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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风暴 (二)
 打了半辈子顺风仗,突然由追杀被人转为被人包围,这个转折达舂有些难以适应。強迫着自己睡了几个时辰后,天还没放亮,就披上恺甲从行辕早走了出来。

 两个不称职的亲兵乌恩和吉亚听到大帅的脚步声,赶紧爬起来拖着靴子向外跑。达舂见了他们狼狈的样子,淡淡一笑,安慰道:“莫急,我只是四下走一走,看看弟兄们准各得怎么样了!”

 亲兵答应着,整顿好⾐甲,又去点了一队当值的侍卫,跟在了达舂的⾝后。街道上很安静,蒙古武士和探马⾚军都从低级军官口中得知了晚上要突围的消息,所以尽最大可能的去恢复体力,以便在突围时能跑得比同伴快些。

 街道尽头处传来几声战马的长嘶,听起来令人感觉心里酸酸的。突然,嘶鸣声嘎然而止,代之的是动物临终前耝重的息声。那是士兵们在‮杀屠‬战马,一路上没有补给点,大伙必须在突围之前准备好⾜够的千粮。

 几声低低的哀嚎从一个院落里传了出来,伴着哀号,还有低级军官的喝骂声。接着,有人发出一声惨叫,然后,更大的哭声在院落里响了起来。

 “怎么回事?城里还有南人么?”达舂惑地看了看亲兵乌恩。在对方脸卜,他看到了同样的茫然之⾊。摇‮头摇‬,达舂带着侍卫走向了院子。

 这是一个当地大户留下来的庭院,房檐、瓦当看上去己经很破旧,但院子內的树木、假山布置得很有条理。与院落淡雅风格不适应的是,本是用来观赏风景的回廊上躺満了受了伤的士兵。大军败得太惨,草葯、⽩布等疗伤物品都失落在‮场战‬上,连⽇来伤号们没得到细心的照料,所以轻伤也变成了重彩,至于那终重伤者,己经被抬到院子的另一个角落新挖出来的土坑边,随时准各掩埋了。

 “给我一把刀,给⽩音一把刀,⽩音可以在城里掩护大伙突围!”突然“尸体”堆中滚出一个浑⾝是⾎的蒙古汉子,跪在地上大叫道。

 “⽩音,你难道想下矿井么!”一个⾝穿百夫长服⾊的人追上来,用力拉住汉子的⾐领,怒骂。

 “我还能战,我还能战!我不想死,不想死!”⽩音哭喊着挣扎,浓⾎顺着⾝上的伤口滴滴答答流了下来。“尸体堆”中,几个同样伤重的蒙古武士放声长号,悲愤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凄凉。

 达舂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作为一军统帅,他从未关心过普通士兵的命运。乍一看见蒙古人如此疗伤,震惊得全⾝发木,如泥塑般楞在了当场。

 “兄弟,你先走一步!”百夫长刀刃一挥,⽩音跌进土坑。追随着他的动作,几个士兵擎着利刃,向重伤号扑去。

 “住手!”达舂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大叫。紧接着,他冲过去,夺下刀,一拳把百夫长打了个跟头。

 土坑里,己经躺了十几具武士的遗骸。每一个⾝上都粘満了⾎污,分不清哪个是伤重而死,哪个是被自己人‮杀屠‬的。达舂用脚狠狠地瑞向那个狠心的百夫长,边瑞,边怒骂道:“谁让你杀自家弟兄,都是蒙古人,你也下得去手,你这个畜生,黑了心的狼崽子!”

 百夫长被他踢得満地打滚,却不敢还手,双手保住头,哭叫道:“是额尔德木图将军下的令,大汗不会叫人出钱赎他们回去的,大帅啊,与其让他们死在暗无天⽇的矿井,还不如给他们个痛快啊!”“额尔德木图!”达舂听到这个名字,停止了对百夫长的殴打。额尔德木图是在败军之中唯一保持清醒,并收拢了队伍的将领,达舂感觉到他这样做,必然有其道理。

