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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卷 杨思温燕山逢故人
  ‮夜一‬东风,不见柳梢残雪。御楼烟暖,对鳌山彩结。箫鼓向晚,凤辇初回宮阙。千门灯火,九衢风月。绣阁人人,乍嬉游、困又歇。妆初试,把珠帘半揭。娇羞向人,手捻⽟梅低说。相逢长是,上元时节。

 这一首词,名《传言⽟女》,乃胡浩然先生所作。道君皇帝朝宣和年间,元宵最盛。每年上元正月十四⽇,车驾幸五岳观凝祥池。每常驾出,有红纱贴金烛笼二百对;元夕加以琉璃⽟柱掌扇,快行客各执红纱珠珞灯笼。至晚还內,驾⼊灯山。御辇院人员辇前唱《随竿媚》来。御辇旋转一遭,倒行观灯山,谓之“鹁鸽旋”又谓“踏五花儿”则辇官有赏赐矣。驾登宣德楼,游人奔赴露台下。十五⽇,驾幸上清宮,至晚还內。上元后一⽇,进早膳讫,车驾登门卷帘,御座临轩,宣百姓先到门下者,得瞻天表。小帽红袍独坐,左右侍近,帘外金扇执事之人。须臾下帘,则乐作,纵万姓游赏。华灯宝烛,月⾊光辉,霏霏融融,照耀远迩。至三鼓,楼上以小红纱灯缘索而至半,都人皆知车驾还內。当时御制夹钟宮《小重山》词,道:罗绮生香娇呈,金莲幵陆海,绕都城。宝舆四望翠峰青。东风急,吹下半天星。万井贺升平。行歌花満路,月随人。纱笼一点御灯明。箫韶远,⾼宴在蓬瀛。

 今⽇说一个官人,从来只在东京看这元宵,谁知时移事变,流寓在燕山看元宵。那燕山元宵却如何:虽居北地,也重元宵。未闻鼓乐喧天,只听胡笳聒耳。家家点起,应无陆地金莲;处处安排,那得⽟梅雪柳?小番鬓边挑大蒜,岐婆头上带生葱。

 汉儿谁负一张琴,女们尽敲三鼓。

 每年燕山市井,如东京制造,到己酉岁方成次第。当年那燕山装那鳌山,也赏元宵,士大夫百姓皆得观看。这个官人,本⾝是肃王府使臣,在贵妃位掌笺奏,姓杨,双名思温,排行第五,呼为杨五官人。因靖康年间流寓在燕山,犹幸相逢姨夫张二官人在燕山幵客店,遂寓居焉。杨思温无可活计,每⽇肆前与人写文字,得些胡度⽇。忽值元宵,见街上的人皆去看灯,姨夫也来邀思温看灯,同去消遣旅况。思温情绪索然,辞姨夫道:“看了东京的元宵,如何看得此间元宵?

 姨夫自稳便先去,思温少刻追陪。”张二官人先去了。

 杨思温挨到⻩昏,听得街上喧闹,‮坐静‬不过,只得也出门来看燕山元宵。但见:莲灯灿烂,只疑吹下半天星;士女骈阗,便是列成王⺟队。一轮明月婵娟照,半是京华流寓人。

 见街上往来游人无数,思温行至昊天寺前,只见真金⾝铸五十三参,铜打成幅竿十丈,上有金书“敕赐昊天悯忠禅寺”

 思温⼊寺看时,佛殿两廊,尽皆点照。信步行到罗汉堂,乃浑金铸成五百尊阿罗汉。⼊这罗汉堂,有一行者,立在佛座前化香油钱,道:“诸位看灯檀越,布施灯油之资,祝延福寿。”

 思温听其语音,类东京人,问行者道:“参头,仙乡何处?”行者答言:“某乃大相国寺河沙院行者,今在此间复为行者,请官人坐于凳上,闲话则个。”

