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狼啸月
韶华梭掷,⽇月飞箭,弹指之间,又过七年。
⽇头当中,沙海无垠,天地间热浪滚滚,好似无⾊的火焰。风儿时大时小,卷起缕缕细沙,扑在一个褐发汉子脸上。那汉子牵着骆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地驻⾜,眺望层叠起伏的沙海,暗自发愁,他⾝后一个金发⽩脸的少年也随之停下,扯开⽪囊,咕嘟嘟地喝着酒。
褐发汉子忍不住回头喝道:“卢贝阿,少喝些!咱们被困住啦!知道吗?被困住啦!”少年抹了一把嘴,闷声道:“喝了这口,再也不喝啦?”随手将酒袋丢上驼背,哪知一没搁稳,啪嗒一声堕在地上,囊中红酒一泻而出,瞬息渗人沙里,少年伸手去掏,却哪里还来得及。褐发汉子眼中噴火,吼道:“该死的小鬼。”抢过⾰囊,內中只剩下一小半。卢贝阿脸⾊发⽩,转⾝便逃。褐发汉子怒骂一声,子套一把弯刀,撒腿追赶,嘴里叫道:“你逃,你逃,小兔崽子,叫你逃。”沙地松软,两人一步一陷,走得分外艰难,卢贝阿忽地一脚踩虚,摔倒在地,褐发汉子一把揪住,雪亮的刀锋架在他⽩嫰的脖子上。卢贝阿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
褐发汉子用刀把在他臋上狠顶了一下,啐道:“宰了你,少一张嘴抢⽔。”卢贝阿痛得龇牙,但见他口气虽恶,眼中怒火却已淡了,心知他怒气已消,便笑道:“杀了我,就没人陪你说话解闷啦,被刀砍死痛快,活活闷死才叫难过。”褐发汉子哼了一声,将刀揷回鞘中,愤然道:“冒失鬼,再犯错,我一刀…”他手掌一挥,露出威胁神气。卢贝阿吐⾆笑道:“你才舍不得砍我脑袋。”
褐发汉子冷笑道:“不砍你脑袋,就不能阉了你这小狗子么?”卢贝阿面红过耳,啐了一口,褐发汉子睨他一眼,道:“你想叫索菲亚做寡妇吗?要么,我替你娶她…”边说边拿眼珠子瞟向卢贝阿的下⾝,卢贝阿被他瞧得心里发⽑,叫道:“混蛋!闭嘴!”褐发汉子嘎嘎怪笑两声,忽地咦了一声,手指远处道:“卢贝阿,你瞧。”卢贝阿兀自生气,怒冲冲道:“瞧你个鬼。”偷眼望去,却见滚滚流沙中,一个黑点忽隐忽现,飞逝而来。卢贝阿奇道:“那是…”话没说完,褐发汉子按住他头,伏了下来,轻轻子套刀,低声道:“是沙盗!”只瞧那黑影逝如飞电,越来越大,一个男子形影依稀可辨,卢贝阿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涩声道:“只…只来了一个,怕什么?”褐发汉子怒道:“别废话,拔刀。”卢贝阿屏住呼昅,伏在骆驼后面,死死盯着来人。
那人越
越近,却是一个肩披银狐坎肩的灰袍汉子,弯
低头,踩着一样古怪器械,状似雪橇,但远为宽大,中有杠杆相连,外有铁⽪包裹,两侧有细长铁管,被那人双手握着,向后一扳,铁⽪便骨碌碌转一转,带得铁橇蹿出丈余。二人从未见过如此怪物,一时心子狂跳,掌心渗出许多汗⽔。
那汉子双手扳动铁管,乍起乍落,⾐发飘飞,宛似流沙中飘行,不多时,便到骆驼之前,直起⾝来。卢贝阿定眼细瞧,但见那人修眉风眼,顾盼神飞,双颊浓髯如墨,髯下隐约有一道细长刀疤。卢贝阿本当来人必然凶神恶煞,哪知却是这般模样,兀自发怔,忽觉⾝畔飒然,褐发汉子弯刀破风,直劈那人面门。灰⾐人似乎没料到骆驼后伏有人手,咦了一声,⾝子稍侧,褐发汉子一刀劈空,匆忙横刀旋斩。那人却不理会,大大踏出一步,褐发汉子再度劈空,忙一掉头,却见灰⾐人已拾起卢贝阿弄丢的⾰囊,嗅了嗅,咕噜噜喝起囊中的残酒来。
褐发汉子心中骇然,
刀前扑,孰料一把弯刀从旁掠来,当得一声将刀格住。褐发汉子怒从心起,叱道:“卢贝阿,你又犯傻了吗?”卢贝阿脸一红,头摇道:“我瞧他不像啊。”褐发汉子道:“不像什么?”卢贝阿道:“不像沙盗。“褐发汉子怒道:“你懂个庇。”卢贝阿嗫嚅道:“我瞧不像。”二人这边争执,灰⾐人却只顾饮酒,褐发汉子也觉疑惑,弯刀不自觉垂了下来。
灰⾐人鲸呑牛饮,喝光酒⽔,将⾰囊一扔,哈哈笑道:“三天没酒喝了,当真痛快!还有吗?”褐发汉子道:“没了。”那灰⾐人转眼打量他,笑道:“听口音,你们是从热那亚来的?”他初时说的回回语,这时突然变成一句拉丁语。褐发汉子听得一愣,脫口道:“没错,我们是热那亚的商人,去国中做生意,途中遇了盗贼,同伴们都被冲散啦。好了,这里没酒,你快快走吧。”卢贝阿忽地揷嘴道:“塔波罗你撒谎,咱们还有三袋酒,够喝两天…”褐发汉子塔波罗没料他不知好歹,拆穿自家谎话,顿时气结,恨不得奋起老拳,狠揍他一顿,要知道,如今困于大漠,饮⽔贵于⻩金,为了点⽔滴浆害人
命,那也是不⾜为怪。灰⾐人来得蹊跷,倘若心存歹念,大大不妙,塔波罗一边喝骂,一边攥紧刀柄,斜眼瞥那灰⾐汉子动静。
灰⾐汉子微笑道:“好个吝啬汉子,若我拿⽔换酒,你答应么?”塔波罗见他⾐衫平坦,铁撬空空,并无蔵⽔之地,冷笑一声,道:“这沙漠里哪会有⽔?你骗人吧?”灰⾐汉子道:“圣徒摩西不也在西奈的沙海中找到⽔吗?上帝怎会背弃他的仆人?”塔波罗闻言肃然,道:“你也信奉我主?”心中对他凭生亲近。
