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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有流星划过
 美好的人生是为爱所唤起,并为知识所引导的。

 ——罗素《我的信仰》

 “阿华上吊自杀了!”一进门,妈妈眉头紧锁地说“多好的孩子啊,就这样毁了。”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我直冒冷汗,脑海里满是他的样子,宛如电影胶片不断的晃过。

 一

 记忆中的故乡依旧是童年时的模样:村落中鳞此栉比的房屋笼罩在成片的柏树林下,村后水潺潺的小河上,不时有蹲着鱼鹰的小船划过,门前垂柳下清澈的池塘边,依稀可见抑扬顿挫的捶衣声。远处一望无垠的水田,打谷场上群山似的草垛,还有那多年未改的乡音。

 阿华住我家隔壁,在兄妹中排行老三,上面一个姐,一个哥,下面还有一个弟,一家六口挤在墙壁剥落的三间砖瓦房里。

 他个头中等,皮肤黝黑,长相还有点怪,两个特大的颧骨隆起在稍嫌扁平的大胜盘上,像极了阿克库都克荒原上耸立的两座蒙古王古墓。但凡见过的人都知道,那古墓都是用黑色的片石和碎石组成的,既没有墓碑,也不见一点皇家陵寝常有的华丽装饰。它的原始和朴实浑然天成一般,在夕阳的问下,它像是在隐隐地透着某种岁月的神秘和坎坷。

 我们曾在同一间小学读书,我刚启蒙时,他已是毕业班的大孩子了。起初,爷爷拎着书包送我去学堂,没等放学,老人就早早守候在村口了,直到看见阿华牵着我信步走来。班上有几个淘气的小朋友老爱抢我漂亮的铅笔,把我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文具盒偷偷藏起来,急得我大哭,他们却在一旁有心没肺的穷欢笑。我抹着眼泪向阿华求救,阿华皱着眉头摆出一副凶恶的样子:“你们这些小萝卜头,谁要是再欺负安安,我对你们不客气,小心我把你们一个个丢进粪坑里去。”边说边把拳头握得很紧,胳膊挥起老高,将要落下,又慢慢收了回去。

 从那以后,小鬼们老实多了。我每天跟着阿华去上学,说:“小孩子要学着慢慢长大,不能老赖在大人怀里不撒手。”

 爷爷对阿华感激不尽,我也常悄悄的把果丹皮、山楂丸朝他怀里。有一回,他拿着一罐健力宝左看右看直挠头,竟不知道怎么开启。我教他拉环盖,他一用力,开口朝着自己,碳酸饮料如自来水一般,得他全身都是,头发漉漉的滴着水,像刚游过泳似的,哭笑不得。

 我每天很早就去门口等他,常看见他提着两挂粘满泥浆的蒿子(竹篾做的酷似丝瓜的器具,放入蚯蚓,埋在水田沼泽里,用以引黄鳝。)穿着黑色的雨鞋远远的从田埂边回来,一个个的解开尖尖的封口,倒出大小肥瘦不一的鳝鱼(当地对黄鳝的俗称)装进早准备好的桐油木桶里,有时会到出一两条喜爱没事瞎搀和的水蛇,它们没权享受贵宾的待遇,往往被请出木桶,落个身斩五六截的下场。

 运气好的话,一天能下两斤鳝鱼,换回三块多钱票。人常说:“将心比心!”周阿华去镇上卖完鳝鱼回来,也不忘给我捎钱的油条,他口上总说:“我在路上已经吃过了!”嘴上没见一抹油的痕迹。尽管挑食的我对太油腻的东西不太感兴趣,但我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二

 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阿华已经在家务农了。

 阿华的父亲平时沉默寡言,患有严重的“管严”活像头老黄牛,就知道埋首苦干。母亲是个身材矮小的女人,瘦得一阵风就能给吹跑,唠叨起来中气十足、声音洪亮、越说越上瘾,连蒜皮的小事也不放过,就像放机关,叫人只想朝地下钻。张二婶超乎寻常的勤俭持家,衣服破了就补补,常常一件衣服老大穿了,老二接着穿,难得碰上开一次荤,也是挑剩下的五花,恨不得一块铜板掰成两半花;电也舍不得用,晚上多点一盏油灯都嫌费油。那年张二叔进城打兔子叫车把腿给撞了,送医院一瞧:要住院半月,少不得花一千多块钱。她二话没说,连夜冒雨用板车把老伴拖回了家,伤口化脓也不肯送医院,就着土方子草药对付,这一养就是半年,人受罪不说,钱没少花,还把活耽搁了。

