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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1)
 随风倒向一侧的青草磨蹭着垂到膝盖的衣摆。

 带着一丝腥气的芳草甘味在风中慢慢溢开。

 他就站在那里,用最坚定最坚定的眼神望着自己。他的脸上有期盼、有受伤、有自尊受损而不甘的愤怒、有来自心底关于未知情感脆弱的恐慌…

 而为了什么呢?林飞一时惑了。这个人是北魏的王者,她只是个身份不明的孤儿,可为什么这一刻,她觉得她才是那个站在高处的人,正俯视着等待宣判的他呢。

 蜷握的手指握紧又松开。这短暂又无比悠长的一刻,连草叶上的水也都凝滞了。想要成为对某人而言不可被替代的存在,而这个人其实早就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他的一切早已表白得如此清楚,他眼中跳动的火焰,让她再也无法继续装作视而不见。虽然她以为她的喜爱,和佛狸的喜爱不一样。但其实喜爱这种情感的本质永远都一样。

 即使最初只是浅浅的好意,因另一人执拗无悔的眼神,也就在不觉中变得越发深沉。

 他们站在野外的小道,四目相向,幽幽凝望。只需要一个回答,他们从此就会变得不再一样。

 黑色的火焰跳动在少年幽深的眼眸里。看着那倔强又凶狠的样子,林飞忽然觉得格外心怜。

 她遇到的这个有点疯狂的家伙,是她所见过的人里最执拗的一个,也是最执不悟的一个。无论他做了什么选择,无论在他人眼中是对是错,他都会固执地坚持到底…也包括对她。所以就算她说她的喜爱和他的喜爱是不一样的,想必也没有用。何况,她已不敢再如此坚称了…

 心也随着波般起伏的青草动摇。在他说出,她对他是必要的一刻…隐隐地察觉,或许,这才是她真正期望的东西。想要成为对谁来说不可被替代最最重要的存在;想要被谁这样渴求深爱;会有这种近乎病态的渴慕,是来自她对所有情感的饥渴。是因为她是个没有亲人的孤儿…

 “也许我永远都不能像你喜爱我这么喜爱你,即使这样,你也还是要坚持你的选择吗?”她轻轻说着,低下头,拨弄长及手边的青草,任由风掠起她最美丽的头发,向四周吹成黑色的纱幕。

 “你真的很残忍呢。”少年微微苦笑“你总是对我诚实到残忍的地步。可是没有办法…一遇到你,我就没有办法了。我最不能失去的、我想要一直拥有的、我所唯一信赖的…都只能是你。”

 “因为我救过你吗…”她嗫嚅着说“可是也许,像我这样的人,以后还会出现的。也许你只是还没有和那个人相遇。”“已经相遇了。那个人就是你。”少年微笑了“从我十二岁那年开始,就早早地认定了你。”

 她无力地把头靠上去,恨恨地咬住自己在风里飞来舞去的发丝,低低地说:“为什么我有一种很倒霉的感觉?我到底是为什么要去北魏啊,难道就是要认识你吗?”

 他发出清脆的笑,收拢手臂抱紧她“大概就是如此,所以认命吧。”

 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透过他,她望向小道那边的原野。那里开放着一片妖异浓得近于黑红色的花朵。她知道,那是秋彼岸,那是彼岸花。与“疯狂、血腥”总要联系在一起的不详花朵。

 “你在说什么…”他听到她小声地说了句话。

 “没什么。”她微笑起来,天边最后一抹夕辉在她的额角抹下金灿灿的光芒,嘴边漾起两个圆圆的小涡,反着粼粼的光彩。

 “我们去骑马吧!”她跃上马背“既然已经出城,就不要那么快回去!”不等他的回答,她纵马扬鞭。任由拓拔焘喊着她的名字在身后追赶。她只是看着前方,看着青翠尽去,转为澄黄。由原野的青草地,一路驰入田间小道中。微笑着,逃离背对的夕阳。

 她所轻念的那句话是——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这是《佛经》里对彼岸花的形容。那意味着分离、伤心、不吉祥的花,为何偏偏是他们爱情的见证。那如火、如血、如荼的死人花,又为何最接近他凝望她时,眼眸中的颜色呢。疯狂与炽烈…

 微微地笑,她微微地笑,笑着让眼角的泪珠滑下,笑着用美丽的样子回眸,向那个总要辛苦追赶她的少年招手。

 “——佛狸!”

 “看你还逃向哪边。”他低喝一声,突然双骑并辔纵身跃起一掀衣摆跳上她跨下的马背。手腕一扬勒住马头,得意地附在她耳畔道:“逃不掉的。”

 她保持着微笑看他,笑得那么美丽,以至于他终于目眩神,那些个用以掩饰的表情,层层褪去,他只是看着她,像最普通的少年看着最普通的少女。

 低头,亲吻她的嘴。两个人一齐滚下马背,滚入道旁最绚丽的秋里。

 轻轻地吻她,又重重地咬她,时而皱眉,时而怔怔地看着她,他用力捧住她的脸,问:“不逃了吗?”

