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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无常火
  走出武侯营帐时,我只觉心头象冻成了寒冰。

 春天已经来了。南疆的冬天远没有帝都的冷,春天也同样要早,在武侯帐外的两株不知名的树已结了满树白花,风也开始有了些暖意。雨季远没有结束,但今天天空里只是些雨丝,风吹上脸时,带着点的甜味。那两株树若不是树皮太过硬,根本无法入口,只怕也早被人剥个光。

 象她的气息。

 “楚将军。”

 我跳上马,听得有人叫我,回过头来看了看。叫我的是张龙友,好久没见了,他的一张脸比以前更黑瘦了些。我笑了笑,道:“张先生,好。要去哪儿?”

 他道:“我想去城西再找点原料,和你一起过去吧。”

 他也骑在马上,走到我身边,忽然有些迟疑地道:“楚将军,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你别往心里去。”

 我苦笑了一下,道:“有什么事不是迫不得已,可人命总不能连马都不如吧。算了,我也不去想了。张先生,你现在又做出什么来了?”

 他也苦笑一下,道:“想试试没有琉黄能不能做火药,可是漫无头绪。”

 “火雷弹还剩多少?”

 他叹了口气,道:“大概只有一百来个吧。别的,已用得一点不剩。”

 我没有说什么。火药早已一点不剩了,张龙友再有天大的本事,也变不出新的武器出来。这也是天意吧,想起路恭行第一次见到张龙友时曾经很感慨地说:“说不定,这一场战争的胜负,将会系于他一身。”他的话只能说一半是对了,靠他的火药,我们守到了现在。可是张龙友再关键,没有原料,便同一个普通士兵没什么不同了。

 我看了看天空,蒙蒙的雨丝洒在我脸上,细细密密。我的战甲上也凝了些水珠,显得亮闪闪的。苏纹月虽然吃不,但每次我一下战甲她就帮我擦拭得干干净净。现在全军中大概除了武侯的战甲,就数我的最闪亮了。

 “我们南征,只为平叛,自然叛军全是些凶残暴戾的人。可是现在我们又如何去指责他们?”

 张龙友没说什么,垂下头去。他的上清丹鼎派也信奉清净无为,他大概也在想着自己这个教派的信条吧。我们两人信马由缰,慢慢地走着。半晌,走过一间颓圮的屋子时,张龙友长长地叹了口气。

 “楚将军。”他叫了我一声,我也没有抬头,只是道:“什么?”

 “人的性命和马的性命相比,哪一个更贵重些?”

 “当然是人的性命。”

 “可是,在攻入高鹫城后,抓到一个人便马上斩杀,抓到一匹马却要好好地喂养起来。如果人的性命更贵重些,为什么轻人重马?”

 “那是局势如此…”说到这儿,我一下哑口无言。张龙友说得的确很难反驳,我反对会上的决议,唯一的替代办法也只是杀马。可是在战场上,如果能杀死对手,我也从来不会再杀对方的马。照这样的想法,我现在独持异议,倒象是有点矫情。

 张龙友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家师虽与清虚吐纳派不睦,持论倒也和他们差不多,他常跟我说,法统的人都要清净无为,不可卷入世俗。一入世俗,很多事就迫不得已,有亏良心了。”

 我有点吃惊地看了看他,简直不信这还是以前在辎重营里见到的那个有点傻乎乎,差点被德洋杀掉的张龙友。我道:“那张反对票也是你投的吧?”

 他点了点头,道:“是。君侯于我有知遇之恩,但此时有违天理,纵然只手难回狂澜,我也只能反对。”

 我本以为那张反对票是陆经渔投的,没想到是张龙友。我的心头一阵痛楚,为自己,也为那个一直在我心目中有如天人的陆经渔。

 在最后关头,陆经渔还是屈膝了。可是,我却不敢责怪他,此时,我才发现,与其说是我反对武侯的决议,不如说,我的真实想法是为了她,也为了苏纹月。

 我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高尚啊。

 回到西门,和张龙友分手后,我没有回营帐,先上了城头。城头上,金千石正带领一些龙鳞军在抢修刚被砸坏的雉堞。现在蛇人大概知道我们要吃掉它们的尸体,也学乖了,大多用石炮发动攻击,不再攻上城头来。那些石炮没有我第一次在东门见过一炮便可以在城墙上打出一个来的那么巨大,但也比帝国军中用的大多了。同时,蛇人的阵营又向前推进了几百步,现在在护城河外五百步处,便已是蛇人的营帐了。

 蛇人的总攻已迫在眉睫了吧。我刚走到龙鳞军的阵地,金千石一见我,忙过来道:“统领,你回来了。君侯又有何命令?”

