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章
古老的宅邸,重门深锁,⾼墙头已生荒草,门上的朱漆也已剥落。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所宅院昔⽇的荣耀已成过去,就像是一棵已经枯死了的大树样,如今已只剩下残破的躯壳,已经不再受人尊敬赞
可是,如果你看见今天从这里经过的三个江湖人,就会觉得情况好像并不一定是这个样子的.你对这个地方的感觉也定会有所改变。
这三个江湖人着鲜⾐,骑怒马,跨长刀,在雪地上飞驰而来。
他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这个世界上好橡没有什么事能够阻挡得住他们的路。
可是到了这所久已破落的宅邸前,他们居然远在百步外就落马下鞍,也不顾満地泥拧冰雪,用一种带着无比仰慕的神情走过来。
“这里真的就是小李探花的探花府7”
“是的,这里就是。”
朱漆已剥落的大门旁,还留着副石刻的对联,依稀还可以分辨出上面刻的是
“一门七进士,
⽗子三探花.’
三个年轻的江湖人,带着一种朝圣者的心情看着这十个宇。小李探花,例不虚发。”个最年轻的人叹息着说“我常常恨我自己,恨我为什么没跟他生在同一个朝代。”
“你是不是想和他比一比⾼下T”
“不是,我也不敢。”
一个年轻气盛的年轻人居然能说出“不敢”两个中,那么这个年轻人的心里对另外一个人的崇敬已经可想而知了。
可是这个心里充満了仰慕和祟敬的年轻人忽然又叹了口气。
“只可惜李家已经后继无人了,这一代的老庄主李曼青先生虽然有仁有义,而且力图振作,可是小李飞刀的威力,已经不可能在他⾝上重现了。”
这个年轻人眼中甚至已经有了泪光“小李飞刀昔⽇的雄风,很可能已经不会在任何人⾝上出现。”
6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想不通。”
“有什么事?”
“曼青先生从小就有神童的美名,壮年后为什么会忽然变得消沉
一个看起来比较深沉的年轻人沉昑了很久,才庒低了声音说。
“名侠如名士,总难免风流,你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子的。”
“你是说,曼青先生的消沉是为了个女人?”
没有回答,也不用再回答。
三个人默默地在寒风中停立了许久,才默默地牵着马走了。
二
李坏和铁银⾐也在这里。
他们都看到了这三个年轻人,也听到了他们说的话,他们心里也都有份很深的感触。
—小李飞刀的雄风真的不会在任何人的⾝上重现了吗?
为了个女人而使曼青先生至如此,这个女人是谁T
李坏眼中忽然有热泪忍不位要夺眶而出。
他忽然想到他的⺟亲,一个多么聪明多么美丽又多么可拎的女
他忽然想要走。
可是铁银⾐已经握住了他的臂。
“你不能走,现在位绝不能走。”铁银⾐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你也应该知道你的⽗亲现在是多么的需要你,不管怎么样,你总是他亲生的骨⾁,是他⾎中的⾎,骨中的骨。”
李坏的双拳紧握,手臂上的青筋一直不停地在跳动,铁银⾐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更要知道,要想重振李家的威风,只有靠你了。”
三
积雪的小径,看不见人的亭台楼阁,昔⽇的繁华荣耀如今安在?
李坏的脚步和心情同样沉重。
不管怎么样,不管他自己心里怎么想,不管别人怎么说,这里总是他的
,
⾎浓于⽔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他又要见到他的⽗亲了,在他还没有生出来的时候,就已把他们⺟子遗弃了的⽗亲。
可是他不能背弃他的⽗亲,就好像他不能背弃自己一样。
“你知不知道你的⽗亲这次为什么一定要我找你来?”铁银⾐问李坏。
“我不知道。”
李坏说“我只知道,不管他要我去做什么事我都会去做的。”
四
又是一年了。
又是一年梅花,又是一年雪。
老人坐在廊檐下,痴痴地望着満院红梅⽩雪,就好像一个孩子在痴痴地望着一轮转动的风车一样.
人为什么要老。
人要死的时候为什么不能死?