灰⾐汉子不置可否,看看⽇头,又瞧了瞧脚下
影,掐指算算,忽地躬下⾝子,双手此起彼落,挖出一个深坑,而后探手⼊怀,取出线香一束,捻动食中二指,红光闪处,轻烟袅袅升起。灰⾐汉子将线香揷⼊坑中,脫下银狐坎肩,盖住坑口,不令烟雾渗出。
二人瞧他举止古怪,均感惊奇。塔波罗见多识广,顿时疑窦丛生:“这汉子举止怪异,莫不是哪里来的异教徒?这些古怪举动,是他杀人前的仪式么?”一时越想越惊,背脊不觉冷汗渗出,想要拔刀,但见那汉子意态自若,又感手脚发软,全没了方才的勇气。
正自踌躇,远方沙堆上升起了细细⽩烟。灰⾐汉子笑道:“有了。”提起⾰囊,几步赶到冒烟处,双手便如两把小铲,在沙中掘起坑来,不一阵,他掘出一个深坑,将⾰囊探进去,似在汲⽔,有顷,那汉子走回来,将⾰囊
给卢贝阿,道:“沉一阵子,便能喝了。”
卢贝阿但觉人手沉实,微微一晃,囊內传来汩汩之声,不噤喜道:“是⽔,是⽔!”塔波罗劈手夺过⾰囊,凑近一嗅,果然
气扑鼻,不由得瞪圆了眼,咕哝道:“奇怪,你…你是魔法师么?”灰⾐汉子淡然一笑,道:“这不是魔法,只是中土的一个小把戏罢了。那边还有⽔,你若不怕我暗中下毒,只管去取!”塔波罗被他道破心曲,颊上发烧。卢贝阿年少轻率,二话不说,抓起几个空⾰囊抢到坑前,只见坑內一汪泥⽔,杂着沙子不断渗出,他汲了些许,坑底复又冒出许多,始终与沙坑齐平,永无耗竭。卢贝阿将⾰囊装満,
喜折回。塔波罗接过⽔囊喝了两口,始才深信不疑,从骆驼上将下一囊酒,递给灰⾐汉子,朗声道:“生意人说话算数,咱们以⽔换酒。”灰⾐汉子笑道:“说得是,生意人便该有生意人的样子。”接过酒囊,揣在
间。
卢贝阿心头佩服,跷起拇指道:“先生,你能找到⽔,了不起。不过,你…你能带我们走出沙漠吗?”灰⾐汉子笑而不语,只是坐下喝酒,有顷,一袋酒尽,方才起⾝道“出去不难,但生意人便该有做生意的样子。”塔波罗见他设法寻⽔,已暗服其能,闻言喜道:“你若能带我们出去,我把货物分你三成。”
灰⾐汉子道:“我要你货物作什么?你给我酒喝,我给你带路,此来彼往,公平之至。”塔波罗不曾料得如此便宜,生怕对方翻悔,忙道:“一言为定,带我们出去,三袋酒都给你。”
灰⾐汉子再不多说,将铁撬搁在驼背上,解了酒囊,边走边喝。那二人吆喝驼马跟在后面,脚下忽浅忽深,踩得沙子嘎吱作响。灰⾐人却步子极大,落⾜处竟悄无声息,他时不时掐着五指,观天望地。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天气向晚,由暑热转为极寒,冷风锐如利箭,咝咝尖啸,夜空澄净无翳,恰似一块大硕无朋的黑⾊琉璃,月亮挂在西边,圆大光洁,映得沙海微微泛蓝,如梦似幻,叫人心意安宁。
卢贝阿手牵骆驼,一步一陷,费力地跟在那汉子⾝后,见他拿着酒壶,三步一饮,眼瞧一袋酒便要喝光了,便搭汕道:“先生,你是东方来的旅行家吗?”灰⾐汉子嗯了一声。卢贝阿笑道:“你的酒量真好!但这酒是报达人酿的,不地道,我家乡的红酒,那才叫好。”灰⾐汉子笑道:“热那亚我也去过,酒好,小牛⾁也
鲜嫰。不过,大漠里饮酒的滋味,却非别处可及!”卢贝阿一拍额头,恍然道:“是啊,饥饿时吃黑面包,比
⾜时吃小牛⾁快活。沙漠里喝酒自也比平⽇快活得多。”他只顾说话,⾜下忽地绊了一跤,一头栽进沙里,抬头看时,却见是一具⽩花花的骸骨,骷髅头龇牙咧嘴,黑洞洞的眼窝正和他对视,颇是疹人。少年只觉背脊生寒,惊惧之余,又生恼怒,出脚将骸骨踢出老远,摔得粉碎。他出了这口气,拍手啤道:“让你绊我。”
灰⾐汉子冷眼瞧着,心道:“到底是孩子,不知人间愁苦。若非遇上我,只怕你小小年纪,却要与这骸骨为伴了。人说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又有几人知行商苦楚,又有几人知道,这沙海之中,埋了多少商人骸骨?”不由想起几许往事,神⾊黯然,忽地仰天叹道:“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強说愁,
上层楼,
上层楼,而今尽识愁滋味,
说还休。稼轩的词终是好的,人却迂了,一醉方休,岂不痛快得多。”
卢贝阿不解其意,怪道:“先生,你说什么?”灰⾐汉子淡然道:“随便唠叨几句。是了,卢贝阿,你小小年纪,⼲么背井离乡,来做行商的勾当。”卢贝阿面⽪一红,忸怩道:“我…我赚了钱,就能娶索菲亚啦!她家里很有钱,我配不上。”灰⾐汉子皱眉道:“此来万里迢迢,道路艰难,若要钱赚,在家中做些生意,岂不更加稳妥?”卢贝阿道:“家里要赚大钱,却不容易。若将中土货物带回去,卖了大价钱,才够娶索菲亚啊。”灰⾐汉子心道:“这一来一去,累经月年,那女孩子正当华年,未必待到你回去…”他心中想象,嘴里到底不忍说破,叹了口气,寂然而行。
走了半晚,天光渐⽩,一眼望去,一片沙粒中生出寥寥几从稀疏草茎来。两个行商见了,情知出了沙漠,不由得欣喜
狂,塔波罗扑通跪倒,对天长笑,双手在
前划着十字,卢贝阿则喜得大翻筋斗,嗷嗷怪叫。
灰⾐汉子瞧着二人
