上条件，我早就下定决心要学文科。可惜要等到高二，就是从小学二年级分开文理班，我也没意见。

　上学以后，我的语文成绩特别的好，尤其是作文课。我的作文几乎每周都被老师当作范文朗读或张贴在教室里。老师越表扬，我的积极就越高。一直到高中毕业，我的语文成绩一直是班里的骄傲。与此相反我在数学方面呈现出明显的不足。尤其是珠算和应用题，每次‮试考‬，必定扣分。应用题诸如“两人相对而行，或相向而行，相隔多长时间后，相距多远，求全程多长，速度是多少”此类的题，我永远也学不会。

　除了上文班，我没有其他选择。可是文班里也要学数学，还要学政治、地理等，我的综合成绩总是不好，高考落榜已是定局。父亲问我有何打算。我满不在乎的说，我绝不回去复习，我可以自学嘛。父亲很高兴，去市里的时候就给我买回一套自学课本来。我满心欢喜的打开一看：厚厚的一摞都是财务书！第一本就是《高等数学》，还有《统计学》、《基础会计学》、《财务管理》等，近二十本书，都是令我深恶痛绝的数字，就是没有《大学语文》！看着父亲满怀期待的目光，我真是哭无泪。那摞书放在书橱里，再也没有动过。

　下一步面临的是就业的问题。我参加了县里的招工‮试考‬。矮子里面拔将军，成绩还算不错。可是在分配工作问题上，关系似乎比成绩更重要。父亲于是一次次奔走在各机关领导的门口。我能做的只是在家中静静的等待，然后独自涂抹一些颓废无聊的文字。终于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父亲如释重负的对我说：你的工作定了，去医药公司。我的心里又是一沉，我一心希望能得到一份机关办公室的工作，看来又泡汤了，而且还要闻刺鼻的药味。父亲说：我四处打听过了，那单位效益不错，你能进去还真不容易呢。趁着现在没事，在家好好学学打算盘，啥工作都离不了它。父亲是会计师，拨拉了一辈子算盘，总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以后工作都用微机，最起码也是计算器了，谁学那东西，真是老土，我可没那份心情，还不如看一会儿汪国真的文集呢，我一转身进了自己的小屋。

　我到门市上做了一名售货员。工作虽不太称心，但总比待业要好得多。万事开头难，刚上班，搞的我头都大了。零零碎碎、林林总总的商品要记住货位和价格、规格和型号，还要分清批发和零售、拆分和整和。一张药方，在我的手里，先要找准货物，就要费好大的功夫，然后分装，打包，算帐的时候，先要将整瓶的价格换算为每片的价格，再乘几片的数量，然后不同的品种相加之和再乘以几天几包的数量，对我来讲，真是一道复杂的数学题。我拿草纸加计算器并用，需要十来分钟，结果还不一定正确。当时有一位年轻的同事，白净的脸庞，梳一条长辫子，指啥拿啥，手脚干净利落，掂称，打包，算帐，找钱，纤纤手指忙而不，窈窕身影飘来去。一套水作业完成，简直就是一场艺术表演，看得我眼都直了。我从没想过工作也可以做到这种境界。于是她成为我当时的偶像。尤其是看她打算盘，就象弹钢琴一样，简直是享受。我开始有意无意的模仿她。父亲说的没错，算盘在日常工作中比计算器要快捷方便的多。

　好景不长，国家提倡企业优化组合。公司领导积极响应，我和几位新参加工作的难友就被优化到后勤做服务工作了。说是服务公司，其实就是杂役。我的情绪再次一落千丈。当时好多难友都越狱逃跑了。我也起了离开的念头。父亲不理我，要我坚持下去。我也只能接着受“煎”诗词仍是我的最爱，唐诗宋词里的离愁别绪合着我的悲观失意，弥漫在那段难忘的日子，气氛特别压抑。

　我参加了自学‮试考‬，学中文，因为不参加入学‮试考‬，不用学数学。自学‮试考‬非常难，学中文的大多是学校的老师，我的身边没有一个同道之人。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尤其是古汉语，没有老师讲解，只凭自己揣摩是很困难的。而且我的行动并不被别人理解，同事、家人、领导都认为那是很虚无的东西，没有多少使用价值。而我要改变自己当时的状况，必须取得别人的认可。在经过无数次痛苦的选择、在我的中文通过五门之后，我又报考了电大财务系。入学和毕业都出乎意料的顺利。单位缺少财务人员，我便陆续接管了商品帐，做了现金出纳员，会计员，主管会计。时间长了，对会计也入门了，也不觉得有多么复杂了。后来公司效益不好，正好有外单位招聘会计，我就跳槽去了新单位。这时距离做杂役的时候已经十年有余了。