 达舂心里慢慢涌起了一个正确答案,不知不觉间,下己经被自己给咬破了,⾎顺着嘴角慢慢流下。额尔德木图说得对,为防止草原上的牛马南流,大汗绝对不会让俘虏的家人赎回他们。那样,等待这些重伤号的命运只有两个,要么病死,要么累死于矿井。即便侥幸被其他草原英雄赎回,也会被利用成为蒙古人自相残杀的工具。与其那样,还不如让他们⼲脆利落的死掉。

 “大帅,给我们一把刀,我们愿意掩护大军突围!”几个躺在尸体堆中等死的伤号从达舂的举动中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匍匐着爬过来,抱住达舂的‮腿双‬。

 达舂犹豫了,心中瞬间被伤痛所充満。在此之前,他己经觉得自己在世间了无牵挂,女儿早己送走了,与破虏军作战经验的总结,也抄了几十份,分别带在不同的将领⾝上。辉煌了小半生,即便醉卧沙场,心中亦无所撼。但是在看到伤兵们哭泣的瞬间,他犹豫了,

 是这些士兵,成就了忽必烈陛下的帝国和达舂自己的功业。他们抢了女人,最漂亮的要留给大汗,抢了珠宝,最华贵的要上缴给大汗。抢了钱财,一半以上要给大汗。虽然经过层层盘剥之后,未必有太多东西落到大汗手里。但这些士兵们对大汗和主帅的忠诚,是无法抹杀的。

 然而,这些士兵们除了死亡外最终得到了什么?大元帝国疆域再大,再广,那些草原上游牧为生的蒙古人得到了什么?无力的感觉一点点从达舂心头涌起,一丝一缕,穿透了他的全⾝。

 “大帅,我家中还有老⺟,还有两个女儿未嫁!”伤兵见达舂脸上露出了不忍之⾊,以为有了生机,苦苦哀求道。

 达舂慢慢地蹲了下来,脸上的泪⽔与⾎⽔混在一起,一滴滴向下掉。他蹲下⾝,轻轻擦去了伤兵脸上的泥巴,露出那双満是风霜的面孔,然后,‮子套‬自己的刀,一刀割断了伤兵的喉管。

 “呃,呃…”伤兵捂着脖子,不敢置信地看着达舂,看着那双擦⼲净了自己的脸又随即夺走自己生命的手,⾝体扭了几下,不动了。

 “兄弟,我对你们不起!”达舂拎着带⾎的刀,走向下一个重伤号。几个祈求活命的重伤号心知必死,不再哀求,撕开脚口的破烂⾐裳,仰天发出一声长号。

 “啊一一呜一一啊一一呜呜!”苍狼般,惊得老树上等待品尝死尸的乌鸦成群地飞起,在乐安城的上空回

 “啊一一呜一一啊一一呜呜!”所有伤兵和给伤兵“送行”者以长号声相合,有如一群孤狼,看到了自己的末⽇。

 达舂长号着,把刀捅进一个伤兵的口,‮子套‬来,再捅进下一个的⾝体。每揷一刀,他心里就痛一下,每揷一刀,他就觉得自己把自己杀死了一次。

 “啊一一呜一一啊一一呜呜!”长号声越传越远,几个临近的院落里都有士兵跟着号叫了起来。更远的地方,睡梦中惊醒的蒙古武士翻⾝下,扯着嗓子跟着呼号。

 “乒、乒!”绝望的呐喊声里,突然传出了几声不‮谐和‬的声响,突然,又是几声。紧接着,一些嘈杂的叫嚷声从狼号声里透了出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怎么回事情!”达舂抬起头,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泪和⾎,瞪着⾎红的眼睛问。

 “不,不知道!”亲兵吉亚狼狈地答应一声,擦⼲脸上的泪,跌跌撞撞跑了出去。正在对自己族人进行‮杀屠‬的士兵们都停下了脚步,呆滞的目光看向嘈杂声传来的方向。那是城市正东,有几股浓烟从那边冒起来,直冲云霄。

 “整队,整队!”被达舂揍得鼻青脸肿的百夫长第一个反应过来,冲着下属大声喊。士兵们提着带⾎的刀,纷纷跑到他的周围。再没人顾得上送自己人上路了,躺在地上等死的重伤号们咧了咧嘴巴,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

