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有座庙
山不是一座山,山是村子后面的高冈。那是一块瘦瘠地,谁家都不想要的地,一直被人们漠视、忽视的地。现在,这块不起眼的地,因为声势之高,被一座庙选中,突然高出了人们的平常生活,吸引人们的目光和思想。
庙也不是一座严格意义上的庙。占地最多一平方米的高处上,土墙,茅草顶,里面是一尊比正常人的尺寸小了一半以上的泥塑菩萨。
它远离人间烟熏火燎的正常生活,在一个区域突兀地占据在高高的位置之上,孤独地散发着神秘的气息。
它是庙,它里面有像人一样却神一样灵验的佛,佛在缄默中施展佛法,对人的生活和生命进行更改。
我还没有进去过。那里危险,是封建迷信,是毒草和
药,要毒害我们的思想和身体。那里面也充满了悬念,让少年而茫然的我充满了好奇。我的身子在远离,而心思在靠近,一种特别的刺
发我的的热情和勇气。我兴奋、不安,预感到一个重大的时刻即将到来。我仿佛看到,烟雾缭绕之中,有人在倒地跪拜。在跪拜的前方,有一种力量,无所不在的力量,无所不能的力量,让人肃然。
这是上世纪80年代后期,我正在上初中。我的学校建在集市和乡政府的东侧,我每天都要来回穿过七华里的地,在我的村庄和学校之间往返。这七华里的地主要是田地,偶而经过的村子,只是从某个巷口直接走过,几乎和村庄不发生联系。在这样的简单历程之中,我竟然遇到了庙,遇到了这座世界上最简单的庙。
人们的思想意识领域还没有解
。虽然说我们的宪法是早已倡导了信仰自由,但现实远远不是,特别是政治生活,让人心有余悸。人们对官方提倡之外的东西还是敬而远之,退避三舍的。
有用是最大的信仰。当有人感觉到如果得到那些有用的东西再不会被批斗被罚出正常生活之时,他们谨慎地作出选择。比如这座小小的庙,在房舍的后面,在人们应该忽视的时间。我想象着,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筑庙者偷偷地潜入黑夜。他们对地形早已
记在心,他们带着沉重的建筑材料,也就是泥土、稻草一类的东西吧,左右回顾地向高地进发。他们没有创造者的兴奋和豪情,他们只有偷窃者的不安和惊惧。
这是自然的早晨。一个像我父母一般年纪的人悄悄走出村子,缓慢地向庙移动。她的身子被衣服裹得紧紧的,包括头脸,看不清面目和表情。天气还很冷,我不得不缩了缩身体,努力把寒气
在外面。我尽量收回目光,收回心思,把思想集中到刚才背下的课文之中。但不行,走了两步,我还是忍不住抬头向她看过去。她向我走近,我看到了她
出的眼和一点点脸,她的眼神安详,她的脸色祥和,她似乎还在微笑。听同学说,她是一个重病的人,她的家庭极端困难,她没有任何物质力量可以帮助她治病,她只能求助于菩萨,她把仅有的钱用来买香烛。
冬天的早晨亮的很慢。她缓步走到了庙前,她进不去,小庙只容下了一个缩小了的菩萨。她从怀里掏出了烛点亮,
在菩萨的面前;她又从怀里取出香,哆哆嗦嗦地在烛上点着,再
到菩萨的面前。她自己也跪到了菩萨的面前,幅度巨大地磕头,然后上身直立,双手合一,双目紧盯菩萨,嘴里念念有词。我能想象得到,她在祈求菩萨给她希望,让她战胜病魔,让她的家庭度过难关。
我走出了很远,我眼睛里还是那个妇人,那点烛光,那些香火,那个固执的祝福。我的心里充满了感动,我的眼里储满了泪水,我的心思被柔软了下来。我不相信她的礼拜能给她带来什么,但我觉得这个形式很有必要。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实实在在的信仰和宗教。我快步走在田埂上,我不时向庙的方向张望。田野里飘满了香气。神灵就在空气里。我感受到神的气息。神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甚至感觉到神的手柔软地在我的身上摩抚,在我的动
起伏的思想里抚慰。我觉得自己脚下充满了力,有一双无所不在的眼睛在看着我,我必须加快步伐,认认真真地做好每一件事情。
大概真正的信仰就应该如此,供香的形式在于自己选择,心诚则灵,觉得其有其就有。就像在少年时代,我仰望的是自己的父亲,我觉得无所不能,我在心里敬佩和歌颂,在行动和语言上维护,并从各个方面进行模仿。人是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样造出来的,神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人自己,是人自己想象出来的,是理想地想象。
每个人都有自己心里的高处,它在日常生活的远处,人们夜以继
地奔赴。不一定每时每刻都要去攀登,或者真正登临。它存在着,像阳光一样,并不让明确地感觉到,但我们心里明白,我们不能没有。
山上面有座庙。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神,各自用自己的方式在一座庙里供奉着。那个神是人用自己的模样塑造出来的,它一出来后就成为人的努力方向。在一个向往的高处虚拟地垂顾和关怀,在紧要的关头强烈地显现,我们也强烈地相信,神就在跟前,它会降临,会给我以指示和关怀的。
落黄昏之时,三更夜半之处,在重大挫折之中,在乐极生悲之后,所有的无助无奈统统袭来了,我们需要一个高处之上的神,我们也能感觉到神,我们感受到神的光芒,温暖、明亮、明确。这是我们得以继续下去的最后支撑。
这个庙宇和庙宇里的神,我们永远都不能也不会拆掉。
2005、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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