喜过了,方道:“此处向东北走,当是⽔草丰美之地,人畜必多,行走不难。所谓聚散无常,咱们就此别过。”正要菗⾝离去,塔波罗已一步抢上,叫道:“先生,您救了我们
命,叫我们如何报答?”右膝一屈,便要行礼,灰⾐汉子大袖一拂,塔波罗只觉一只无形巨手将自己托住,怎也跪不下去。若非灰⾐汉子屡显奇迹,让人见怪不怪,他早已惊叫起来,饶是如此,塔波罗仍觉不安:“这人真会魔法呢,他到底是上帝的仆人,还是异教的魔鬼?”正自惴惴,只听灰⾐汉子笑道:“说过了,你给酒,我带路,你来我往,公平之至。生意人便该有做生意的样子,咱们两不相欠,何须多礼?”塔波罗自知三袋红酒不过小惠,能出沙漠才是
命
关,二者之间,遑论公平?但见对方落落不羁,也不好俗套,称谢一番,便直起⾝来。
卢贝阿少年心
,与灰⾐汉子相处虽只一晚,但见他气度和蔼,心底大生亲近。想到便要分别,眼中酸楚,低头不语。灰⾐汉子瞧出来,心道:“这孩子重情重义,倒是我辈中人。”微微一笑,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正要转⾝离去。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狼嚎,侧目望去,但见远处山丘上冒出一头⻩狼,衬着惨⽩落月,怪眼中透出无比乖戾。卢贝阿呆了呆,陡然倒退两步,发出一声尖叫。
灰⾐汉子眉头一皱,忖道:“这孩子忒也胆小了…”忽见塔波罗也是面⽩如纸,大张着嘴,双眼瞪圆,死死盯着⻩狼,⾝子一动不动。灰⾐汉子心中诧异,拾起一枚细石,
要
出,却见那头⻩狼转过⾝,一道烟跑了。塔波罗⾝子一软,坐倒在地,牙关得得直响,道:“来了…恶魔来了…”卢贝阿也扑在地上,浑⾝发抖。
灰⾐汉子奇道:“什么恶魔?”塔波罗沮丧道:“就是杀死我们同伴的魔鬼。从撤尔马罕城出发时,我们有三百多人,那知半途中遇上狼…”灰⾐汉子皱眉道:“狼?”塔波罗颓然道:“那夜里,四面八方都是狼嚎,也不知来了多少,只瞧见恶狼一群一群扑上来,人马骆驼,见什么吃什么?我带卢贝阿逃进沙漠,才算抛下它们,但卢贝阿的堂叔却不知死活…”他咽了一口唾沫,费力地道:“没料到,它们还是来了。”卢贝阿跳起来,咬牙道:“跟它们拼啦!”
灰⾐汉子沉昑道:“即便如此,方才不过一头⻩狼,何苦惧成那样?”塔波罗连声道:“难说,难说,虽只一头,却未必不是狼群的探子。”灰⾐汉子道:“狼又不是人,哪来这么多张致?”塔波罗双眉一沉,神⾊诡秘,庒着嗓子道:“你有所不知,听说,那狼群的头领是一个人。”灰⾐汉子奇道:“有这等事?人狼有别,如何共处?”塔波罗说道:“听说那人将灵魂卖给恶魔,得到驾驭狼群的本事,专一打劫客商,残杀生灵。”灰⾐汉子头摇道:“传说未必可信,草原广大,狐狼野鼠遍地。此地出现一头⻩狼,不⾜为怪。
嗯,既是如此,咱们不妨同行一程,彼此多个照应。”二人得他引出沙漠,心底信服:“这人来历虽然古怪,但本事很大,有他相伴,或能摆脫危机。”
三人走了一程,牧草渐丰。⽇中时分,忽见前方出现一拨人马,塔波罗瞧得清楚,忽地喜上眉梢,⾼声叫道:“弗雷德,弗雷德!”卢贝阿也満脸惊喜,招手道:“堂叔,堂叔。”那边一骑人马泼喇喇如风奔来,马上骑士髯须火红,
耝背阔,生得异常⾼大,额头布着三道爪痕,鲜红刺眼,他跳下马来,一双⽑茸茸的大手搂住卢贝阿,眼里流出泪来,叫道:“我以为你们死啦,以为你们死啦…”叔侄二人劫后重逢,抱头痛哭。塔波罗瞧着,不胜唏嘘。
二人哭过一阵,各叙别情,弗雷德道:“我是阿莫老爹带着逃出来的,不过,货物大都丢了。”言讫甚是沮丧,塔波罗安慰道:“货物丢了不打紧,人死就不能复生了。”弗雷德点头称是,此时一行人马尽都过来,弗雷德指着一个老者道:“这是阿莫老爹,突厥人,若非有他,咱们都活不了。”塔波罗一眼望去,只见那老者
着花布头巾,面⾊红润,⽩髯如雪,个子短小,精神却极矍铄。再瞧一旁,不过寥寥十人,想及出发之际,伙伴数百,驼马千数,相形之下,好不伤感。
难过一阵,塔波罗打起精神,将灰⾐汉子引荐给对方,众人听说灰⾐汉子在沙漠里掘出⽔来,都感惊奇,阿莫盯了灰⾐人一会儿,忽地揷嘴道:“山泽通气,沙中取⽔,是汉人道士的秘法,你从哪里知道的?”他这话以汉语道出,嗓音十分洪亮。灰⾐汉子目光一闪,微有诧⾊,笑道:“运气,运气,并非什么地方都能掘出⽔来。”阿莫听他避实就虚,答非所问,面有不悦之⾊,又道:“那么敢问大名?”灰⾐汉子笑道:“区区
名,不⾜挂齿。”阿莫打量他一阵,不再多问。
众人攀谈一阵,发觉各人虽然丢了货物,但紧要珍宝却是贴⾝携带,并未丢失,顿时商议到了中土,合伙变卖,周转数年,待得攒⾜本钱,再购买大宗货物运往西方。弗雷德听得这么一说,⾼兴起来,重重拍着塔波罗的肩道:“老弟,你说得对,货物丢了不打紧,有本领的商人,能把一个金币,变成一百万个。”
众人大笑,气氛复又热切起来,塔波罗笑道:“我有一个堂兄,叫做马可波罗,他在中土经商,认识许多鞑旦大官、大商人,咱们去投靠他,必不会错。”众人大喜,纷纷叫好,阿莫却冷哼一声,道:“你们开心得早了罢,这里还是天狼子的地盘。保得了
命,才说得上做生意。”
这话便似分开八半顶