 在乡亲们眼里,他是个听话的孩子。他姐是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毕业前带回男朋友,二婶嫌人家黑,死活都不同意,甚至以死相威胁。女孩一赌气,找了河对岸四十开外面目狰狞的瘸子。没等登记,俩人就搬到一块住了。他大哥考高中整了三回也没戏,心一横,当兵去了,弟弟还小,老伴忙着在城里“打兔子”(拉板车)抓经济建设,这样,家里的农活就落到了花季少年的肩上。

 那年“双抢”阿华挑完草头(即:稻谷捆成的一捆)摸黑回家,忘了带回铳担,黑灯瞎火的半天也没找到,正好被二婶抓到了把柄“紧箍咒”念叨个没完,张二叔都不敢放一个,心里烦了拿阿华撒气,一巴掌打碎了孩子鸡蛋壳般的自尊心。阿华收拾几件衣服就溜出了家门,发誓不想回去了,在村口的坟地里跟蚊子苍蝇搏斗了大半宿,直到天亮。他神情恍惚地走了两个多小时,滴水未粘,没等爬上火车就晕倒在地,衣衫不整,身上全是红疙瘩,乞丐一般。幸亏火车站附近的大叔发现了他,喊了个“麻木”(摩托车)把他接到家里,鸭鱼、空调可乐地招待了五天,又反复的劝导孩子,这才派车送他回来,千叮万嘱,说破了嘴皮子,让大人善待孩子。好心人前脚走,二婶后脚就唠叨上了,指着孩子骂:“你这个短寿的,有本事就在人家屋里呆一辈子啊,莫回来了!”

 阿华又一次身陷囹圄。

 三

 90年代初的湖北农村,年轻人如水般涌向东北。每到11月份,大包小包提回来的小伙子们荷包鼓鼓的,这叫张二婶分外眼红。动不动就在屋里唠叨,板着一张苦瓜脸:“你看人家张勋比你大不了多少,已经去东北赚了3000块回来,你呢?还窝在家里——”这不,眼瞅着节刚过,她就猴急猴急的捆好棉被装进彩条塑料带里,早早把阿华打发去了哈尔滨。17岁的阿华面黄肌瘦,看上去更小。工地上十好几个人挤一间黑暗的棚子,烟雾弥漫,袜子的恶臭、小便的****味混杂一起叫人窒息,一天干16个小时,生病偷懒几分钟也不可以,刚去那阵子,他就亲眼看到工头在零下十度的天气掀开被子用一盆冷水浇醒身患重感冒的河南小伙。吃的饭菜如同猪食,米饭里不时有沙子和黑乎乎的东西,一大锅的汤里看不到油的影子,几片煮烂的菜叶,漂在水面上,犹如散兵游泳。阿华没学手艺,掌不了泥刀,只能干扛水泥、提灰、挑桶的纯体力活,工作累不说,工钱也少。一天到晚,扛着上百斤重的水泥爬上爬下,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熬到下工已经是晚上8点,累的都快散架了。他时刻不忘母亲的“嘱托”咬咬牙,一天也没耽搁过。发工钱的那天,扣除生活及相关费用,他领到2500块,头一回摸到这么多钞票。心里那一个美啊,满眼是揣着钱兴冲冲跑回家递到母亲手中,母亲舌头、眯着眼微笑的点钱的样子。在阿华眼里,回家开始成为一种骄傲的等待。

 他盼啊盼啊,好不容易买到了回家的火车票,中间在北京倒车。趁着空闲时间,眼看大伙都出去看世面了,他也心动了,打算去天安门广场瞻仰下主席纪念堂,顺便给爸爸妈妈弟弟们捎点礼物回去。出门的时候,不时的摸自己的口袋,左顾右盼,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有钱似的。他去了趟前门,又去地摊买了些衣服鞋袜,还有一袋5块钱的北京的果脯。为了赶次凌晨的火车,当天晚上他的包包就被别人连锅端了。有人说,这孩子心眼太实,把所有的钱加上送家人的衣物全裹一块了。醒来时,望着空空的铺,他绝望得哭起来,就剩寻短见了。多亏同村的凑钱买了车票又送盒饭(那时候人太多,票在挤上车后补),这才磕磕碰碰到家。似乎是在一夜间,他从天堂跌进地狱,刚才还手揣钞票,满眼憧憬的,一转眼就两手空空,眼前发黑,心头是母亲的苦瓜脸、紧箍咒和无穷无尽的绝望,看不到一丝光亮。

 母亲比想象中的还要凶狠,当他头发蓬哭涕涕的跪倒在大门口的时候,接他的是张二婶苦涩的叹息:“节素,节素,真是没半点用身——”

 佛家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是,阿华的岸又在哪里呢?