 “报,报告大帅,东边,东边,造反了!”亲兵吉亚跌跌撞撞煦了进来,声嘶力竭地喊道。

 “谁造反?炮声是怎么回事!”达舂被这个笨蛋亲兵气得火冒三丈,拎着对方的脖子问道。

 “大帅,探马⾚军造反,打开了东门,破虏军,破虏军从东门杀进来了。东墙,东墙易手!”亲兵乌恩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

 “什么?”达舂扔掉吉亚,⾝体晃了晃,向旁边倒去,几个侍卫赶紧上前,紧紧将其抱住。

 “大帅,赶紧组织人马出城,趁向北冲,否则,大伙全得死!”百夫长冲上前建议道,说完,丢下达舂,带着自己的百人队冲出了院子。

 “大帅有令,放弃乐安,向北冲击!”有人在街道上大声呼喊,收拢着从各个院落冲出来的军,向北跑去。

 “是额尔德木图将军,是额尔德木图将军,大帅,赶快上马!”亲兵乌恩抢来一匹战马,拉到达舂面前。额尔德木图将军擅长收拢残兵,有他在,大伙就有活着的希望。

 “你们走吧,结束了!”达舂不理睬自己的亲兵,蹒跚着,走到了堆満伤兵尸体的土坑旁。一切都结束了。破虏军的火炮夜里打不准,如果按昨天的计划在今天夜间突围,跟在第二线的额尔德木图等人还有机会冲出去。如今探马⾚军造反,周围的民军己经杀了上来。光天化⽇之下,谁还有本事可逃?

 “大帅,赶快逃吧!”乌恩和吉亚两个亲兵不管此刻达舂心里有多沮丧,从尸体上剥下一件破破烂烂的上⾐,手忙脚向达舂头上套。

 “逃,你们叫本帅逃哪去!”达舂执拗地挣脫开亲兵的控制,大声质问。

 “逃到…”向来聪明的亲兵乌恩楞住了,是啊,逃到哪里呢,突围失败,全军尽丧,达舂作为大军统帅,天下哪里还有其容⾝之地呢。

 “向北,逃,逃回老家去!”亲兵吉亚心里没那么多弯弯,大声说道。如果达舂不肯逃,作为亲兵的他只能守在达舂⾝劝直到战死。这太不合算了,他还不到二十几,人生刚刚有了个开头。

 “对,逃回草原去,以后再也不回来!”乌恩灵机一动,顺着吉亚的话劝谏。他理解达舂此刻心中的绝望,所以只能用遥远的故乡来励对方。

 “回草原去?”达舂的浑浊的眼睛重新撰起几分神彩,草原,好像很遥远的地方,他己经忘记了那里是什么样子。

 两个亲兵互相使了个眼⾊,強行将达舂架上战马。三人首尾相接,互相照应着冲进军中。街道上,蒙古兵全了,没头苍蝇般到处撞。而胳膊上着红布的探马⾚军士兵则几十个一伙,躲在房屋后,大树下不断向蒙古武士出致命的冷箭。⾼处的城墙上,则有大队的“匪”和零星的破虏军士兵跑动,厮杀。他们据⾼临下,手里的弓箭、钢弩专门向穿着武将服⾊的武士⾝上招呼。

 部分蒙古武士在额尔德木图的指挥下,进行了局部反击。叛的探马⾚军不敢与蒙古武士当面手,每当有成队的武士杀来,他们就放弃防线,撤向其他街道。每当有武士落单,探马⾚军和“匪”就一拥而上,拥刀剑、木、石头将武士杀死,将首级切下。

 城中的局势越来越混,粹不及防的蒙古武士很快失去了对所有城墙,箭露和垛口的控制。大队的新附军弓箭手在军官的带领下沿步道煦卜墙顶,轮番击,城墙上下来的羽箭渐渐有组织起来,不断有⾝上揷満羽箭的蒙古军将领从马背上坠落。

 “别恋战,别恋战,向北,向北,直接冲击对方营垒,直接冲击对方营垒!”额尔德木图在城外‮狂疯‬地喊叫着。成一锅粥般的蒙古军在他的指挥下整合成几大股,放弃对城內同伴的救援,向北方直冲下去。

 北侧联营,武忠和张盲不等得着急,二人近几年与福建大做买卖,都积累了上百万的⾝家,当然不屑割了蒙古武士的头颅去领那七个银币的奖赏。但额尔德木图想带人从他们眼⽪底下溜走,二人显然不能答应。

 见蒙古骑兵越冲越近,武忠从马鞍上取下长,⾼⾼地举到了空中:“弟兄们,蒙古人欺负了咱们这么多年,今天,轮到咱们发霋了。各千人队听令,防御阵型,不让一骑漏过!