 我叹了口气,道:“君侯下令,明将诸军中所有的女子集中起来。”

 金千石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意思?那还不如先把肚子的事解决掉,君侯还想着为帝君选美的事么?”

 我苦笑了一下,道:“金将军,你也太想得太简单了。”

 他忽然睁大了眼,身上也是一抖,道:“难道…难道…”

 我低声道:“不是难道,是真的。”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惧,又平静了,居然也笑了笑道:“这样也好,省得心。只是统领,你帐中的那个苏纹月也保不住了,没让统领早用几天,真对不住您了。”

 我哼了一声,道:“我不会把她送出去的。”

 金千石脸色一变,道:“统领,若抗命,那只是犯斩罪的。”

 我看了看外面的蛇人阵营,又哼了一声,道:“斩就斩吧,反正也支撑不了几天的。总之,我绝不会将她送出去。”

 金千石急道:“统领,你忘了栾鹏了?栾鹏没干什么事情便败了,虽然陆将军也为他讲情,君侯照样将他斩了。”

 我说出那话来其实也是一时冲动,可是此时却觉得我应该如此。只是,我没办法去护住她,虽然她这一次准能逃过一劫,但照此下去,最终还是难逃的。如果是她还不是苏纹月,大概我会甘之贻的吧。

 想到这里,我突然间也觉得无地自容。我自以为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可是听了张龙友的话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为了那两个女子,现在才意识到,说到底我只是害怕她也会落得这种下场,如果允许她们两个保留一个,我说不定会将苏纹月献出去的。

 我也并不没自己以为的那么高尚啊。

 可是话已出口,也不能收回了。我只是道:“我意已定。”

 金千石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逃过他的视线,道:“你们在这儿看着吧,我困得不行。”

 昨夜里蛇人曾经来夜袭,忙了一整夜才发现原来那是佯攻。蛇人现在行动来去如风,每次攻击都绝不拖泥带水,说走就走,不象最早时那样死斗不休,看来,蛇人也在变强啊。它们的佯攻让我已一整天没合过眼了,现在也的确有些困。

 回到自己的营帐,苏纹月正给我补着一件内衣。她一见我,脸上带着笑意站起来,道:“将军,你回来了。”

 我颓然坐倒,道:“你不要离开我,记着,绝不要离开。”

 她有点不知所措,道:“出什么事了?”

 我喝道:“你什么也不要问,总之,绝不能离开我身边。”

 她吓了一跳,也许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这些天来,我一向对她和颜悦,她也已出少见的笑容了。我这般一声喝斥,她脸上又有些惶恐。我看得有些心疼,道:“反正你不要一个人出去就是了。”

 “可将军你要是集合…”

 我一阵心烦,喝道:“不用你管。”

 这时,门口有人道:“统领。”

 那时金千石的声音。我道:“金将军,进来吧。”

 他抱了个坛子,一手还拎了一大块进来。苏纹月一见他,脸色变了变,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颊上有些沱红。我看了看他手里的,那是一条腿,不过绝对不是人腿,也不会是蛇人的。我道:“这是什么?”