骨,泼下一桶冰雪⽔,众商人満腔热⾎尽都凉了,相互呆望,没了言语。灰⾐汉子忽地问道:“天狼子到底是什么?”阿莫沉着脸不答,跨上骆驼,当先去了,他其人默然尾随。塔波罗侧过头,对灰⾐汉子轻声道:“天狼子就是御狼人,对这名字,大伙儿都有些忌讳。”灰⾐汉子微微颔首,心道:“‘天狼子’是汉人字号,莫非这凶人来自中土?”左思右想,却想不起这号人物。
众人一路行去,陆续遭遇逃出狼吻的同伴,时至⽇暮,商队增至五十来人。⽇头落尽,众人围坐一团,燃起辣火,说到早先际遇,无不凄惶。不少人失了亲友,听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声长长的狼嚎,凄厉诡异,月⾊也仿佛暗了一下。场上哭声顿止,死寂一片。塔波罗站起⾝来,手搭凉棚,极目瞧去,只见一个⽝形黑影在远方一闪而逝。再瞧众人,个个脸⾊惨⽩,全无⾎⾊,唯有灰⾐汉子闻如未闻,歪在地上饮酒。正自惊疑,忽听弗雷德在耳畔低声道:“塔波罗,咱们逃不掉啦,它还跟着?咱们…一个…唉,一个都逃不掉。”塔波罗掉头,只见弗雷德的大胡子抖个不停,眸子里満是绝望。弗雷德狠狠咽了口唾沫,道:“塔波罗,若我死了,你还活着,请你照拂卢贝阿,
他年纪小,人也不大机灵…”塔波罗点头道:“我死了,你也替我带信给表兄。”两人四目相对,两只大手紧紧握在一处,但觉对方掌心
津津的,満是汗⽔。
灰⾐汉子目光闪烁,忽道:“这天狼子是什么来历?”众人听到这个名字,面⽪一绷,露出惧⾊。阿莫低咳一声,拿
子拨弄数下,让篝火亮了些,缓缓道:“这来历难说得紧,有人说它是狼,有人说它是人,还有人说它是半狼半人。”灰⾐汉子道:“如此众说纷纭,想必这怪物肆
已久了。”
火光之中,阿莫脸⾊青⽩不定,淡然道:“也不算太久,蒙古人鼎盛之时,这条道路很是太平,头顶一只金盘走上一年,也不打紧。十多年前,⻩金家族发生內
,诸王不満大元皇帝忽必烈用武力夺取汗位,便打起仗来。连年
战,弄得草原荒烟千里,⽩骨累累,无数人家破人亡,饿死的饿死,没饿死的便做了马贼。”灰⾐汉子默然一阵,道:“天狼子是那时出现的么?”阿莫道:“不错,因为战事频仍,故而盗贼蜂起。说起来,天狼子也是盗贼之一,只不过他独来独往,行事格外凶残罢了。别的马贼,比如天山十二禽,也很厉害。”
一个商人揷嘴道:“阿莫老爹,再往前走,便近天山了,就算避开天狼子,又怎么应付那十二只恶鸟呢?”众人眉头攒起,皆是发愁。阿莫摆手道:“说这话晚啦,天狼子在后面,回头路是走不得了。向着天山走,还有几分活路。天山十二禽虽是狠毒,但说忍残好杀,恐怕还不及天狼子。”众人听得这话,顿生进退维⾕之感,一个个闷头不语。
灰⾐汉子不解道:“狼
忍残,如何能与人共处?”阿莫拧起灰⽩眉头,拈须道:“我倒是听说过一些,咳,这也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听说那天狼子本是人类婴孩,⽗⺟死于战
,恰逢一头⺟狼丢了崽子,拣到他,便将他当作崽子养了。后来一个汉族道人经过,一时好心,将他从狼群里救了出来,带回村庄教授本事。几年过去,那孩子似也忘了狼群中的遭遇,随道人练了一⾝本事,生裂虎豹,直追猿
,成为当地数一数二的猎人。唉,也是冤孽,谁知十八岁时,这天狼子舂心萌动,不经意间,爱上了一个同村的美丽少女…”说到此处,阿莫眉间微黯,轻轻咳嗽数声。他虽不说,众人却也隐约料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默默望着阿莫,场中十分安静,唯有篝火燃烧,毕剥作声,忽然,一声极轻极细的狼嚎从远处升起来,悠悠忽忽,久久不绝,众人只觉颈背发⿇,都向舞火凑近了些。
阿莫抬起头,望着天上缺月,叹了口气,幽幽道:“可惜,虎豹凶猛,却不会采摘清晨的蔷薇;天狼子虽能生擒熊罴,却捕捉不了女孩子的芳心。他爱那少女,时时向她赠送猎物,但那少女却爱着一个富家弟子。但糟糕的是,她的⽗⺟贪图天狼子的本事,从不拒绝他送来的猎物。故而天狼子总也蒙在鼓里,只当少女有意,
喜不尽,岂疑有它。直到那天夜里,他打猎回来,忽然发现,那个少女和情人在山⾕合野。天狼子愤怒之极,当场便想杀死二人,紧要关头,他师⽗却赶了来,老道士见状出手阻拦。天狼子斗不过师⽗,一气之下逃进深山。那少女与情人被人撞破,次⽇便互下聘礼,月后成亲。那男子本是当地望族,新婚之夜,方圆百里的人家都来道贺,载歌载舞,火光烛天,就在大家
喜沉醉之时,探山中却忽然传来狼嚎之声,初时只有一声两声,此起彼落,不一会儿,就变成一大片,嘿,也不知有多少野狼,听着十分可怖…”
说到这里,众商人想起那夜被劫情形,无不心寒,阿莫顿了顿,又道:“人们尚自奇怪,狼群已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喝醉的猎人不及开弓,就被咬断手腕;男人们还没子套弯刀,已被撕破喉咙。最后,活着的人聚在一起,奋力抵抗。这时,他们猛然瞧见,天狼子站在狼群中,⾚⾝散发,眼珠⾎红,发出狼一样的嚎叫声。狼群闻声,奋不顾死地扑上来,人们一个接一个倒下,鲜⾎像河一样流淌,渗人泥土,溅満墙壁。后来,新郞新娘都被捉住,天狼子当着新郞污辱了那个新娘,然后,野狼纷纷扑了上去…”阿莫说到这里,脸⾊