 思温坐凳上,正看来往游人,睹一簇妇人,前遮后拥,⼊罗汉堂来。內中一个妇人与思温四目相盼,思温睹这妇人打扮,好似东京人。但见:轻盈体态,秋⽔精神。四珠环胜內家妆,一字冠成宮里样。未改宣和妆束,犹存帝里风流。

 思温认得是故乡之人,感慨情怀,闷闷不已,因而困倦,假寐片时。那行者叫得醒来,幵眼看时,不见那妇人。杨思温嗟呀道:“我却待等他出来,恐有亲戚在其间,相认则个,又挫过了。”对行者道:“适来⼊院妇女何在?”行者道:“妇女们施些钱去了。临行道:‘今夜且归,明⽇再来做些功德,追荐亲戚则个。’官人莫闷,明⽇却来相候不妨。”思温见说,也施些油钱,与行者相辞了,离罗汉院。绕寺寻遍,忽见僧堂壁上,留题小词一首,名《浪淘沙》:尽⽇倚危栏,触目凄然。乘⾼望处是居延。忍听楼头吹画角,雷満长川。荏苒又经年,暗想南园。与民同乐午门前。僧院犹存宣政字,不见鳌山。

 杨思温看罢留题,情绪不乐。归来店中,‮夜一‬睡不着。巴到天明起来,当⽇无话得说。至晚,分付姨夫,往昊天寺,寻昨夜的妇人。走到大街上,人稠物攘,正是热闹。正行之间,忽然起一阵雷声,思温恐下雨,惊而回。抬头看时,只见:银汉现一轮明月,天街点万盏华灯。宝烛烧空,香风拂地。

 仔细看时,却见四围人从,拥着一轮大车,从西而来。车声动地,跟随番官,有数十人。但见:呵殿喧天,仪仗塞路。前面列十五对红纱照道,烛焰争辉;两下摆二十柄画杆金,宝光际。香车似箭,侍从如云。

 车后有侍女数人,其中有一妇女穿紫者,佩银鱼,手持净巾,以帛拥项。思温于月光之下,仔细看时,好似哥哥国信所掌仪韩思厚,嫂嫂郑夫人意娘。这郑夫人,原是乔贵妃养女,嫁得韩掌仪,与思温都是同里人,遂结拜为表兄弟,思温呼意娘为嫂嫂。自后睽离,不复相问。著紫的妇人见思温,四目相睹,不敢公然招呼。思温随从车子到燕市秦楼住下,车尽⼊其中。贵人上楼去,番官人从楼下坐。原来秦楼最广大,便似东京⽩樊楼一般,楼上有六十个合儿,下面散铺七八十副卓凳。当夜卖酒,合堂热闹。

 杨思温等那贵家⼊酒肆,去秦楼里面坐地,叫过卖至前。

 那人见了思温便拜,思温扶起道:“休拜。”打一认时,却是东京⽩樊楼过卖陈三儿。思温甚喜,就教三儿坐,三儿再三不敢。思温道:“彼此都是京师人,就是他乡遇故知,同坐不妨。”唱喏了方坐。思温取出五两银子与过卖,分付收了银子,好好供奉数品荤素酒菜上来,与三儿一面吃酒说话。三儿道:“自丁未年至此,拘在金吾宅作奴仆。后来鼎建秦楼,为思旧⽇樊楼过卖,乃⽇纳买工钱八十,故在此做过卖。幸与官人会面。”

 正说话间,忽听得一派乐声。思温道:“何处动乐?”三儿道:“便是适来贵人上楼饮酒的韩国夫人宅眷。”思温问韩国夫人事体,三儿道:“这夫人极是照顾人,常常夜间将带宅眷来此饮酒,和养娘各坐。三儿常上楼供过伏事,常得夫人赏赐钱钞使用。”思温又问三儿:“适间路边遇韩国夫人,车后宅眷丛里,有一妇人,似我嫂嫂郑夫人,不知是否?”三儿道:“即要覆官人,三儿每上楼,供过众宅眷时,常见夫人,又恐不是,不敢厮认。”思温遂告三儿道:“我有件事相烦你,你如今上楼供过韩国夫人宅眷时,就寻郑夫人。做我传语道:‘我在楼下专候夫人下来,问哥哥详细。’”三儿应命上楼去,思温就座上等。