 金千石齿一笑,道:“将军,我把飞羽杀了。”

 飞羽是他的座骑。那可是龙鳞军的第一匹好马,脚力极快,我到龙鳞军后,给我的座骑够好了,可和他的座骑比起来还差一筹。前些日子这马前腿上中了一,因为吃得太差,一直没好。武侯要各营斩杀病弱马匹时,金千石却死活不肯杀掉飞羽。这个金千石,侍妾可以送我,马却看得比谁还重,他竟然把飞羽杀了,那其实也是为了做给我看的吧。

 我不知是感激他好也是怨恨他好。飞羽这等好马,好好调理还能复原的,杀了连我都觉得可惜。可是,他为了劝我,连爱马也可以杀掉,我也实在有几分感激他。

 他把坛子放在案上,道:“统领,这是最后一坛酒了,今天一醉方休。”

 我虽然没什么酒瘾,但一闻到酒香也不有些心动。他将那一只马腿也放在桌上,拔出刀割下一块后放到炉上去烤,一边道:“统领,今我的来意想必不说统领也明白。”

 我点了点头,道:“这哪有不知道的。但我意已决,金将军不必多说。”

 我也割下一条,放在炉上烤着,叹道:“就象你的飞羽,你今杀掉它时不心疼么?”

 我在说话时偷偷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苏纹月。她也许以为我在说马匹的事,脸上也平静得很。

 “统领,我说过不谈这些,只是一醉方休。”

 马在火上烤得热香四溢。我把烤好的一条放到碗里,道:“苏纹月,你吃吧。”

 那倒也不是在金千石面前故作姿态,我分开的吃食一向和苏纹月平分。她接了过去,道:“谢谢将军。”

 金千石看着她,脸上浮出一丝微笑,对我道:“来,干杯。”

 我喝了一口,只觉这酒醇厚得非同寻常,有几分当初张龙友在城头浇下去的两桶那种样子。金千石将他烤好的马割下一半,道:“统领,请。”

 马的味道很是糙,但是在饥饿时吃来却是无尚的美味。我咬了一口,正想说什么,金千石已给我倒上了酒,道:“统领,再干吧。”

 这一天我不知喝了多少,只觉越喝头便越醒,可看出去却越来越模糊。终于,在喝下一碗后再支持不住,倒了下来。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喊了我一声,我也没答应。

 醒过来时,我头痛裂,周围已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我也知道那不过是睡起时的暂时失明的正常现象,也不用担心,只是努力睁开眼,让自己适应这一片黑暗。

 此时眼前也渐渐能看到东西了,帐中没有灯,外面的一枝火把燃着,把一团不停跳动的光投到营帐壁上。

 帐篷里,暗得象什么也没有。在一片黑暗中,忽然,一个柔软的身体紧紧地贴在我的身上,两朵将要开放的蓓蕾在我的前,柔软而又不象真实。

 我吓了一跳,但醉意却让我无法动弹。马上,两条手臂围住了我的脖子。在黑暗中,苏纹月轻轻地说:“阿红,你醒了。”

 她从来没有那么温柔地叫过我。这十七天来,虽然她名义上是我的侍妾,却一直只象以前的白薇和紫蓼一样,只给我洗衣服,擦拭战甲,恭恭敬敬地称我为“将军”这么叫我,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

 我有点局促不安。这样的肌肤相亲,我也是第一次。我道:“你…是你…”

 “是我。”她轻声说着“天还没亮,现在还是夜里。”

 她紧紧地抱住我,双手按在我的背上,让我觉得有种很舒适的刺痛。也许是她的指甲刺入了我的皮肤,但是这种刺痛却让我有种想忘却一切的冲动。

 “天还没亮,睡吧。”她喃喃地说着,象是梦呓。也许这也真的是场噩梦吧,一梦醒来,什么蛇人,什么共和军,全都不在了,而我还在军校里,等着明天和同学去那军校之花的酒店里喝上一小杯。可是,我左臂上那还没有彻底好的伤口不时传来一丝丝刺痛,却告诉我那不是个梦。

 那不是梦,即使我宁可那是个梦。

 我抱紧了她,无声无息地吻上她的嘴。在我嘴里的一片酒气中,她的嘴象枝头过早开放的花瓣一样,带着一股清新的芬芳。她扑到我的身上,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坠入了一个深深的幽谷。