老人的手里有一把刀。
一把杀人的刀,一把例不虚发的刀,飞刀。
没有人知道这把刀的重量、形式和构造。就正如天下没有人能躲过这一刀。
可是这把刀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了,因为他已经没有出手一击,例不虚发的把握。
他是李家的后代,他的⽗亲就是近百年来江湖中独一无二的名侠小李飞刀。
而他自己已消沉二十年,他的心情之沉痛有谁能想象得到?
他是为什么T
⽩雪红梅间仿佛忽然出现了一个淡淡的影子,一个⽩⾐如雪的女人。
一段永难忘怀的恋情.
“庄主,二少爷回来了。。
曼青先生骤然从往⽇痴
的情怀旧梦中惊醒,指起头,就看见了他的儿子。
—儿子,这个这么聪明,这么可爱的年轻人真的是我的儿子?我以前为什么没有照顾他T为什么要让他像野狗一样流落街头?为什么要离开他的⺟亲?
—一个人为什么要常常勉強自己去做出些违背自己良心,会让自己痛苦终⾝的事?
他看着他的儿子,看着面前这个強壮英
充満了智慧与活力的少年,就好像看到他自已当年的影子.
“你回来了?”
“最近你怎么样?”
“也没有怎么样也没有不怎么样。”李坏笑笑“反正我就是这个样子.别人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好,反正我也不在乎。”
“不在乎?为什么我就不能不在乎?”
老人的心里在滴⾎,如果他以前也能像他的儿子这么样不在乎,那么他活得一定比现在快乐得多。
李坏随心里也在滴⾎。
他也知道他的⽗亲心里在想什么,他⽗亲和他⺟亲那段恋情在江湖中已经是一件中公开的秘密。
他的⽗亲遇到他的⺟亲时,他们I都还很年轻。
他们相遇,相爱,相聚。
他们有了他。
他们年轻,未婚,健康,而且都非常成功,非常有名,他们能结合在一起,本来应该是一件多么让人羡慕的事。
只可惜这一段美丽的恋曲,到后来竟然成了哭声。
错不在他们,错在一件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一段永远无法忘怀的仇恨。
他⽗亲的⽗亲,杀了她的⺟亲的⽗亲,一刀毙命。
她的⺟亲复姓上官。
小李飞刀,例无虚发。就连威震天下的金钱帮主上宮金虹也未能破例。
“这是我平生做的第一件错事。”老人说“因为我明明知道这么做是不可原谅的,是会害人害己的,可是我还要去做。”
他黯然良久“我们心自问永远无法原谅自已的,就是这一点。”
李坏不开口,他
本无法开口。
李坏一直为他的⺟亲悲恨恼怒不平,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在他心底深处,对他的⽗亲也有一份无法形容的悲伤和伶借。
不管怎么样,他和他的⽗亲之间,毕竟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毕竟同样是男人。
五
老人又对李坏说。
“今天我找你来,并不是为了要对你解释这件事,这件事也是⽔远无法解释的。”
李坏依旧沉默。
“我生平只错过两件事,两件事都让我痛苦终⾝。”老人说:“今天我找你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空寂的庭院中,几乎可以听得见落时在积雷溶化中破裂的声音。
老人慢馒地接着说。
“多年前,我初出道急着要表现自己,为了耍征明我的声名,并不是靠我祖先的余荫而得来的。”他说“那时候,武林中有一位非常成功的人,战无不胜,几乎横扫了武林。”
老人说“这个人你大概听说过的。。
二十年前“一剑飞雪”薛青碧挟连胜三十一场之余威,再胜雁
三鸟,再胜昆仑之鹰,再胜刚刚接任点苍掌门的⽩燕道人于七招间,声誉之隆天下无人能与之比肩。
但是后来的那一战,他却败给曼青先生了,败后三月,郁郁而终
这件事,这个人,李坏当然是知道的。
“我一战而胜举世无双的名剑,当然欣喜若狂。”
这本来也的确是件让人得意欣喜的事,可是曼青先生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神情却更悲黯。
“因为后来我才知道一件我当时所不知道的事情。”老人说:“当然我如果知道这件事我中可死也绝不会去求战。”
他说:“后来江湖中人都知道这件事,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
李坏知道。
当时李曼青向薛青碧求战的时候,薛青碧已经因为连战之后积劳伤痛,而得了一种没有人可以治得了的內伤。那个时候,他的
子也刚刚离开了他。
他的积伤和內伤已经使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和江湖传后中那位“一例飞雪”完全不同的人。
可是他的⾎管流着还是他自己的⾎,他的
格还是不屈不挠的