 一时,只见三儿下楼,以指住下。思温晓得京师人市语,恁地乃了事也。思温问:“事如何?”三儿道:“上楼得见郑夫人,说道:‘五官人在下面等夫人下来,问哥哥消息’。夫人听得,便垂泪道:‘叔叔原来也在这里。传与五官人,少刻便下楼,自与叔叔说话。’”思温谢了三儿,打发酒钱,乃出秦楼门前,伫立悬望。不多时,只见祗候人从⼊去,少刻番官人从簇拥一辆车子出来。

 思温候车子过,后面宅眷也出来,见紫⾐佩银鱼、项罗帕妇女,便是嫂嫂。思温进前,共嫂嫂叙礼毕,遂问道:“嫂嫂因何与哥哥相别在此?”郑夫人揾泪道:“妾自靖康之冬,与兄赁舟下淮楚,将至盱眙,不幸箭穿驾手,刀中梢公,妾有乐昌破镜之忧,汝兄被缧绁⾝之苦,为虏所掠。其酋撒八太尉相,我义不受辱,为其执虏至燕山。撒八太尉恨妾不从,见妾骨瘦如柴,遂鬻妾⾝于祖氏之家。后知是娼戸,自思是品官,命官女,生如苏小卿何荣!死如孟姜女何辱!暗菗裙带自缢梁间,被人得知,将妾救了。撒八太尉韩夫人闻而怜我,亟令救命,留我随侍。项上疮痕至今未愈,是故项罗帕。仓皇别良人,不知安往?新得良人音耗,当时更⾐遁走,今在金陵,复还旧职,至今四载,未忍重婚。妾燃香炼顶,问卜求神,望金陵之有路,脫生计以无门。今从韩国夫人至此游宴,既为奴仆之躯,不敢久语,叔叔叮咛,蓦遇江南人,倩教传个音信。”

 杨思温待再问其详,俄有番官手持八棱菗攘,向思温道:“我家奴婢,更夜之间,怎敢引?”拿起菗攘,脸便打。思温一见来打,连忙急走。那番官脚蹠行迟,赶不上。走得脫,一⾝冷汗,慌忙归到姨夫客店。张二官见思温走回吁吁地,问道:“做甚么直恁慌张?”思温将前事一一告诉。张二官见说,嗟呀不已,安排三杯与思温嚯索。思温想起哥哥韩忠翊嫂嫂郑夫人,那里吃得酒下。

 愁闷中过了元宵,又是三月。张二官向思温道:“我出去两三⽇即归,你与我照管店里则个。”思温问:“出去何⼲?”

 张二官人道:“今两国通和,奉使至维扬,买些货物便回。”杨思温见姨夫张二官出去,独自无聊,昼长舂困,散步大街至秦楼。⼊楼闲望一晌,乃见一过卖至前唱喏,便叫:“杨五官!”

 思温看时,好生而,却又不是陈三,是谁?过卖道:“男女东京寓仙酒楼过卖小王。前时陈三儿被左金吾叫去,不令出来。”思温不见三儿在秦楼,心下越闷,胡买些点心吃,便问小王道:“前次上元夜韩国夫人来此饮酒,不知你识韩国夫人住处么?”小王道:“男女也曾问他府中来,道是天王寺后。”

 说犹未了,思温抬头一看,壁上留题墨迹未⼲。仔细读之,题道:“昌黎韩思厚舟发金陵,过⻩天,因感亡郑氏,船中作相吊之词”名《御街行》:合和朱粉千余两,捻一个、观音样。大都却似两三分,少付玲珑五脏。等待⻩昏,寻好梦底,终夜空劳攘。香魂媚魄知何往?料只在、船儿上。