 象是忘记了一切时的一失足,沉没在一片蔚蓝色的天空中,穿过白云,那些絮状的烟气从我身边,从肋下,从指里不断划过,任是绝望地挣扎,依然是一片空虚。

 只是那绝望也是美丽的。

 雨还在下着,但已小了许多,现在打在帐篷上的是些温柔的碎响,细细密密的,象一张用无数小珠子穿成的珠帘,被风吹得起了波纹。

 她低低地呻着,外面的火把透过帐篷,我也只能看到她的一个淡淡的影子在动,更象一个虚像而不是真实。

 我再也忍不住,用两条无力的双臂一把搂住她,让她伏在我身上,低声地泣起来。

 她紧紧地抱住我,象要融合在我身体里一样,只是喃喃地说着:“夜还长,睡吧,这是我生命里最长的一个夜。”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知道拼命地抱紧她,象是生怕她会象一片羽一般飘然远去。可是醉意让我的手臂象不属于自己一般,我都感觉不出自己怀里的那个人。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喃喃地说着:“这一切有你这样一个人的话,那也已不枉这一世了吧。”

 我没有说什么,只觉得她的身体又开始发热,象一块渐渐融化的冰块。

 “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我忽然抬起头,看着她的脸,道:“你听到什么了?”

 她的眼里满是泪水,象一朵已将要凋零的花,已不胜一涓滴晨

 久久无语。雨洒在帐篷上,沙沙的,把透进来的火把的光也得暗淡了许多。

 醉意又开始一阵阵袭来。

 等我醒过来时,天已大亮。上只有我一个人。一红色的发带在我手腕上,象是血。看着这发带,我感到一阵茫然,象是从心底去了什么,连站都站不稳了。我穿好衣服,走出营帐。

 金千石站在门口,背对着我。我走过去,站到他身边,小声道:“是你跟她说的?”

 金千石看了看我,又躲闪着我的目光,也没回答我。我拍了拍他的肩头,叹道:“那不能怪你,我只觉得我是个卑鄙的人。”

 金千石抬起头,道:“统领,你别这么说…”

 我不敢再看他,只是抬头看着天空。今天是阴天,也许过一阵仍然要下雨,灰云堆满了天空。我背起手,道:“金将军,我只以为自己算是个正直的人,可是事到临头才知道不是,我只是个卑鄙的小人。”

 他叹了口气,道:“统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儿女情长,你可不要怪我…”

 他还没说完,我忽然出了百辟刀。他脸色一变,还不等再说什么,我已在自己的左臂上割了一刀。

 血象泉水一般涌而出。

 金千石惊道:“统领,你做什么?”他一把夺掉我的刀,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条,绑住了我的伤口。我没有说话,好象那条手臂并不长在我身上一样。

 血下手臂,手腕上那条发带现在隐没在一片血痕中,也看不清了。我看着天空,再也忍不住,泪水滚滚而出。

 我并不是不知道醉了后就会人事不知,但我还是醉了。那也只是因为想借一场酒醉来逃避那个责任吧。可是现在我除了自责以外又能有什么?知道自己并不象自己想的那么高尚,倒更有了种自暴自弃的快意。那种对苏纹月的内疚和对自己的痛恨织在一处,只怕现在血光了我也不会在意的。

 天空中,云越来越厚。云层后,恍惚又听到了第一次看见苏纹月时她胆怯的声音,和我一块儿喝粥时的少有的快活,以及,昨夜她那幽幽的叹息。这一切,都会在我不经意的时候象一堆火一样来灼痛我的记忆。

 如果我能有记忆的话。 信使派出后的第二十三天,依然没有消息。武侯已派出五批信使,按理,最后一批出发的也该回来了,可是一个也没有。

 坐在城头,我捧着一碗刚端上来的汤喝下去。那是仅剩的一点马,女子被杀得只剩了武侯营中那几个准备班师后献给帝君的女乐了,现在已开始斩杀一些工匠。记得在军校里听高年级同学讲讲起过在大帝得国时的围困伽洛城之役,那时围城两月,大帝的部队也对伽洛国的坚守始料未及,在四十天上粮草耗尽,城却仍然未能攻下,那时帝国军便曾杀俘而食。那时听这故事时便觉得太过残忍,曾经想过,后我若有这一天也绝不吃人。我现在吃的也是我的座骑,尽管那匹马其实还很强壮,武侯也下过令说各级指挥官可以保留坐骑,但我还是杀了它,把分给龙鳞军上下。

 那也算对武侯那个决议的一个抗议吧。能让我的部下少吃一点人,总也是好的。

 我刚喝完汤,城头上又有人叫道:“蛇人来了!蛇人来了!”