 四

 古语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仿佛天经地义。阿华的婚事也是父母一手办的。新娘子是八里外赵家村的,离我外婆家不远,扎着马尾,长得水灵,像只透了的苹果,叫人平时穿件粉红的浅口衣,部凸起,衬出优美的曲线,黑色的紧身带出感,眉目间显出几分妖媚,嘴巴倍儿甜,碰到妈妈总是亲切地喊“阿姨”

 俗话说“下君子,上夫。”结婚前,阿华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碰过,对男女之事还是了解些的。上东北那会睡觉前常听同乡们侃女人,还偷偷的在枕头底下藏了本“澡堂子”画报。喜事真正来临时,他对着身边的美人反倒哆嗦起来,大概新婚都这样。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连着几个月,面对赤眼巴巴的爱人,又是亲吻,又是爱抚,依然无动于衷。

 新娘子终于等得不耐烦了:“你这个废物!”这句话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彻底击溃了他的心底防线。半夜蠢蠢动,新娘子早已穿戴整齐背过身梦里寻去了。到后来,新娘子碰都不让他碰,仿佛要保持清白之身另择快婿似的。

 “真正的爱情是信任与理解。”这种症状其实不是什么绝症,或许是年轻时干重体力伤了身,好好休息调理一段时间,很快便能恢复健康。即便有生理上的隐患,也能药到病除。

 有人说,女人一旦变心,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了。新娘子三天两头往娘家跑,死活不肯回来,年近六十的老丈人硬是气吁吁的拖着她朝婆家赶。如此三番两次,新娘子由麻木开始变为愤怒。终于有天晚上,新娘子打扮漂亮,躺在上目光神情的注视他,压抑心头不满,带着一丝哀求说:“我们离婚吧,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是我对不住你,可是你看你都这样了,过下去还有莫事盼头吗?”说话间,木然的解去浅黄睡衣,连同‮丝蕾‬边罩和三角出女人妩媚的体。阿华呆呆地看着她,没有点头,也没摇头:难道女人就是这样用体来表示内心的歉意吗?

 阿华感到莫大的羞辱。那一晚,他们相安无事。

 在尚未开化的农村,男人有隐患是件丢脸的事情,阿华没能抬起头上城里的大医院查查,听信镇上的赤脚医生摆布,偷偷的四处寻找偏方。连买药也要用黑色手提袋包着,生怕给旁人看到,引出一阵舌箭。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阿华家都弥漫着中药的味道。也许是心急,也许是药喝的不够,阿华的身体还是没太大转机,这让新娘子绝望。

 趁着熬药的机会,阿华媳妇把钾胺磷(剧毒农药)倒进了药罐。阿华端着滚烫的中药,闻出刺鼻的农药味,心里头拔凉拔凉的,如同冬天里被民工头泼了个落汤。他给了子一个冷眼,颤抖着端起碗走出老远把药倒了,进屋后没打也没骂,只说了一句:“我们离婚吧!”当心已死,爱还能延续吗?

 前指使亲友搬空了娘家置办的所有物品,装上大卡车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墙上两人甜蜜的彩结婚照还在,她还在微笑,带着些许恐怖的挖苦,仿佛聊斋故事的画皮,出狰狞獠牙的真面目。他冲上去,一把扯下撕得稀烂,碎片散落一地,如同他们的婚姻,他的手指被照片上的头钉划破,他摊开右手,只瞧见鲜血顺着到手心,许久许久。

 离婚没一个月,女的就迫不及待的跟邻村的小伙上了,每晚快乐似神仙。

 阿华更加沉默寡言,张二婶的唠叨始终没停过。他跟着远房的堂兄学起木匠活,在呵斥与叫骂声中苟延残,连跟我打招呼也是一脸的冷笑,无奈、迷茫、苦痛。

 他陷入了绝望的泥潭,连呼喊都来不及。

 五

 后来,好长时间里我都没他的消息。听说他去了武汉,不久就在江夏区一间简陋的民房里悬麻绳上吊了。

 阿华的灵魂终于得以解,不再遭受人世间痛苦的折磨了,我本应该为他高兴才是。也不知怎的,回想起往事,我的眼里满是泪花。罗素说,美好的人生是为爱所唤起,并为知识所引导的。为什么,阿华的母亲就不明白这一点呢?为何,周围的人不能多点理解和宽容呢?如果真有来世,真希望阿华过得幸福。

 我不信仰基督,但我还是虔诚的祈祷:愿上帝保佑,好人一生幸福、平安!  M.MhuA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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