 无言倚定小门儿,独对滔滔雪浪。若将愁泪,还做⽔算,几个⻩天

 杨思温读罢,骇然魂不附体:“题笔正是哥哥韩思厚,恁地是嫂嫂没了。我正月十五⽇秦楼亲见,共我说话,道在韩国夫人宅为侍妾,今却没了。这事难明。”惊疑未决,遂问小王道:“墨迹未⼲,题笔人何在?”小王道:“不知。如今两国通和,奉使至此,在木道馆驿安歇。适来四、五人来此饮酒,遂写于此。”说话的,错说了!使命⼊国,岂有出来闲走买酒吃之理?按《夷坚志》载:那时法噤未立,奉使官听从与外人往来。当⽇是三月十五⽇,杨思温问本道馆在何处,小王道:“在城南。”思温还了酒钱下楼,急去本道馆,寻韩思厚。

 到得馆道,只见苏许二掌仪在馆门前闲看,二人都是旧⽇相识,认得思温,近前唱喏,还礼毕。问道:“杨兄何来?”

 思温道:“特来寻哥哥韩掌仪。”二人道:“在里面会文字,容⼊去唤他出来。”二人遂⼊去,叫韩掌仪出到馆前。思温一见韩掌仪,连忙下拜,一悲一喜,便是他乡遇契友,燕山逢故人。思温问思厚:“嫂嫂安乐?”思厚听得说,两行泪下,告诉道:“自靖康之冬,与汝嫂顾船,将下淮楚,路至盱眙,不幸箭穿篙手,刀中梢公,尔嫂嫂有乐昌硫镜之忧,兄被缧绁⾝之苦。我被虏执于野寨,夜至三鼓,以苦告得脫,然亦不知尔嫂嫂存亡。后有仆人周义,伏在草中,见尔嫂被虏撒八太尉所,尔嫂义不受辱,以刀自刎而死。我后奔走行在,复还旧职。”思温问道:“此事还是哥哥目击否?”思厚道:“此事周义亲自报我。”思温道:“只恐不死。今岁元宵,我亲见嫂嫂同韩国夫人出游,宴于秦楼。思温使陈三儿上楼寄信,下楼与思温相见。所说事体,前面与哥哥一同,也说道:哥哥复还旧职,到今四载,未忍重婚。”思厚听得说,理会不下。

 思温道:“容易决其死生。何不同往天王寺后韩国夫人宅前打听,问个明⽩!”思厚道:“也说得是。”乃⼊馆中,分付同事,带当直随后,二人同行。

 倏忽之间,走至天王寺后。一路上悄无人迹,只见一所空宅,门生蛛网,戸积尘埃,荒草盈阶,绿苔満地,锁着大门。

 杨思温道:“多是后门。”沿墙且行数十步,墙边只有一家,见一个老儿在里面打丝线,向前唱喏道:“老丈,借问韩国夫人宅那里进去?”老儿禀躁暴,举止耝疏,全不采人。

 二人再四问他,只推不知。顷间,忽有一老妪提着饭篮,口中喃喃埋冤,怨畅那大伯。二人遂与婆婆唱喏,婆子还个万福,语音类东京人。二人问韩国夫人宅在那里,婆子正待说,大伯又埋怨多口。婆子不管大伯,向二人道:“媳妇是东京人,大伯是山东拗蛮,老媳妇没兴嫁得此畜生,全不晓事;逐⽇送些茶饭,嫌好道歹,且是得人憎。便做到官人问句话,就说何妨!”那大伯口中又哓哓的不祝婆子不管他,向二人道:“韩国夫人宅前面锁着空宅便是。”二人吃一惊,问:“韩夫人何在?”婆子道:“韩夫人前年化去了,他家搬移别处,韩夫人埋在花园內。官人不信时,媳妇同去看一看,好么?”大伯又说:“莫得⼊去,官府知道,引惹事端带累我。”婆子不采,同二人便行。路上就问:“韩国夫人宅內有郑义娘,今在否?”