 蛇人这些天的攻势越来越急,但也很注意分寸,从来不硬攻。如果是单场战斗,比以前那么场场恶战要容易应付多了。但是蛇人的攻击已经相当有组织,那种频率让我们疲于奔命。

 也许,不知道哪一次便是蛇人的总攻了。

 在让蛇人伤亡了七八个后,它们终于退却了。但我们的损失是十七个人,可怕的是,城头剩余的士兵在看那些死者时,眼里冒出的,简直是食欲。

 现在蛇人和我们好象倒了一个个了。我有些想要冷笑,但也笑不出来。

 攻城斧在我手上重得几乎提不住。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事,但现在出手了一次,还是累得我气吁吁。我把攻城斧放到墙边,坐了下来。吴万龄走了过来,道:“统领。”

 我看了看他,道:“怎么了?”

 “再不吃东西,统领你要支持不下去的。”

 我站起身,努力让自己已经有点力的身体站直,道:“吴将军,想必你也知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是要靠吃人才能保得性命,但即使活下去了还有什么意义?都不如朱天畏。”

 吴万龄垂下头,不敢再看着我。这些天发的口粮就是女人尸。就连这些残忍的食粮也已经很少了,工匠没有多少人,已被斩杀了一半。

 几千个女子,也不过让城中坚持了六天而已。当女子和工匠都吃光了,接下去吃什么?吃那些伤兵和战死者么?以前即使在蛇人面前节节败退,我仍然有种莫名其妙的骄傲,觉得人毕竟是人,而蛇人不过是些吃人生番,是些野兽。可如今看来,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骄傲实在不过象是种对自己的欺骗。

 吴万龄没说什么话。他的身体也在发抖,腿也慢慢地弯下去,忽然,他猛地呕吐起来。的确,只消是一个人,知道自己吃下去的东西竟然在几天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一定会呕吐的。

 看着他呕吐,我不再说什么,只是抬起头望向天空。天很阴沉,可能又要下雨。南疆的雨季要持续一个月,现在已快到了尾声。蛇人如果要趁雨季发动总攻的话,大概也不会太久了。

 这时,从城下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很是急促。这时候把马打得那么快,已是很少见了。我正要看看是什么人,却听得有人叫道:“楚将军,龙鳞军的楚将军在吗?”

 声音是从城下传来的,正是路恭行的声音。我拍了拍吴万龄,没再说什么,走了下去。

 应该很坚实的台阶,我在走着时也觉得象是踩着柔软的棉絮。好容易下了城,只见路恭行骑在马上,也不下马,一脸惶急,道:“楚将军,祈烈出事了!”

 “什么?”

 我象是被针扎了一下,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惊道:“怎么了?”

 “他被人告发,藏着一个女俘,却不肯出。现在君侯已命锐步营捉拿他,他带着那个女子逃到了张先生的营帐,绑了张先生,还用一辆天火飞龙车来威胁君侯。”

 我只觉象被当头打了一,头嗡嗡地响,不一阵晕眩。祈烈在破城时也找了个女子,我也知道的,当初我还见过一次。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做出这等事来,那不正是我想做而不敢做的么?

 “现在呢?我去,我马上去。”

 我语无伦次地看着周围。龙鳞军的马匹现在一匹也没有了,难道我走着去么?我正在茫然,路恭行道:“楚将军,你上来和我合乘一骑吧。”

 我看了看他,他的马倒还不是太虚弱,坐两人走上一两里路总行的。我点点头道:“好吧。”

 我走到他的马上,以前觉得很简单的上马动作我也做得惊险万分,摇摇坠。在刚要跳上马背时,我一晃,差点摔下来,路恭行一把拉住我,才免得让我摔个四脚朝天。

 跳上路恭行的马,我扭头对坐在一边的金千石道:“金将军,这里由你负责,万不可出差错。”