所以他还是负伤应战。
他没有告诉李曼青他已经不行了,他死也不会告诉他的对手他已经不行了。
他就真砍断他的头颅切断他的⾎脉斩碎他的骨骼,他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出这类的话。
所以他战,欣然去战。
所以他败。
所以他死,死于他自已的荣耀中。
“所以我至今还忘不了他,尤其志不了他临死前那瞬间脸上所流露的尊荣。”老人说:“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死得那么骄傲的人,我相信以后也永远不会看到。”
李坏看着他的⽗亲,眼中忽然也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尊敬之
他也在为他的⽗亲骄傲。
因为,他知道只有一个真正的热⾎男儿,才能够了解这种男子汉的情
6
要做一个人,耍做一个真正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要做一条真正的男子汉,那就不是“不容易”这三个字所能形容的了。
老人沉默了很久甚至已经久得可以让积雪在落叶上溶化。
李坏听不见雪溶的声音,也听不见叶碎的声音,这种声音没有人能够用耳朵去听,也没有人能听得到。
可是李坏在听。
他也没有用他的耳朵去听,他听,是用他的心。
因为他听的是他⽗亲的心声。
“我杀了一个我本来最不应该杀的人,我后悔我后悔有什么用I”老人的声音已嘶哑“一个人做错了之后,大概就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什么事?”李坏终于忍不住问。
“付出代价。”老人说:“无论谁做错事之后,都要付出代价。”
他个字个字地接着说;“现在就是我要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期:元夜子时。地点:贵宅。
兵刃我用飞刀,君可任择。
胜负;一招间可定胜负,生死间亦可定.
挑战人:灵州。薛。
这是一封绝不能算很标准的战书,但却无疑是一封很可怕的战书。字里行间,却仿佛有一种
人的傲气,仿佛已然将对方的生死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李坏只觉得一阵⾎气上涌。
“这是谁写的信,好狂的人”
“这个人就是我。”曼青先生说。
“是你?怎么会是你?”
“因为这封信就和我三十年前写给薛曼青先生的那封情完全一样,除了挑战人的姓名不同之外,别的字句都完全一样。”
老人说:“这封信,就是薛先生的后人,要来替他⽗亲复仇,所下的战书。也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
李坏冷笑。
“代价?什么代价?薛家的人凭什么用飞刀来对我们李家的飞刀?”
老人凝视远方长长叹息。
“飞刀,并不是只有李家的人才能练得成。”
“难道还有别人练成了比我们李家更加可怕的飞刀?”
这句话是李坏凭一种很直接的反应说出来的,可是当他说出了这句话之后,他股上的肌⾁就开始僵硬,每说一个宇就擅硬一阵。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脸就已经好像变成了一个死灰⾊的面具.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个人,想起了一道可怕的刀光。
月光如刀,刀如月光。
在当今江湖中,这句话几乎已经和当年的“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同样可怕。
老人又问。
“你现在是不是巳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这就正如我当年向薛先生挑战时,他的情况一样。我若应战,必败无疑,败就是死。’
李坏沉默。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败。”老人又说;“我能死,却不能败。”
他苍⽩衰老的脸上已因
动而起了一阵仿佛一个人在垂死前脸上所发生的那种晕红。
“因为我是李家的人,我绝不能败在任何人的飞刀下,我绝不能让我的祖先在九泉下死不暝目。”他盯着李坏:所以我要你回来要你替我接这—战要你去为我击败薛家的后代。”
老人连声音都已嘶哑“这战.你只许生.不许死。只许胜,不许败。”
李坏的脸已由疆硬变为扭曲,任何一个以前看过他的人,都绝对不会想到他的脸会变得这么可怕。
他的手也在紧握着,就好像一个快要被淹死的人.紧握着块浮本一样。
—-只许生,不许死。只许胜,不许败。
李坏的声音忽然也已变得完全嘶哑。
“你的意思难道说是要我击杀了他?”