 她静静地微笑,说:“嗯。”既然无法逃避,那么,就接受吧。即使这个人是一团烈火,她也终究无法狠心离弃。做人还是干脆简单的好,既然不能舍弃他,那么,就只好学着去爱他了。

 把我的“喜爱”变成与你一样的“喜爱”吧。

 因为能够把我看得比什么都更重要的人,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就只有我面前的这个你。即使这是被动式的感情,也在这一刻,真实溢满腔。

 感受到了他的执着,变得无法不去回应。就像以前说的那样,她对佛狸最没辙了…她最终还是要心软,要对他投降…为什么呢,睁大澄澈的眼睛,她看着那个正向自己俯望而来的少年。

 “别动。”指肚摸上她的脸“这里沾了东西。”

 手指在眼前游移,直至额角,他整理她的头发,然后从怀里掏出那簪子,缓慢郑重地上去。

 “现在可以收下了吧。要是再随便把它送人。我不会饶了你。”小声地说出威胁,却在看到少女近在眼前被放大的绚烂微笑时,一个恍惚,被夺去主动权。

 将手指轻在他冰冷的上,她坏心眼地说一声:“那可没准。我这么贪吃,要是哪天看到想要买的零嘴又没有带银子,就拿它抵债吧。”

 闻言他却笑了。会这样说,就表示她收下了啊。

 “啧啧,真是大胆。摸秋是入夜才开始。”田边传来一声讪笑。拓拔焘和林飞一齐转头,看到的是扛着农具的农家。

 “摸秋?摸秋是什么。”林飞不怕生地打听。

 拓拔焘苦笑了一下,拽起她的手,在农人的笑声里一直跑到另一条陇上。

 “喂喂!你干吗啦,马还在那边放着啊。”林飞用力地想要挣脱,这样跑下去,她才梳好的头发又会掉。

 “没关系。它们比你认路。”

 “问题是它们回去了,我们要怎么办!”

 “留下来摸秋啊。”拓拔焘双手环,挑起一缕坏坏的笑。

 “摸秋到底是什么?”

 “这种事要问,就只好问我。”拓拔焘边的笑意更深,附耳说了一串话。

 林飞脸涨到通红,猛地拉扯住拓拔焘的脸颊“你不早说!害我这么丢脸!”

 “有什么关系。反正也是事实啊。”他灵敏地闪避,躲开她的追打。两个人吵吵闹闹一直打到最滚边的菜田去。

 摸秋,是农人闲暇时的风俗游戏。

 在秋分这一天的夜里,女子结伴而行,到田野瓜架、豆棚下,暗中摸索摘取瓜豆。摸到南瓜,意味会生男孩子。摸到扁豆,就是生女孩的预见。摸到白扁豆是最吉利的,意味着情人将白头到老的吉兆。

 按照传统风俗,这一晚瓜豆要任人来摘,田主人不得责怪,姑嫂们归家再迟,家人也不许非难。

 “怪不得呢。我们跑到人家地里,他都没骂我们。”

 “那就索等月亮出来吧,我们去找白扁豆。”

 “咧——不知羞。这是女人们的游戏。”

 “有什么关系。”他不在意“不是说找到白扁豆会白头到老吗?那就是两个人的事了。”

 “那是用摸的,所以才要等入夜。摸到什么就是什么,哪有去找的啊。”明明是他讲给她听的,自己却不守规矩。

 “我们想要什么,就要自己去夺取。听天由命可不行。”他朗声笑着,抓过她的手,却又顽皮地回头眨眨眼睛“不好吗?”她顿时气馁,他总是这样,用调皮的笑容掩饰霸道。说着冷漠的话语,却用脆弱的眼神牵绊住她,令她无法狠心离开。即使有小小的不甘心,却还是无法逃脱他的掌握。

 “白早,寒迟。秋分种麦正当时。”

 他唱着农人的歌谣,握着林飞的手一同坐在田边,等夕阳落尽,等月亮上来。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明明是帝王之子,却连这种乡间民俗也了解。”闷闷地揪着手边的东西,林飞为自己总是轻易妥协而郁卒。

 “看什么看。”她白他,顺手揪下一个东西打他。

 他躲也不躲,依然定定地看着她,渐渐升起的月光里,眉梢眼角一片柔和。

 “林飞…”

 “嗯?”

 “谢谢。”他突然抱住了她,在这个温热的身体的耳畔,落寞地反复呢喃“谢谢…”

 “喂,你好奇怪知不知道…”她一下下拿手中的东西敲打他的背“在谢什么,谢我凶你,打你?”