沉,抓起酒囊,咕嘟嘟喝个不停。场上寂然半晌,卢贝阿忍不住道:“那…那新郞呢?”阿莫瞧他一眼,淡淡地道:“听说疯啦,也奇怪,天狼子竟没杀他。”卢贝阿松了口气道:“还好,少死了一个人。”灰⾐汉子冷然道:“生不如死,有什么好?”他想了想,又道“如此说来,天狼子不仅忍残,而且工于心计!夺
之恨,不共戴天,此人却能隐忍一月之久,觑机发难,这份耐心真为人所难及。”众人都是点头。却听灰⾐汉子笑道:“只是无论真假,老先生这故事都说得十分有趣,令人大有⾝临其境之感。”一个商人接口道:“阿莫老爹可是有名的故事篓子。”灰⾐汉子笑道:“失敬失敬。”阿莫淡然道:“道听途说罢了。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如能加把劲,赶到天山脚下,便脫险了一半。”
灰⾐汉子道:“天狼子武功既⾼,又有驱狼赶虎之能,倘若赶尽杀绝,逃到哪里还不是一样?”一个商人摆了摆手,道:“这位有所不知,据说天狼子曾在天山十二禽手底下吃了大亏,从此不敢
近天山。”灰⾐汉子兴致陡起,问道:“有此等奇事?”那商人叹道:“这个传说流传甚广,但其荒唐怪谲之处,令人不敢深信。”灰⾐汉子笑道:“荒唐怪谲才有意思,兄台但说无妨。”
那商人却笑不出来,喝了口酒,长叹道:“听说十多年前,天狼子横行天山时,跟天山十二禽起了冲突。双方数次拼斗,各有损伤。后来一天夜里,天狼子聚集数千头恶狼,趁夜奇袭十二禽的老巢—天山瑶池。哪知这一回却是十二禽的大首领设下的圈套,他一人一骑,将天狼子连人带狼
⼊山⾕。那座山⾕天生便很奇特,两崖挂着冰川,险峻异常。大首领立马山顶,待狼群人⾕,点燃冰川下埋蔵的火药,炸毁冰川,当时雪崩数十里,仿佛天崩地裂一般,万千恶狼尽被葬⾝⾕底。天狼子仅以⾝免,被天山十二禽追杀数百里,多年来都销声匿迹。唉,大伙儿只当他早巳暴尸荒野,不想今又重现,看来老天无眼,却是不肯收留这个孽障。”说罢不胜颓丧。
灰⾐汉子不由击掌笑道:“雪葬群狼一计,气魄极大,非大英雄、大豪杰不能为之,若有机缘,真想会这大首领一会。”众人多数来自西极,头一回听到这传说,遥想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揣度那大首领的英风侠气、跃马雄姿,也不噤悠然神往。卢贝阿道:“先生说得极是,若能见那位大首领一面,叫人死也甘心。”塔波罗嗤了一声,道:“你嚷什么,这等顶天立地的英雄,凭你这点福分,也见得着吗?”卢贝阿⽩了他一眼道:“不与你说。”转向那商人殷切问道:“你见过大首领么?”
那商人用手在脖子上一比,苦笑道:“说什么笑话?我见了他,这颗脑袋还在脖子上么?十二禽都是无恶不作的马贼,蒙古人数次剿灭,都奈何不得!"众人心头均是一冷,卢贝阿颓然道:“我还当他们与天狼子作对,定是了不起的好汉呢。”弗雷德一拳砸在地上,哼道:“这叫:‘狗咬狗,一嘴⽑’,都不算好人。”阿莫点头道:“是啊,听说十二禽与天狼子结仇,也是为分赃不匀,争夺地盘。”众人想到后有恶狼,前有凶徒,一时间愁上心来,各自叹气。
收拾好行李,众人方要起驼动⾝,忽听一串銮铃响动,便如风过珠帘。众人正自诧异,却见一人一骑翩翩过来,那马骨骼耝大匀称,遍体火红,鬃⽑奇长,空有马鞍却无缰绳,马上坐着一名女子,红⾐裹体,纤秾合度,脸上有一袭轻纱,想是为了阻挡风沙所设。火光摇曳中,可见马后横了一支五尺长、半尺宽的长匣,乌木镀金,颇是郑重。
那马奔跑奇快,一阵风到了众人跟前,忽地前蹄一顿,凝如山岳。众人暗中喝了声采:“好骏的马匹!”那女子目光清亮如⽔,扫过众人,突地朗声道:“要过天山么?”用的是突厥语,又脆又急,不失大漠女儿的慡快,众人一愣,卢贝阿嘴快,大声道:“对呀。”红⾐女子道:“前面有狼群,要
命的,便往回走!”
众人心神剧震:“无怪狼群没有追上来,敢情在前面打埋伏?”不自噤冷汗长流。阿莫強作镇定,躬⾝道:“多谢姑娘相告。”红⾐女却不回礼,拨马便走,哪知红马并不向前,打了一个响鼻,径自向人群走来。红⾐女子诧道:“阿忽伦尔,你又不听话了…”说话间,眼光猝然落到灰⾐汉子⾝上,躯娇一震,啊地叫出声来。
红马靠近灰⾐汉子,伸长脖子嗅嗅他肩头,灰⾐汉子抚着红马鬃⽑,苦笑道:“老伙计,好久不见了。”红马咴了一声,鼻子在他脸上蹭蹭。灰⾐汉子抬眼望着红⾐女子,涩声道:“风怜,你还好么?”红⾐女子⾝子又是一震,面纱上多了几点
痕,忽地怒声道:“不好,一点都不好,半点都没好过…”她拉开面纱,娇
的双颊上泪⽔纵横,颤声道:“这十年来,半点都没好过…”蓦然间她⾝子一晃,忽地堕下马来。
这灰⾐汉子正是梁萧,他西游归来,却在此处与风怜相逢。风怜乍然见他,乍嗔乍喜,百念俱涌,一口气转不过来,竟尔晕了过去。梁萧一步抢上,将她搂住,自她后心度人一道真气,风怜朦胧中咳嗽数声,只觉背上暖流涌动,浑⾝酥⿇,张眼一瞧,却见梁萧一脸关切,心中怒气顿消,又感羞赧,匆匆阖上眼睛,低声道:“要你多事呢,还不放手?”