 这些天的蛇人攻势越来越凶,我有点害怕我不在时恰好有蛇人攻来。万一有什么闪失,那后果不堪设想——其实也不用设想。真要出了这样的事,那也可以说一切都完了,用不着武侯责罚,蛇人一定可以把所有人全部消灭干净的。

 路恭行在马上仍是很稳健。他虽然已经瘦了一圈,但驭马之术却丝毫未减当初之。我坐在他身后,都觉不出有什么颠簸。我道:“路将军,小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帐中有个女子藏着,他将那女子打扮成亲兵模样,还不叫她出来。哪知昨天被人告发,君侯大怒之下,要将他擒下。哪知他竟然持刀反抗,你也知道,前锋营的人都不想搅进去。”

 我心中更是有如火烧。路恭行带着我拐了几个弯,从一条小路拐了进去。我道:“那是去哪里?”

 “那是张龙友的营帐。君侯专门划出这一块地来的,由五百兵守卫,给张先生试火器。小烈不知怎么知道的这里,逃了进来,捉住了张先生。楚将军,君侯已怒不可遏,只怕…”

 他的话没再说下去,这时也已到了。

 里面是很大一块空地,空地中有几座营帐,都是用些零零碎碎的篱笆这类拦了拦。那是张龙友呆的地方了吧?我以前一直以为他和别的参军一样,都是住在武侯边上的呢,看来武侯对他也是另眼相看了。

 但这时也不是想这些时候。现在足有五六百士兵围着当中的帐篷,在最前面的一个军官手持长,作势要冲,而在这支队伍后面,坐在一张大椅上的,正是武侯。我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猛地跳下了马,跌跌撞撞地冲上去前,叫道:“君侯!君侯!”

 一到武侯跟前,我猛地跪下,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君侯大人,请…请君侯准我去说服那人。”

 武侯看了看我,道:“他是继你为前锋五营百夫长的人么?”

 “君侯明鉴。”

 他哼了一声,道:“我给你一柱香的时间。若你也不出来,但也视同叛逆,一般格杀。楚将军,你可要仔细。”

 我一阵气苦,道:“末将领会得。”

 武侯搞这么大阵势,也是为了杀给猴子看。军中不少人将女子藏在帐中不,武侯对这些人手段极狠,若有真凭实据,那女子当场斩杀,本人也要痛责五十后降为普通士兵。但即使是这等铁腕手段,仍有不少人隐慝女俘不肯出。如果照此惯例,祈烈是必死无疑了。

 我站起身,向那帐篷走去。

 张龙友的帐篷尤为高大。我站到门帘前,高声道:“小烈!小烈!你在里面么?”

 祈烈哽咽地声音传了出来:“将军!真的是你?”

 我道:“当然是我。我能进来么?”

 我正要进去,却忽然听得祈烈叫道:“将军,快出去!”我一愕,道:“我只有一个人,没有别人进来,小烈,你不信我了么?”

 我挑开帘子走了进去。

 里面堆满了瓶瓶罐罐,那是张龙友常用的东西吧。祈烈手持长刀,眼上都是泪水,用刀指着坐在一边的张龙友。一个女子站在他身边,脸上也满是惊恐不安,张龙友倒是神定气闲,在不紧不慢地喝着水,见我进来还向我点头示意。

 一见我进来,祈烈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把刀对准了我。

 我道:“小烈,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把刀对着我,可是手却在不停颤抖。好半晌,他“哇”一声哭了出来,叫道:“将军,他们要杀了阿菁。将军,你帮帮我,帮帮我,让我们逃出去吧,我不要打仗了,我只想好好地过过日子。”

 阿菁就是那个女子吧。我看了看那个女子,心头隐隐地一痛。那个阿菁依稀也有些象是苏纹月的样子,年纪外貌都差不多。祈烈满心希望地看着我,大概盼望着我能想出什么妙计。他对我有种不切实际的崇敬,好象我什么都办得到。

 我叹了口气,道:“小烈,你想过没有,你这样除了赔上自己的性命外,又有什么用?”