　有时我自己都想不通，我这样讨厌数字的人竟然会以此为职业，整天与数字打交道。这一定是因为小时候上数学课不听讲、不完成作业，惹老师生气，上天对我的惩罚。算盘我已经打得很熟练了，只是一句口诀也不会。数学题还是不会做，读二年级的儿子就能难住我。我就说：孩子，你自己想，你比妈妈聪明。儿子说：老师让家长教吗。我说：对你老师说，你妈妈没上过学。老公在旁边言：如果老师问你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就说是会计。此言一出，一家人哈哈大笑。继而觉得不妥，污蔑本人还则罢了，污蔑会计，有多少人跟我受屈呀，于是严正声明，不许再开类似玩笑。

　对文学还是放不下，有空闲的时候，也写点自己内心的东西，不再热衷于投稿和发表，有时拿给老公和同事看，有时就随手放下了。老公说，现在写的东西比较成了，有生活，有内容了，还算值得一读。以前的文章呢？我穷追不舍。无病呻，老公回答。我当时虽然毫不客气的擂了他一拳，可心里对他的评价很服气。文学也离不开生活，凄凄惨惨的东西对别人、对自己都没有好处，为了让我们都活得更好，还是多写点积极、美好的东西吧。县里成立了诗词学会，把我也收进去，我的感觉就象当年的红小鬼找到了组织，幸福呀。现在我又上了网，写了文章，学会里的人可以互相切磋，也可以发到文学网站去，听着身边人的评论，看着许多不相识的朋友的回帖，那种感觉比发工资还高兴。

　现在父亲对我写文章也不反感了，甚至还鼓励我写。有时我觉得自己还是成功的，我拥有了一份不错的职业，也没有抛弃自己的热爱。思前想后，好象是命运的安排，否则，凭我的数学水平，当年怎么会考上电大，还能毕业呢？又象是父亲的意愿，这一直是他希望的，他处处给我创造条件，把其他的路都堵死，我就范。又想，这也是我的性格决定的，当时做杂役的生活，我不服气，不甘心，才努力去摆。就冲我一筋的傻劲，我不适合办公室工作的随机应变、来送往，只配算算数。总之，象当年选择文班一样，我没有其他的选择，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我被生活驯服了，我也生活得随意了。

　有时我觉得自己是失败的。站在专业会计的面前和在专业作者的面前我同样没有信心，因为我都是业余的，他们有骄傲的资本。会计职称我只是初级水平，我还没有胆量，也没有兴趣去考中级。文章我写的不多，发表的更少，出书还是没有影子的事。至于我小时侯那个当作家的梦想，自己都羞于提起了。在会计做不好的时候，我就说我本来就不专业，我是个文学爱好者；在文章做不好的时候，我又说我本来就不专业，我只是一名会计。即是会计又是文学爱好者的人不太多，我还不容易碰上，如果碰上了，我就不说了。我很庆幸我终于做了会计，这样我有了推的理由。如果我从事和文学有关的工作，结果没有做好，那我就无路可逃了。

　侄女读高中，今年到了分班的时候。听母亲说，侄女选的是理科。母亲告诉我的时候，语气中有一点失落，母亲说侄女的语文成绩很好。我说：学理科吧。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吗！这是真理。

　我想母亲之所以感到失落的原因是因为我和哥哥都学的文科，她想从侄女身上找回儿女当年的影子。另一个原因是对于我的失望。我曾经要当一名作家、写一本记叙母亲的书的诺言越来越模糊，甚至我写的文章中也没有一篇是写母亲的。母亲可能认为我早就把那个许诺忘记了，或者我从心里根本就没有拿它当回事。其实，我一直没有忘记过，因为太看重，所以不敢轻易下笔，怕写出来，它与我想象中的相差太远，我只要不写，还可以在心中反复的描摹，想象它的完美。毕竟，母亲六十多年的光和我三十多年的记忆中点点滴滴难忘的片段实在太多太多了，我从那一天说起，从哪一笔写起，以怎样的方式来叙述呢，我的水平有限，就象做一道数学难题，还找不到解答的方法。所以我一直在想，所以我一直不敢写。其实我也一直在写，只不过不是落在纸上，而是落在心里，落在梦里，落在我不断行进的足迹里。母亲的行为和思想淌在我的血里，诗浸透在我的生活里，我的生命就是献给母亲的一部书。我努力活的快乐，活的充实，活的有意义，我写给母亲的书就越精彩、越美丽。我也相信，那一定是母亲最希望得到的最好的报答。于是我又想，母亲失望的另一个原因，也许是希望侄女能象我一样的生活。如果是那样的话，母亲是以我为荣了。不过这种可能比较小。我很庆幸侄女学了理科。理科是物质，文科是精神，只有具备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你才能有资格、有能力谈论风花雪月、轻舞飞扬，否则一切——都是空。　 　ｍ.ｍＨｕａＸｓ.C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