梁萧依言放手,但怕她尚未复元,仍是挽着她手,定睛细看,却见十年不见,昔⽇少女早已长成,眉眼未语含情,更添媚妩,但见她朱
轻颤,虽
说话,但终究哽咽,忽地一头倒在梁萧肩头,呜呜哭了起来。梁萧心中有愧,默然由她靠着。众商人见他二人故旧重逢,也不便打扰。
风怜哭了许久,委屈稍减,方才抬头道:“西昆仑,你知道么?我寻了你整整六年,我没一时不害怕,怕再也见不到你。”梁萧奇道:“你寻了六年?有什么要紧事吗?”风怜又落下泪来,道:“阿爸临死前叫我寻你。”梁萧一震,脫口道:“铁哲先生去世了?难道蒙古人攻进了剑⾕?”
风怜摇了头摇,道:“和蒙古人没⼲系,那一天,你不告而别,大家都很难过。第二天,爷爷突然叫上阿爸,两人在剑塔里铸剑。一铸便是三年。但不知为甚,那柄天罚剑铸了三年,始终难以成形。有一天,爷爷对阿爸说,天罚剑戾气太重,⼲天地鬼神之忌,须以人祭剑,始能成形。”梁萧变⾊道:“以人祭剑?如何使得?”风怜惨笑一笑,道:“是呀,阿爸也这么说,又说,真要如此,最好去⾕外抓恶人祭剑。可是爷爷说,这样徒添杀戮,戾气更重,天罚剑即便成形,也是无量凶兵,成为天底下的祸害。他说完…说完…”风怜蓦地小嘴一撇,扑进梁萧怀里,失声哭道:“爷爷他就纵⾝一跳,便跳进了铸剑炉里去了…”众人闻言,无不失⾊。
梁萧心头翻起滔天巨浪,好半天,待风怜哭够了,方道:“那你阿爸呢?”风怜泣道:“爷爷以⾝殉剑,天罚剑终于成了形。阿爸承袭爷爷的遗愿,继续铸剑。他发了疯似的,不吃不寐,昼夜锻打剑坯,⾜⾜锻了三个月,憔悴得不成样子,我看不过去,便呆在剑塔里陪他。”她说到这里,沉默半晌,方才道:“那晚,我给他送了饭,困倦了,就在侧室里打了一会儿吨,忽听得外面风雷
加,満天的电光,似乎都向剑塔聚来。”风怜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忽地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梁萧心道:“天生雷电,莫不是神剑出世,引动天怒。”拍拍她肩,以示安慰,却听风怜勉強止泪,颤声道:“我当时懵懵懂懂的,只是奇怪,为何只打雷,不下雨。就在这时,忽听铸剑室中一声巨响,竟将天雷声也比了下去,我跑进去一瞧…却见阿爸倒在地上,怀里搂着一把剑,大口大口的鲜⾎噴在剑⾝上…西昆仑,剑…剑是铸成啦,但阿爸也不成了,第二天就断了气…临死前吩咐我,要把天罚剑带给你,让你守护精绝族的神剑。”她说罢,转⾝将那个乌木匣子捧于梁萧,梁萧神⾊凝重,揭开箱盖,却见匣中一柄乌鞘长剑,有柄无愕,锋长四尺,乍眼瞧去,与寻常宝剑无异。梁萧随手拔剑,但觉甚为滞涩,微一用力,鞘內传出怪响,呕哑难听,梁萧眉头一皱,长剑嗖地脫鞘而出,一瞧之下,不觉吃了一惊,敢情剑⾝上红锈斑斑,竟是一把锈剑。
众商人从旁瞧见,均感失望:“两个人的
命铸了一把锈剑,太也不值了?”风怜瞧出他们的心思,美目中満是怒意,挨个儿瞪将过去。
梁萧看罢,略一沉昑,阖上匣子,重又放回马背。风怜急道:“你不肯收么,是不是嫌它锈了…”眉眼一红,似要哭出来。梁萧头摇道:“令祖⽗同铸之剑,岂是凡品,只是区区德行浅薄,当不得‘天罚’二字?你先留着,遇上配使之人,转赠与他。”风怜大觉刺耳,生气道:“这是什么话?西昆仑你怎么啦?天罚剑生了锈,你也生了锈吗?”梁萧叹道:“你说得是,都生锈啦!”风怜银牙一咬,拧眉道:“好啊,你不要,精绝人才不会求你,我…我走便是。”梁萧瞧她眼角细纹如丝,不复往⽇光润,暗想她这六年奔波,也不知受了几多风霜摧折,心头一软,拦住她道:“好啦,别孩子气,我们要出发了,你上马同行吧。”
风怜怒气未消,顿⾜道:“我才不是孩子气,火流星是你捉的,我不骑。”气呼呼拧过头去,梁萧无奈,翻⾝上马,挽住她道:“那么一块儿骑吧!”风怜略略挣了一下,但终究拗不过心底的情意,终究乖乖上马,倚在梁萧怀里,六年来,她苦苦寻找这负心汉子,但云山渺渺,人海茫茫,如何能够寻到,风怜背地里更不知淌了多少眼泪,如今终于找到,大愿得遂,心头万钧大石落地,但觉这暗沉沉的天地也有了生意,行了一程,不由意倦神疲,打起吨来。
困了半晌,忽被蹄声惊醒,风怜
眼瞧去,只见远处奔来一彪人马。尚未驰近,便有人⾼喊道:“你们遇上狼群吗?”阿莫应道:“遇上啦!”对面人马散成半圆,兜截过来。众商人正不知所措,忽见三骑人马并骑驰来,乃是三个年轻汉子,个个俊朗不凡,⽩缎披风里露出一段黝黑刀柄。
其中一名黑⾐汉子朗声道:“狼群在哪里?”众商人心中拿捏不定,都不做声。那汉子脸上如罩寒霜,正要发作,左侧一名红⾐汉子道:“乌鸦,我瞧他们都是寻常客商,若是为难,大首领必不⾼兴。”黑⾐汉子不悦道:“朱雀,我不过打听一二;狼群如此神出鬼没,只怕那怪物真是回来了,大首领也说了,让咱们小心从事,多方探听。”红⾐汉子朱雀道:“打听归打听,你别要犯了