 他不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她。

 明明欺骗过她,也利用过她,但是她对自己,却还是可以与从前一样。明明不是那么喜爱他,却并没有拒绝他的喜爱…心中有个酸楚的认知,他知道的,那是因为个性大而化之的林飞,对他始终无法硬起心肠。

 不管他做了什么,不管那些事在天下人眼中是对还是错。林飞始终会站在他这一边。所谓重要的人,唯一的人,并不是在你犯错后劝你去自首的人,而是那个会保护你的人。不是和你讲大道理的人,而是即使知道明明是你不对,也还是愿意袒护你的人。

 这就是他想要得到的人…

 一直一直想要得到的人…

 边带着困惑的微笑,比他年长很多的女子正看着他,用那种茫然的目光望着自己,却始终和他坐得无比接近。即使知道他是可怕的人,却连一次都没有过,尝试用嫌恶的眼神看待他。

 所以,就算她说“我讨厌你”他也是…不会相信的啊…漫起一个仿佛有什么得逞一般的笑意,在她要说出“好讨厌佛狸这样笑”之前,更先一步地握住了她打过来的手。

 “白首到老的吉兆呢…”

 直到像水一样温柔的话语浸透月光漫在耳畔,林飞才发现,她一直揪着把玩的东西,竟是一白扁豆。

 如霜的月光下,她竟然一直是和拓拔焘坐在一方白扁豆的田地里。

 绵的秋分之夜过去,生活又回复到战争时期的紧迫。

 林飞没有与冯翼相认,因为她已有了更重要的会把她当作唯一的人。只是,偶尔,在偌大的夏国宫殿,远远看到青丝飘逸的冯翼,心中总有某个残缺的一角,不为人知地痛着。

 有时那个人也会回眸看她,有礼并温和地笑笑。每到这个时候,林飞就想冲上去,冲上去拉住那双修长的手,告诉这个美丽的北燕太子:你是我哥哥…

 每份感情都有一个位置,无法用其中一份填补另一个缺口。那是自幼在宫中冷漠的人际中长大,对血缘没有感觉的拓拔焘,无法体会的细微渴求。

 对拓拔焘而言,拥有相同血缘的人,都只是障碍。是妨碍他达成目的的敌人,是陷害他于败境的对手。他会用他自己的标准来挑选对他而言“重要的人”

 因此,他忽略了林飞眼中那一点寂寞的幽微。

 时局是动前暂时的安定。

 一切都像冯翼预料的那样,赫连定在准备西迁。而拓拔焘也事先派去使者与吐谷王结盟。只要赫连定走过必经之路,装作招待他的吐谷王便会暗下杀机。柔软的天罗地网,正漫漫洒下。

 拓拔焘与冯翼,各率兵部围绕住环形山谷。以防有任何变化。

 林飞心事重重地随军而行,记忆里的赫连定,就是当江南舫上化名夏云武艺卓绝的青年。她还记得那个宛如猎豹一样的眼神,那个高傲又带着煞气的微笑。那位勇猛的霸主,真的会败在佛狸手下吗…

 忧心地看了眼马背上的少年,感觉到她的视线,拓拔焘调转过头“你在担心什么?”

 四野寂静,所有的军士都安静无声地潜伏着。东面是拓拔焘的人马,北面是冯翼守住仅有的退路。被四面包抄的浑谷国绝不敢轻举妄动。是啊,她在担心什么呢。一切应该都没有问题…只是,抬眼看着微红的月。

 “那个人,会这样简单地死去吗?”

 “你太瞧得起他了。虽然他是继慕容垂后,北方最杰出的豪杰。但他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王者。”少年在马背上哼然冷笑。“什么叫王者,我不太懂。”林飞垂眸,困惑地说“难道要像你这样背信弃义,才是合格的王者吗?”

 “背信弃义?”拓拔焘随即领悟“你是说当初我和他有盟在先?”

 林飞不语。拓拔焘是借了赫连定的手,杀了先皇取到继位权。赫连定替他背负了刺杀盟国皇帝的罪名,成了北魏诸人的仇敌。如今,佛狸一定要先斩赫连定,也是为了堵住他的口吧。但是,心中那种苦闷的感情,又涌了出来…林飞无法形容,只觉异常焦躁。

 将要开口的一瞬,前方忽然卷起漫天红烟。

 埋伏在外线圈的北魏军,知道是内里动起了手。

 拓拔焘在马背上坐直身体,借着四周的火把望去,夏国军队果然大。然而计成的欣喜来不及爬上眉梢,便有探子摸爬滚打地跑着来报。

 “赫连定被抓住了!可是燕国太子却趁机绑走了他!吐谷国王关紧城门,任由夏军与魏军混战!北燕的军队正在撤退!”“什么?”拓拔焘震惊且怒不可遏。

 冯翼竟然阵前身,让他独自面对赫连定的军队!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但是带着赫连定一起跑算怎么回事!

 难不成力气活让他做,对方却夹带战果跑掉吗?要是放过赫连定,就等于给自己并西秦、胡夏、留下一条不知何时会燃起的火线。何况赫连定与他有密约在先,当初为了取信于他,曾赠与他贴身信物。一旦被张扬开来,他在北魏的根基都要动摇呢。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也要以先取赫连定性命为优先啊。  m.mHua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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