 他一定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种话,看了看那女子,忽然哭道:“我不管!反正我不能把阿菁出去。”

 我一咬牙,道:“小烈!你是个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你难道忘了么?”

 “可是将军,你自己也说过,每个人都有活着的权力,也说过,军令如山,同样命有所不从,所以你一直看不惯我们屠城。难道现在这般杀人食的惨事你反倒看得过去?”

 我皱起了眉,几乎不敢回答他的话。我该如何对他说呢?告诉他,我其实也是胆怯的人,就算反对,最终仍然只得照做。可这么说出口,祈烈一定也不要听的。

 “小烈,现在城中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若不如此,定会全军覆没。何况,”我迟疑了一下,几乎有点不敢再说下去,但还是滔滔不绝地说了:“何况你也并不是看不惯这等惨事才做这事,只不过因为要把你喜爱的女子夺走才一时冲动。”

 这些话象也在揭我心口的疮疤。现在,我的心也在滴血吧?

 祈烈也有点呆了。他一时冲动,一定也有种近于殉道的自豪感。可是我的话却把他这点自豪也打掉了,现在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我。

 “还有张先生,以前外面的那么多士兵。若你真的放出了那天火飞龙车,岂不是救了一人,又害了那么多人?那又有什么意义?”

 祈烈的手一松,刀落了下来,人也跪倒在地。这时,门帘一下被挑开,锐步营的人冲了进来,祈烈却象没有反应一样。锐步营的人上前一把扭住祈烈,另有人一把拖住那个女子,马上又退出营帐。

 他们在做这些事时,我呆呆地站着,动也不动。对祈烈说的话,同样刺痛了我的心,甚至,让我更加地痛苦,刚才我都在害怕自己会连话也说不完便不支倒地。

 调匀了呼吸,我刚迈得一步,眼里已泪水涌出。张龙友在一边长长地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我向他漠然行了个礼,也走了出去。

 祈烈和那女子已被揪着跪在武侯跟前。我走过去跪在地上,头也不抬。武侯笑了笑道:“楚将军,你治军如铁,令下如山,真有古大将之风。”

 我仍没有抬头,道:“君侯,末将不敢。末将只求君侯一件事。”

 “什么事?”

 “祈烈做出这等事,是我以前教导无方,罪责难逃。我愿承担祈烈应受之责,望君侯恩准。”

 武侯没说什么。那也没有先例,而且,万一祈烈要被杀的话,难道我也要被杀么?我说这话的意思也明知武侯不会真的责罚我,不过是以退为进,让他不至于斩杀祈烈。

 祈烈忽然猛地跳了起来,边上的锐步营惊叫一声,大鹰小鹰也刀在手,踏上一步,只道祈烈会冲上前来。但祈烈却从出一柄小刀,一刀刺向那个女子的背心。那女子没说什么话,马上软软地躺下。

 武侯微微一笑,道:“祈将军,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本来你该受重责,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从权…”

 不等武侯说出从权如何,祈烈凄然一笑,道:“不必了。”

 他的小刀一刀拔出那女子背心,还带着血痕,便一下刺入自己心口。我惊叫道:“小烈…”刚要起身,但哪里来得及。等我扑到他身边时,他已软软倒下,嘴角带着点淡淡的笑意。

 我叫道:“小烈,你怎么这么傻?”

 祈烈的眼睛已然无神,茫茫然道:“将军,你…说过的,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的话也没说完,人已仆倒在那女子的身上。两人身上的血不断涌出,在地上合成一滩,缓缓地向低处去。

 我不知道我站了多久。半晌,有人扶住了我,道:“楚将军,楚将军!”

 那是路恭行。听到他的声音,我才醒悟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我凄然一笑,道:“路将军,大概,我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丈夫吧。”

 路恭行也没有回答我,此时也已没什么话可以说。

 又开始下雨了,细细的雨丝飘上我的脸来,冷得象是许多冰做的小针。祈烈和那个女子死去的地方,还留着点血迹,已经有些干了。雨丝打在上面,象一块宝石般闪闪发亮,又象在燃烧。  M.MhUA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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