子,任意动耝便好。”乌鸦怒道:“当我是你吗?”另一绿⾐汉子始终神⾊据傲,此时截口道:“我瞧也没什么好问。咱们须得加紧搜寻,倘若赶在他人前面收拾了那怪物,大首领必定
喜。”
朱雀不豫道:“翠鸟,你这话未免托大。”乌鸦冷笑道:“怕是你小心了,论武功,那怪物未必敌得过咱们,况且还有二十个神弩手助阵呢。”众人闻言望去,众骑士⾝上都挂有一张四尺弩机,沉甸甸的箭袋搭在马侧。阿莫忽地拨马而出,欠⾝道:“敢问三位可是天山十二禽么?”乌鸦傲然道:“不错。”众商人一惊,纷纷握紧刀柄。阿莫赔笑道:“‘天山十二禽’个个以禽为号,果然不假。”他顿了顿,又道:“我们商队遇上狼群,死伤惨重。如今恶狼四伏,进退不能,祈望三位大侠指点一条明路。”翠鸟冷然道:“我们要追踪狼群,没有闲工夫…”朱雀打断他道:“他们既是寻常客商,理应护送到轮台。”乌鸦不悦道:“你又来多管闲事。”朱雀冷道:“你忘了大首领的话吗?”乌鸦⾎涌面颊,怒道:“我哪里忘了?要送便送…”话音未落,一声狼嚎猝地拔起,悠长凄厉,令人心头烦恶异常,那三人神⾊大变,齐声道:“天狼啸月。”拨转马头,向狼嚎声起处奔了过去。朱雀驰出一程,又带着七名弩手折回来,道:“前途危险,我且送你们一程!”众商人大有难⾊,心道:“你来送也未见安稳,天知道你这马贼打了什么主意?”
要拒绝,却又不敢贸然开口。
梁萧忽道:“敢问何为天狼啸月?”朱雀瞧他一眼,淡然道:“那是天狼子独有的啸声!”众人听得天狼子就在左近,都是脸⾊煞⽩。风怜瞧朱雀爱理不理,不觉心头有气,冷笑道:“天山十二禽也是出了名的马贼,无恶不作。怎会假装善心,护送起客商来了?”朱雀脸⾊陡变,喝道:“天山十二禽虽是马贼,但亦有道,一不肆
百姓,二不染指寻常客商,蒙古人奈何不得咱们,便大泼污⽔,诋毁咱们的名声。不愿在下护送的,大可自便。”梁萧见他挣得面红耳⾚,心中犯疑。众客商更加不知所措,倒是阿莫镇定,振缰而行,众人无奈,只得尾随。
风怜不忿道:“西昆仑,自便就自便,咱们走。”梁萧道:“我答应照拂他们,不可半途而废。”风怜向朱雀一努嘴,道:“不是有他护送么?”梁萧道:“天山十二禽名声不佳,叫人无法放心。”风怜⽩他一眼:“你呀,一点也不慡快。”叹了口气,⾝子微仰,倚人梁萧怀里,柔声道:“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放你不下,⽇子越久,就越想你…”
纵使梁萧聪明十倍,此刻也寻不出半句话儿应付,只好做个闷嘴葫芦,一声不吭。走了一程,前方忽又传来一声狼嚎,悠长刺耳,中人
呕,一声叫罢,便听无数狼嚎声齐相应和,声势骇人。朱雀脸⾊微变,鞭马驰出。梁萧向风怜道:“咱们也去瞧瞧。”纵马上前,火流星脚程卓绝,顷刻赶到朱雀⾝旁,朱雀面露诧⾊,脫口叫道:“好马!我出一百两金子买它。”风怜冷笑道:“你做梦么?别说一百两,一千两,一万两也不卖!”朱雀脸一沉,眸子仍盯着火流星,梁萧瞧他目光贪婪,不由微微皱眉。
行出二十余里,地上狼粪渐多,爪痕宛然。朱雀脸⾊越发
沉,忽然间,遥见前方长草里红光闪动,朱雀定睛一瞧,蓦地神⾊惨变,纵马冲上。风怜兀自张望,却被梁萧捂住双眼,低声道:“别瞧,就留在马上。”翻⾝下马,掠上前去,定睛一看,却见朱雀伏在两具尸首上,嗔目咬牙,浑⾝发抖。瞧那尸首⾐衫,正是乌鸦、翠鸟。二人连人带马骨⾁支离,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四周搁着五六具狼尸,其中一头背上,还揷了半截断刃。
梁萧环顾四周,转⾝掠出,他去势飘忽,在草上一纵一跃,便无踪迹。朱雀瞧得,大为骇异,不觉站起⾝来,风怜见梁萧去了,夹马便追,忽见眼前红影一闪,朱雀横⾝拦在马前。风怜勒马怒道:“你作什么?不怕被马儿踩着吗?”朱雀双眼似要滴出⾎来,厉喝道:“将马给我!”忽地纵起,半空中双掌一翻,风怜便觉劲风扑面,口鼻
窒,忙呼道:“阿忽伦尔…”火流星应声、拧
,斜斜蹿出,朱雀一扑落空,急转⾝时,只见火流星去若矫龙,已在十丈之外了。
风怜奔出一程,瞧得无人追赶,方才停下,舒了口气道:“乖马儿,又多亏你啦。”她流浪七年,能够安然无事,大半因为火流星脚程了得。此时她抬眼望去,却见四野空旷,冷风幽幽,拂得草丛瑟瑟作响,她
口一阵发堵,大声道:“西昆仑,你在哪儿?西昆仑,你…”叫到第二声,嗓子里已带了哭腔,想到与这冤家才见一面,又失了他的踪迹,不由得芳心寸断,脑中空空,不知不觉,眼泪已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正要放声痛哭,忽听远处传来一声长啸,直如惊雷滚滚,悠长不绝,仿佛隐含无穷怒意,连波迭浪般冲开长草,在大草原上纵横奔腾。
风怜听出是梁萧的啸声,芳心突突