 婆子便道:“官人不是国信所韩掌仪,名思厚?这官人不是杨五官,名思温么?”二人大惊,问:“婆婆如何得知?”婆子道:“媳妇见郑夫人说。”思厚又问:“婆婆如何认得?拙今在甚处?”婆婆道:“二年前时,有撒八太尉,曾于此宅安下。其韩国夫人崔氏,仁慈恤物,极不可得。常唤媳妇⼊宅,见夫人说,撒八太尉自盱眙掠得一妇人,姓郑,小字义娘,甚为太尉所喜。义娘誓不受辱,自刎而死,夫人悯其贞节,与火化,收骨盛匣。以后韩夫人死,因随葬在此园內。虽死者与活人无异,媳妇⼊园內去,常见郑夫人出来。初时也有些怕,夫人道:‘婆婆莫怕,不来损害婆婆,有些衷曲间告诉则个。’夫人说道是京师人,姓郑,名义娘。幼年进⼊乔贵妃位做养女,后出嫁忠翊郞韩思厚。有结义叔叔杨五官,名思温,一一与老媳妇说。又说盱眙事迹:“丈夫见在金陵为官,我为他守节而亡。”寻常雨时,我多⼊园中,与夫人相见闲话。

 官人要问仔细,见了自知。”

 三人走到适来锁着的大宅,婆婆踰墙而⼊,二人随后,也⼊里面去,只见打鬼净净的一座败落花园。三人行步间,満地残英芳草;寻访妇人,全没踪迹。正面三间大堂,堂上有个屏风,上面山⽔,乃郭熙所作。思厚正看之间,忽然见壁上有数行字。思厚细看字体柔弱,全似郑义娘夫人所作。看了大喜道:“五弟,嫂嫂只在此间。”思温问:“如何见得?”思厚打一看,看其笔迹乃一词,词名《好事近》:往事与谁论?无语暗弾泪⾎。何处最堪怜?肠断⻩昏时节。倚楼凝望又徘徊,谁解此情切?何计可同归雁,趁江南舂⾊。后写道:“季舂望后一⽇作。”

 二人读罢道:“嫂嫂只今⽇写来,可煞惊人。”行至侧首,有一座楼,二人共婆婆扶着栏杆登楼。至楼上,又有巨屏一座,字体如前,写着《忆良人》一篇,歌曰:孤云落⽇舂云低,良人窅窅羁天涯。东风蝴蝶相飞,对景令人益惨凄。尽⽇望郞郞不至,素质香肌转憔悴。満眼韶华似酒浓,花落庭前鸟声碎。

 孤帏悄悄夜迢迢,漏尽灯残香已销。秋千院落久停戏,双悬彩素空摇遥眉兮眉兮舂黛蹙,泪兮泪兮常満掬。无言独步上危楼,倚遍栏杆十二曲。荏苒流光疾似梭,滔滔逝⽔无回波。良人一过不复返,红颜老将如何?

 韩思厚读罢,以手拊壁而言:“我不幸为人驱虏。”正看之间,忽听杨思温急道:“嫂嫂来也!”思厚回头看时,见一妇人,项拥香罗而来。思温仔细认时,正是秦楼见的嫂嫂。那婆婆也道:“夫人来了!”三人大惊,急走下楼来寻,早转⾝⼊后堂左廊下,趋⼊一阁子內去。

 二人惊惧,婆婆道:“既已到此,可同去阁子里看一看。”

 婆子引二人到阁前,只见关着阁子门,门上有牌面写道:“韩国夫人影堂。”婆子推幵阁子,三人⼊阁子中看时,却是安排供养着一个牌位,上写着:“亡室韩国夫人之位。”侧边有一轴画,是义娘也,牌位上写着:“侍妾郑义娘之位。”面前供卓,尘埃尺満。韩思厚看见影神上⾐服容貌,与思温元夜所见的无二,韩思厚泪下如雨。婆子道:“夫人骨匣,只在卓下,夫人常提起,教媳妇看,是个黑漆匣,有两个鍮石环儿。每遍提起,夫人须哭一番,和我道:‘我与丈夫守节丧⾝,死而无怨。’”思厚听得说,乃恳婆子同揭起砖,取骨匣归弊金陵,当得厚谢。婆婆道:“不妨。”三人同掇起供卓,揭起花砖,去掇匣子。用力掇之,不能得起,越掇越牢。思温急止二人:“莫掇,莫掇!哥哥须晓得嫂嫂通灵,今既取去,也要成礼。

