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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句句惊心
 “当初我头一次见到太宗皇帝的时候,也就是十七娘你这般大的年纪…”

 “那时候旦儿封了单于都护府大都护,他害怕去北边上任,还腻在我怀里说,阿娘,我不要离开你…”“我很欣赏上官仪,他持重又有文采,原本该是一个好宰相的,谁知道偏偏是他写了那废后诏书…”

 “太平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一直很疼她,只不过,女人有我一个强势的就够了,所以我从来不让她干预政事…”

 观风殿正寝尽是一个老妇的絮絮叨叨声,那话语声柔和平正,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祖母在回忆儿女的当年。然而,旁边的凌波却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这提心吊胆跑过来,听的却是家常闲话,这比听那些让人心惊跳的事情更可怕。因为,她无法确定什么时候旁边的女皇会迸出某句真正入题的话,更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女皇说的那些事情发生时,她甚至还没有出生,难道她能说“是是是,陛下您当初是一位最好的母亲?”于是,她只好保持那种让人难堪而又难受的沉默,只能在心中默默祷祝这难熬的时分赶紧过去。

 而那句至关重要的话,终于就在她快要打瞌睡的时候来临了。

 “十七娘,皇帝近来和相王可还相安无事?”

 “陛下和相王?陛下和相王乃是兄弟,怎会不好…”一句话还没答完,凌波陡地警醒了过来,刚刚耷拉下去的脖子猛地直了,连忙朝榻上的女皇看去。只见那位刚刚还眯着眼睛唠唠叨叨的老妇此时已经完全睁开了眼睛,那眸子正死死盯着她。她本能地想要闪避目光,可了一口唾沫之后,却不由自主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话。

 “前几天皇帝陛下下令大赦天下,独独不赦裴炎和徐敬业后嗣。洛令因为搜寻潜入洛的裴氏子,在陛下面前告了相王一状,结果陛下不曾理会。”

 尽管明白说这些话很可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某些事情只是上官婉儿的警告还不够。既然要找大树乘凉,就决不能找那种看似枝繁叶茂,内中却早就被蛀虫吃空的大树。倘若能够从女皇那里得到指点,那今天她这一趟担惊受怕也就不冤枉了。她必须赌一赌,赌她这位女皇姑婆问这句话并不是随随便便,而是经过深思虑的。

 女皇并没有在意后头的徐敬业,尽管那个反贼正是某个间接助她登上后位的大功臣的孙子。她只是喃喃自语着裴炎的名字,嘴角边绽放出了一丝无奈而凄凉的微笑。裴炎、刘祎之、程务、黑齿常之…似乎将他们提拔上来然后又无情处死的正是她。那时候她的眼睛里只有天下,那些人的往昔功绩抵挡不了猜忌。

 而她对裴炎不仅仅是猜忌,因为那个人最初帮了她大忙,最后却成了反对她的第一人。

 对了,还有那个叫做裴伷先的年轻人,在她面前坦然解衣受杖刑的…那种犀利的目光她已经忘却很久了,如今怎么又想了起来?她终究是看错了她的儿子,她以为他们懦弱,以为他们无能,但是,再懦弱再无能的人被得狠了,再加上有人怂恿,又怎会没有奋起反抗的心思?

 “皇帝在房州那么多年,和一直都在洛的相王之间必然是有隔阂的。哪怕他们两兄弟想要彼此之间亲密无间,却挡不了别人的挑拨。如今的皇帝…我当初之所以废了他固然是因为我的私心,但不得不说,比起他两个哥哥,他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十七娘,告诉我,如今册立了皇太子么?”

 对于女皇对当今皇帝李显的批判,凌波自然觉得一针见血极其到位。于是,当听到最后的问题时,她一下子振奋了精神,沉声道:“谯王殿下已经被贬出洛任濮州员外刺史,如今就只剩下了两位皇子尚在洛。若要册立皇太子,应该不出这两位之一。”

 “你错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凌波一下子呆住了。可是,虽说韦后嫡亲的儿子李重润已死,但如今仅剩的皇子就那么两个人,不立李重俊或李重茂,难道还能立别人?倏地,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老好人和蔼和亲的脸,登时倒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惊呼了一声。

 “难道有人会提议册立皇太弟?”

 榻上的女皇赞许地点了点头:“怪不得婉儿一向谨慎的人,居然会喜爱你这个丫头,果然是聪敏机灵。相王毕竟也曾经登基为天子,拥戴他的大臣定然不少。只不过比起兄终弟及,父死子继毕竟是传统的礼法,相王必定会上表力辞。只是在此事之后,皇帝那一头暂且不提,阿韦必定会疑忌相王。不久之后,他们从我手中夺去的山河,说不定又会是另一番残破的光景!”

 凌波一面仔仔细细地听着,一面注意查看女皇的神情。最后,她惊讶地发现,即使在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与其说那语气是怨毒,不如说那是一种看破一切的悠然。尽管知道自己这位姑婆绝对不会空口说白话,但她却仍有些不服气,竟抛开了起初的畏惧,直截了当地提出了疑问。

 “可是陛下,相王个性恬淡,并无意争抢权位,即便韦皇后有忌,他必定会步步退让甚至淡出朝政。”见女皇的面上出了嘲弄的表情,她只觉得自己被人小看了,忽然又加上了一句“退一万步说,就算他韦皇后有意加害,相王亦没有力量掀起变动,怎会使得河山残破?”

 “能够认准相王确实是个老好人,你的眼光算是不错了。”

 见女皇莞尔一笑,竟挣扎着准备坐起,凌波一愣之后慌忙上前搀扶,又在其背后垫上了一个厚厚的垫子。此时此刻,她深深地感到,今天这一趟受益良多。狡猾聪敏如上官婉儿,比起曾经气天下的一代女皇仍然要逊许多。能够像现在这样听到这样明澈的分析,也不知道世间是否有第二人有如此荣幸。

 “相王子软弱,更重要的就是他重情,所以不管任何人意在皇位,他确实都不足为虑。只不过,你需得明白,太平是一心向着他的!太平是我唯一的女儿,也是所有子女之中最像我的一个。哪怕她只学了我三四成,但只凭她不甘寂寞的子,就不会一辈子当一个安逸的公主。所以,她必定会帮她的八哥,不管是为了亲情还是权力。若是小看了她,那是会吃亏的。另外…”

 女皇微微顿了一顿,冷不丁想起了那个尚在幼冲之龄,就被她誉为吾家千里驹的孙子,又想到李旦父子一家人度过她晚年那些岁月的情景,不悠悠叹息了一声:“相王有五子,且五子友爱同心,自大唐开国以来,此等情形从未有过,三郎更是一时俊杰。假以时,未必没有可争之机。况且,纵使立了皇太子,阿韦和庶子未必就会同心,这龃龉是绝对少不了的。”

 她转头看着面色惊愕的凌波,一字一句地问道:“十七娘,你现在还会说,这大唐河山不会残破么?”

 此时此刻,凌波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即使虎落平,那仍旧是昔日君临天下的女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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