“是的。”老人说“到了必要时,你只有杀了他,非杀不可。”
李坏本来直都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就好像一个木头人样,就好像个已经失去魂魄的死人一样。
可是他现在忽然跳了起来,又好像个死人忽然被某一种琊恶神奇的符咒所催动.忽然带着另外一个人的魂魄跳回了人世。
没有人能形容他现在脸上的表情。
他对他⽗亲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没有看他的⽗亲,而是看着另外一个世界。
一个充満了悲伤和诅咒的世界。
“你凭什么要我去做这种事7你凭什么要我去杀一个跟我完全没有仇恨的人?”
“因为这是李家的事,因为你也是李家的后代。”
“直到现在你才承认我是李家的后代,以前呢?以前你为什么不要我们⺟子两个人?”李坏的声音几乎已经嘶哑得听不见了“你的那一位一直在继承李家道统的大少爷呢?他为什么不替你去出头?为什么不去替你杀人?为什么要我去?我为什么要替你去?我…我算是个什么东西?”
没有人看见他流泪。
因为眼泪开始流出来的时候,他的人已经冲了出去。
老人没有阻拦。
老人的老眼中也有泪盈眶,却未流下。
老人已有多年未曾流泪,老人的泪似已⼲枯.
六
已经是腊月了,院子里的积雪已经冻得⿇木,就像是一个意失的浪子的心一样⿇木得连锥子都刺不痛。
李坏冲出门,就看见一个绝美的妇人,站在一株老松下,凝视着他,
这个世界上有种女人无论谁只要看过她一眼,以后在梦魂中也许都会重见她的。
此刻站在松下向李坏凝睇的妇人,就是这种女人。
她已经三十出头,可是看到她的人,谁也不会去计较她的年纪。
她穿一⾝银⽩⾊的狐裘,配她修长的⾝材,洁⽩的⽪肤。配那一抹古松的苍绿,看起来就像是图画中的人,已非人间所有。
可是李坏
李坏现在只想远远地跑走,跑到一个没有人能看见他他也看不见任何⼊的地方去。
想不到这他尊贵如仙子的妇人却挡住他的路。
“二少爷。”她看着李坏说“你现在还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有个人一定要见你一面,你也非见他一面不可。。
松后还有一个人,也穿⾝银⽩狐袭,坐在一张铺満了狐⽪的大椅上。一种已经完全没有⾎⾊苍⽩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院子里已经被冻得完全⿇木的冰雪。
“是你要见我?”
“是,是我。”
“你是谁?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因为我就是刚才你说的那个李家的大儿子。”
他说“我要见你,只因为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不能去接这一战。”
他的脸⾊虽然苍⽩,可是年纪也只不过三十出头。一双发亮的眼睛里,虽然带着种说不出的犹豫,但卸还是清澈面明亮。
李坏
中的热⾎又开始在往上涌。
这个人就是他的兄长,这个人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手⾜。
只不过也就是因为这个人和这个人的⺟亲,所以他自己的⺟亲和他自己才会被李家所遗奔。他才会像野狗一样流落在街头。
李坏双拳紧握,尽力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变成一种最难听最刺耳的冷笑。
“原来你就是李大少爷,我的确很想见你一面,因为我实在也很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不能去替李家接这一战。”
李正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李坏,然后馒馒地从狐袭中伸出他的一双手。
他的双手已经只剩下四
手指了。
他左右双手的拇指、食指、中指都已被人齐
切断。
七
“我十四岁的时候,就认为自已已经练成了李家天下无敌的飞
“你,也经历过十五岁的阶段,你当然也知道一个年轻人在那个阶段中的想法。”
“等到我知道我那种想法错了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那时候,我一心只想替我们李家博一点能够光宗耀祖的名声,想以我那时自以为已经练成的飞刀,去遍战天下一流⾼手。”
“我的结果是什么呢?”
李正看着他自已一双残缺的手:“这就是我的结果,这也是我替我们李家付出的代价。”
他忽然始头盯着李坏,他犹豫的眼神忽然变得飞刀般锐利強烈。
“你呢?”他一字字地问李坏:“现在你是不是也应该为我们李家做一点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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