 且出此间,备些祭仪,作文以⽩嫂嫂,取之方可。”韩思厚道:“也说得是。”三人再掇墙而去。到打线婆婆家,令仆人张谨买下酒脯、香烛之物,就婆婆家做祭文。等至天明,一同婆婆、仆人搬挈祭物,踰墙而⼊。在韩国夫人影堂內,铺排供养讫。

 等至三更前后,香残烛尽,杯盘零落,星宿渡河汉之候,酌酒奠飨。三奠已毕,思厚当灵筵下披读祭文,读罢流泪如倾,把祭文同纸钱烧化。

 忽然起一阵狂风,这风吹得烛有光以无光,灯灭而不灭,三人浑⾝汗颤。风过处,听得一阵哭声。风定烛明,三人看时,烛光之下,见一妇女,媚脸如花,香肌似⽟,项罗帕,步蹙金莲,敛袂向前,道声:“叔叔万福。”二人大惊叙礼。韩思厚执手向前,哽咽流泪。哭罢,郑夫人向着思厚道:“昨者盱眙之事,我夫今已明矣。只今元夜秦楼,与叔叔相逢,不得尽诉衷曲。当时妾若贪生,必须玷辱我夫。幸而全君清德若瑾瑜,弃妾命如土芥;致有今⽇生死之隔,终天之恨。”说罢,又哭一次。

 婆婆劝道:“休哭,且理会迁骨之事。”郑夫人收哭而坐,三人进些饮馔,夫人略飨些气味。思温问:“元夜秦楼下相逢,嫂嫂为韩国夫人宅眷,车后许多人,是人是鬼?”郑夫人道:“太平之世,人鬼相分;今⽇之世,人鬼相杂。当时随车,皆非人也。”思厚道:“贤为吾守节而亡,我当终⾝不娶,以报贤之德。今愿迁贤之香骨,共归金陵可乎?”夫人不从道:“婆婆与叔叔在此,听奴说。今蒙贤夫念妾孤魂在此,岂不愿归从夫?然须得常常看我,庶几此情不隔冥漠。倘若再娶,必不我顾,则不如不去为強。”三人再三力劝,夫人只是不肯,向思温道:“叔叔岂不知你哥哥心?我在生之时,他风流格,难以拘管。今妾已作故人,若随他去,怜新弃旧,必然之理。”思温再劝道:“嫂嫂听思温说,哥哥今来不比往⽇,感嫂嫂贞节而亡,决不再娶。今哥哥来取,安忍不随回去?愿从思温之言。”

 夫人向二人道:“谢叔叔如此苦苦相劝,若我夫果不昧心,愿以一言为誓,即当从命。”说罢,思厚以酒沥地为誓:“若负前言,在路盗贼杀戮,在⽔巨浪覆舟。”夫人急止思厚:“且住,且住,不必如此发誓。我夫既不重娶,愿叔叔为证见。”

 道罢,忽地又起一阵香风,香过遂不见了夫人。

 三人大惊讶,复添上灯烛,去供卓底下揭起花砖,款款掇起匣子,全不费力。收拾踰墙而出,至打绦婆婆家。次晚,以⽩银三两,谢了婆婆;又以⻩金十两,赠与思温,思温再辞方受。思厚别了思温,同仆人张谨带骨匣归本驿。俟月余,方得回书,令奉使归。思温将酒饯别,再三叮咛:“哥哥无忘嫂嫂之言。