跳,驰出里许,忽见远处散落许多残肢断臂、断箭破弩,死者均是“乌鸦”手下神弩手,⾎⾁藉狼,已将大片草地染红。梁萧立在长草间,
风长啸,
得茫茫四野回响不绝,风怜犹未近前,便觉头晕目眩,匆匆勒住马匹。猛然间,就听得东北方悠悠然升起一声狼嚎,利锥般穿透耳鼓,正是“天狼啸月”一时间,两般啸声各不相让,一似洪涛倒海,一如怪蛇钻云,竟在⾼天迥地间斗起力来。忽地,梁萧纵⾝跃出,向着狼嚎处飞掠过去。
风怜恍然大悟:“原来西昆仑发出啸声,是向天狼子挑战?”想到梁萧便要与那大凶人决一雌雄,不由精神一振,继而又生出许多关切。只一转念,梁萧已去如鸿鹊,人影俱无,风怜忙不迭迭,纵马赶出。天狼子啸至半途,忽地止声,梁萧⾜下稍缓,双耳微微动耸,辨别方位。忽然间,又听西南方狼嚎再起,直冲天穹,梁萧心中吃惊:“这怪物好快脚程,一瞬工夫,便去了十里之外?”他遇上生平劲敌,抖擞精神,又向西奔,不料西面啸了不⾜半柱香功夫,又是一顿,梁萧心下奇怪,⾜下却不稍停,谁料不出十里,狼嚎又自东方响起,梁萧惊疑不定,⾜下再转,奔向东方,哪知狼嚎声仿佛有意戏弄,忽东忽西,时南时北,起落之间,渐渐去得远了。梁萧停下步子,岿然而立,任凭长风西来,吹得⾐袂猎猎作响。
风怜飞马赶到,滚落下来,急道:“西昆仑,你骑着火流星追他!”梁萧头摇道:“追之无益,此人轻功在我之上,其他功夫也必了得。况且还有狼群助阵,今番即便赶上,也难言胜。”风怜略一默然,道:“你是怕我本领不济,碍了手脚么?”梁萧被她猜中心思,笑了笑,却不答话。风怜却双颊绯红,美目闪闪发亮,忽而笑道:“不论如何,你心里为我着想,我就
喜。”
梁萧苦笑道:“罢了,回去吧。”风怜撇嘴道:“回去作甚,瞅着那些马贼就生气。”气冲冲将朱雀夺马的事说了一遍。梁萧沉昑道:“他夺马并非出于歹意,而是要借火流星的脚力,追赶天狼子。”风怜气道:“你还帮他说话,无端抢人马匹,就是坏人!”梁萧道:“率然定人善恶,有失偏颇,一念之差,往往铸成大错…”眼见风怜眉间嗔意更浓,转口道:“好好,你说如何便是如何。”风怜低头一笑,忽道:“西昆仑,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梁萧点了点头,风怜咬咬嘴
,倏地秀目泛红,轻声道:“我要你…我要你从今以后,不许丢下我,方才我好怕,怕你又像上次一样,不明不⽩走了,让我再也寻不到…”她心中委屈,话没说完,泪⽔已顺着⽟颊滚落下来。
梁萧本不愿风怜涉险,方才独自追赶天狼子,不想却令她陷人险境,瞧她幽怨神⾊,不觉心生愧疚,道:“好吧,我答应你便是。”风怜破涕为笑,跳上前来,搂住梁萧脖子,扑进他怀里,喜道:“我知道你会答应。”梁萧话一出口,便已后悔。被她一楼,更不自在,借口让她乘马代步,将她扶上马背,自己步行相随。
一人一马在草原上并排飞驰,火流星纵蹄在前,梁萧步履闲闲,却不落下。风怜得梁萧承诺,喜不自胜,
然谈笑。梁萧心不在焉,随口敷衍。他自负轻功了得,今⽇竟败给天狼子,颇有几分失落,想到早先听其啸声,此獠并不十分厉害,没料到轻功竟然如此⾼明,忖到这里,他心念忽动,咦了一声,风怜怪道:“怎么啦?”梁萧叩了叩额头,笑道:“我想到一档子蹊跷事。”说话间,抬眼一望,他脸⾊忽变,拔⾜抢出,只见草中又躺了一具死尸,红衫⽩披,正是朱雀,所幸尸⾝尚且完好。
梁萧俯⾝察看一番,眉间凝霜,站起⾝来。风怜翻⾝下马,走到他⾝边,正要说话,忽听马蹄声响,一转眼,便见南边驰来四十余骑,为首一名娇俏女子,⾐衫⽩缎做底,描绣七⾊大花,彩光离散,明
不可方物。彩⾐女于骏马急奔之际忽然翻落,一伏一纵,便到梁萧⾝前,瞧见朱雀尸⾝,脸⾊陡变,骄指若剑,刺向梁萧心口。梁萧未料她突然施袭,一扬眉,飘退丈余。彩⾐女指风落到地上,泥土似被无形
揷中,缓缓凹陷,形成一个小孔,黑黝黝莫知深浅。风怜瞧这指风恁地古怪,怒道:“你⼲么打人?”彩裳女子却不理会,秀目大睁,死死瞪着梁萧,脸⾊苍⽩如死。
一名青⾐女子飞马赶来,扬声叫道:“彩风姊姊,怎么啦?”彩⾐女涩声道:“青鸾,你…你先瞧朱雀!”青⾐女子跳下马来,一摸朱雀肌肤,脸⾊大变,反手撕开他背心⾐衫,只见肌肤之上,竟有五个淡青⾊指印,不噤失声叫道:“天狼功!”
彩凤面⾊惨厉,盯着梁萧,恨恨道:“你杀了朱雀?”梁萧还未答话,风怜已抢着道:“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们到时,这个挨千刀的臭马贼早就死啦!”精绝人世代与突厥马贼为敌,风怜对马贼一流自也十分厌恶,盛怒之下,出语很不客气。彩风怒极反笑,素手一挥,众骑士纷纷下马,手中弩机指定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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