 三个重甲步兵千人队自武忠⾝后跑上前,在壕沟与壕沟之间的鹿砦后,竖起盾墙。重重的盾墙后,长兵把尖竖起,越讨重盾的上方。长兵的⾝后,弓箭手把间箭壶解下,把狼牙长箭一支支揷进面前的软泥里。

 马蹄声骤然加大,转眼功夫,第一队突围的蒙古骑兵冲到了近前。有几个重甲步兵害怕了,回头向⾝后望去。却看见武忠和张直各带着百余名亲信,就站在自己⾝后不远的空地上,一动不动。胆小的步兵叹了口气,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乒!”破虏军架设在⾼坡上的火炮率先发动了打击,几名⾼速前冲的蒙古武士被弹片击中,从马背上飞了下来。受了上的战马凭借惯跑出老远,双膝一曲,跪倒在地上。后边冲上来的骑兵却丝毫不停,直接把武士和战马踏成了⾁酱。

 “弓箭手,!”武忠的长,猛然点向了正前方。几千支长箭快速腾空,呼啸着,进了哄哄的马队中。

 新附军的士兵训练不精,出的箭矢远近不一,形不成拦截面。若是两军阵前,这种击方式肯定会被对手取笑。而今天,前冲的蒙古武士却笑不出来,远近不一的羽箭刚好覆盖了他们面前了所有空间,任他们怎么调整战马速度,都无法避开这场箭雨。

 三百多个骑兵在第一波箭雨中落马,成了后边骑兵的掂脚石。没等骑兵前冲几步,第二波箭雨又到,再次将一百多蒙古武士拉下了马背。没落马的蒙古武士不顾一切地冲着,对耳边呼啸的羽箭声不闻不问。这种无序列的狂奔过程中,他们不敢停,只能向前,停下来就会被后边的人踩翻。

 几十个骑兵冲到了第一道壕沟前,策马腾空。有的战马跳过了壕沟,落到了硬地上。有的战马准各不⾜,‮腿双‬没跃起之前己经落⼊沟內。马和马的主人在泥浆內拼命挣扎着,转眼间被羽箭成了刺猜。有的战马落地的瞬间撞上了鹿砦,武士和战马同时挂在了木桩上,⾎光四溅、后方,还有无数匹战马不顾一切地冲过来,用泥袋和人马的尸体填平‮壑沟‬。

 四过后,鹿砦破,有骑兵冲到了盾墙前。布満长的盾墙让他无法下手,只能‮狂疯‬地挥舞着弯刀,寻一个相对薄弱的地方,直接撞过去。很快,冲上来的武士一个个就被挂在了尖上。脸⾊铁青的新附军兵握着杆,⾝体哆嗦着,阵型却岩石般巍然不动。

 更多的骑兵前仆后继地冲上来,以生命为后面的同伴打开缺口。顶住第一波冲击的新附军士兵也被起了⾎,抡着刀向缺口处扑。每一个缺口周围都躺満了尸体,蒙古人的,汉人的,一个挨着一个。

 “***,给我杀,不抓俘虏!”武忠策马在战阵后往来驰骋,哪里出现了危险,他就带着亲兵冲向哪里。另一个刚起义没多久的新附军将领张直则拎了把大剑,披散着头发,疯子般在蒙古武士面前窜。

 冲过来的蒙古武士越来越多,新附军的阵型有些松动了。有人悄悄地娜动脚步,向自己的同伴靠拢。瞬间的胆怯造成了更大的空档,死里挑生的蒙古武士一个个从空档处冲进来,不理睬⾝边呼喝邀战的武忠等人,径直向北。

 另一重壕沟后,千余火手排成了三排,在邹洬指挥下,从容地扣动了扳机。健轮快速转到,擦出一串亮丽的火花。一个红点沿着火绳头,快速向火內部涌去。  m.mHuA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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