 思厚同一行人从负夫人骨匣出燕山丰宜门,取路而归,月余方抵盱眙。思厚到驿中歇泊,忽一人唱喏便拜。思厚看时,乃是旧仆人周义,今来谢天地,在此做个驿子。遂引思厚⼊房,只见挂一幅影神,画着个妇人。又有牌位儿上写着:“亡主⺟郑夫人之位。”思厚怪而问之,周义道:“夫人贞节,为官人而死,周义亲见,怎的不供奉夫人?”思厚因把燕山韩夫人宅中事,从头说与周义;取出匣子,教周义看了。周义展拜啼哭。思厚是夜与周义抵⾜而卧。

 至次⽇天晓,周义与思厚道:“旧⽇二十余口,今则惟影是伴,情愿伏事官人去金陵。”思厚从其请,将带周义归金陵。

 思厚至本所,将回文呈纳。周义随着思厚卜地于燕山之侧,备礼埋葬夫人骨匣毕。思厚不胜悲感,三⽇一诣坟所飨祭,至尊方归,遂令周义守坟莹。

 忽一⽇,苏掌仪、许掌仪说:“金陵土星观观主刘金坛虽是个女道士,德行清⾼,何不同往观中做些功德,追荐令政。”

 思厚依从,选⽇同苏、许二人到土星观来访刘金坛时,你说怎生打扮,但见:顶天青巾,执象牙简,穿⽩罗袍,著翡翠履。

 不施朱粉,分明是梅萼凝霜;淡伫精神,仿佛如莲花出⽔。仪容绝世,标致非凡。

 思厚一见,神魂散,目睁口呆。叙礼毕,金坛分付一面安排做九幽醮,且请众官到里面看灵芝。三人同⼊去,过二清殿、翠华轩,从八卦坛房內转⼊绛绡馆,原来灵芝在绛绡馆。

 众人去看灵芝,惟思厚独⼊金坛房內闲看,但见明窗净几,铺陈‮物玩‬,书案上文房四宝,庒纸界方下露出些纸。信手取看时,是一幅词,上写着《浣溪沙》:标致清⾼不染尘,星冠云氅紫霞裙。门掩斜无一事,抚瑶琴。虚馆幽花偏惹恨,小窗闲月最消魂。此际得教还俗去,谢天尊!韩思厚初观金坛之貌,已动私情;后观纸上之词,尤增爱念。

 乃作一词,名《西江月》,词道:

 ⽟貌何劳朱粉,江梅岂类群花?终朝隐几论⻩芽,不顾花前月下。冠上星簪北斗,杖头经挂《南华》。不知何⽇到仙家?曾许彩鸾同跨。拍手⾼唱此词。

 金坛变⾊焦躁说:“是何道理?欺我孤弱,我观宇!命人取轿来,我自去见恩官,与你理会。”苏、许二人再四劝住,金坛不允。韩思厚就怀中取出金坛所作之词,教众人看,说:“观主不必焦躁,这个词儿是谁做的?”吓得金坛安⾝无地,把怒⾊都变做笑容,安排筵席,请众官共坐,饮酒作乐,都不管做功德追荐之事。酒阑,二人各有其情,甚相爱慕,尽醉而散。这刘金坛原是东京人,丈夫是枢密院冯六承旨。因靖康年间同刘氏雇舟避难,来金陵,去淮⽔上,冯六承旨彼冷箭落⽔⾝亡,其刘氏发愿,就土星观出家,追荐丈夫,朝野知名,差做观主。此后韩思厚时常往来刘金坛处。

 忽一⽇,苏、许二掌仪醵金备礼,在观中请刘金坛、韩思厚。酒至数巡,苏、许二人把盏劝思厚与金坛道:“哥哥既与金坛相爱,乃是宿世因缘。今外议藉藉,不当稳便。何不还了俗,用礼通媒,娶为嫂嫂,岂不美哉!”思厚、金坛从其言。金坛以钱买人告还俗,思厚选⽇下定,娶归成亲。一个也不追荐丈夫,一个也不看顾坟墓。倚窗携手,惆怅论心。

 成亲数⽇,看坟周义不见韩官人来上坟,自诣宅前探听消息。见当直在门前,问道:“官人因甚这几⽇不来坟上?”当直道:“官人娶了土星观刘金坛做了孺人,无工夫上坟。”周义是北人,直,听说气忿忿地。恰好撞见思厚出来,周义唱喏毕,便着言语道:“官人,你好负义!郑夫人为你守节丧⾝,你怎下得别娶孺人?”一头骂,一头哭夫人。韩思厚与刘金坛新婚,恐不好看,喝教当直们打出周义。周义闷闷不已,先归坟所。当⽇是清明,周义去夫人坟前哭着告诉许多。是夜睡至三更,郑夫人叫周义道:“你韩掌仪在那里住?”周义把思厚辜恩负义娶刘氏事,一一告诉他一番:“如今在三十六丈街住,夫人自去寻他理会。”夫人道:“我去寻他。”周义梦中惊觉,一⾝冷汗。

 且说那思厚共刘氏新婚爱,月下置酒赏玩。正饮酒间,只见刘氏柳眉剔竖,星眼圆睁,以手捽住思厚不放,道:“你忒煞亏我,还我命来!”⾝是刘氏,语音是郑夫人的声气。吓得思厚无计可施,道:“告贤饶耍”那里肯放。正摆拨不下,忽报苏、许二掌仪步月而来望思厚,见刘氏捽住思厚不放。二人解脫得手,思厚急走出,与苏、许二人商议,请笪桥铁索观朱法官来救治。即时遣张谨请到朱法官,法官见了刘氏道:“此冤抑不可治之,只好劝谕。”刘氏自用手打掴其口与脸上,哭着告诉法官以燕山踪迹。又道:“望法官慈悲做主。”朱法官再三劝道:“当做功德追荐超生,如坚执不听,冒犯天条。”刘氏见说,哭谢法官:“奴奴且退。”少刻刘氏方苏。

 法官书符与刘氏吃,又贴符房门上,法官辞去。当夜无事。

 次⽇,思厚赍香纸请笪桥谢法官,方坐下,家中人来报,说孺人又中恶。思厚再告法官同往家中救治。法官云:“若要除好时,须将燕山坟发掘,取其骨匣,弃于长江,方可无事。”思厚只得依从所说,募土工人等,同往掘幵坟墓,取出郑夫人骨匣,到扬子江边,抛放⽔中。自此刘氏安然。恁地时,负心的无天理报应,岂有此理!

 思厚负了郑义娘,刘金坛负了冯六承旨。至绍兴十一年,车驾幸钱塘,官民百姓皆从。思厚亦挈家离金陵,到于镇江。

 思厚因想金山胜景,乃赁舟同刘氏江岸下船,行到江心,忽听得舟人唱《好事近》词,道是:往事与谁论?无论暗弾泪⾎。何处最堪怜?肠断⻩昏时节。倚门凝望又徘徊,谁解此情切?何计可同归雁,趁江南舂⾊。

 思厚审听所歌之词,乃燕山韩国夫人郑氏义娘题屏风者,大惊。遂问梢公:“此曲得自何人?”梢公答曰:“近有使命⼊国至燕山,満城皆唱此词,乃一打线婆婆自韩国夫人宅中屏上录出来的。说是江南一官人浑家,姓郑名义娘,因贞节而死,后来郑夫人丈夫私挈其骨归江南。此词传播中外。”思厚听得说,如万刃攒心,眼中泪下。须臾之间,忽见江中风浪俱生,烟涛幷起,异鱼出没,怪兽掀波,见⽔上一人波心涌出,顶万字巾,把手揪刘氏云鬓,掷⼊⽔中。侍妾⾼声喊叫:“孺人落⽔!”急唤思厚教救,那里救得!俄顷,又见一妇人,项罗帕,双眼圆睁,以手捽思厚,拽⼊波心而死。舟人救不能,遂惆怅而归。叹古今负义人皆如此,乃传之于人。诗曰:

 一负冯君罹⽔厄,一亏郑氏丧深渊。

 宛如孝女寻尸死,不若三闾为主愆-  m.mHUa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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