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风乍起 下
转眼间又是皓月初升,纪若尘悄悄出了太上道德宫,转上通向后山铸台的石阶。他背后斜背一把青色木剑,乃是由生于未名山积雨潭的黑樨木制成,较之张殷殷那把木剑也差不了多少。此外他道袍下鼓鼓囊囊,里面不知
了多少东西。
这次比剑,纪若尘是决意要输,而且要输的
真,免得张大小姐再来纠
,又多生事端。只是一想起当
张殷殷乙木剑诀失控,他至今仍是后怕不已。这位小姐年纪不大,但脾气忒大了些,下手又没有轻重,是以这一次前来赴约,纪若尘把诸位真人历次所赐的具有护身之能的什么护法符、不灭咒、明王牌通通披挂了上,甚至于一块还不明用途的万妖石都挂在了颈中。
纪若尘身上累赘,一路行来少不了有些叮叮当当的声音,惊扰到了巡值的道长。但这些道长都知纪若尘可以在太上道德宫内任意行走,是以也不来管他。
一路沿着山路前行,纪若尘忽然觉得拂来的夜风小了些,然而风中的寒意却是大盛。他轻轻打了个颤,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他十分熟悉风中的寒意,这是自幼就刻印在他骨子里的感觉。风中的寒并非是袭在纪若尘的肌肤上,而是直接吹在他的心底。
当初年纪尚幼的纪若尘还在
外荒野中四处
时,每每会在心底升起这种寒意。每当此时,他就会知道,在那茫茫风沙的深处,又有一头野狼或鬣狗盯上了自己。也不知这是与生俱来的本事,还是因过于艰苦的生活而得来的能力。
莫干峰上,道德宫旁,当然不会有野狼出没。那隐在暗中的,又会是什么?
纪若尘忽然停了脚步!
纪若尘心底的寒意越涌越烈,几乎将五脏六腑冻僵!他心中忽然微微一动,猛然抬头向夜空中望去,赫然发现那一轮高悬的明月上不知何时已变成一片
动而粘稠的暗红,若一片粘连
滴的血。纪若尘大吃一惊,用力眨了眨眼,再望去时,明月复又洁白如玉。
他心中稍稍定了些,刚向四周望了望,但心中又是隐隐一跳!纪若尘又抬头,见夜幕下悬着的仍是一轮血月!
纪若尘此刻已然发觉在神识中燥动不安的正是解离仙诀。若将它平抑
下,周遭一切如常,但当它跃动不休时,夜空中就会换上一轮血月。
纪若尘不动声
,悄悄在袖中捏碎了一块玉符,瞬间一道沛然灵力已经罩定了他的全身。几乎在玉符破碎的同时,纪若尘耳边忽然响起了嗡的一声弓弦声。弦声听似是在耳边,但纪若尘却抬首望向了铸剑台。
三百丈外,铸剑台上,正有一点黑影徐徐向他飞来!
那是一支无羽的淡黄
长箭,上面
绕着黑白二
灵气,无声无息地向纪若尘飞来。在纪若尘看来,这支无羽箭飞得异常缓慢,甚至于前行的轨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木箭的材质并无特殊之处,随着它不断前行,箭身的裂纹越来越多,看来待将纪若尘穿
而过后,这支箭就会爆碎成一团木丝。
似乎要将这支箭格挡下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然而纪若尘知道并非如此。他想抬手拍出,将木箭在空中解离,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手就是抬不到
前。实际上纪若尘的手的确在抬起,只是速度慢得近乎于静止而已。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木箭飞到了自已
前三尺之外,而此时此刻,他的手还未曾抬足一寸!
纪若尘耳中忽然充斥了无数狂嘶历吼,而后无数若隐若现的凶厉妖魔自他
前如
水般涌出,数目之多,何止成千上百!这些妖物嘶吼着,若飞蛾投火般纷纷向那枝木箭袭去,然而那一个个淡灰色的影子纷纷在箭身上
绕着的黑白二气上炸成一团灰焰,就此消散。后续而来的妖物完全不知畏惧为何物,只是前拥后挤着向那木箭撞去!
万千妖物倏忽而来,转眼而逝,生死存亡间,竟只是一缕青烟。
纪若尘
口的万妖石已失了光泽,裂成了十几块,极缓慢地向下落去。看来此石名为万妖石,确是石如其名,内中不知锁着了多少妖物。不过在刚刚那一刻,纪若尘眼见妖物汹涌,耳听嘶吼如雷,不知为何,他竟忽然知道了这些妖物吼声中包含的是什么。
那是怨。
纪若尘心中思绪纷
,似也多少沾染上了一点妖物们凶厉而无回的怨气。
木箭本是凡质,惟以神妙箭诀催动,才有如此威力,此时被那万千妖物舍生忘死的一冲,早已爆成一团黑白双
火焰。然则这太极焰的余威也非同小可,纪若尘周身上下数十护身法宝一一亮起,放
出各
光华,纷纷照在这团太极焰上。转眼间法宝灵力纷纷耗尽,一一炸裂开来,给纪若尘身上多添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伤口。
然而那团太极焰终是被挡了下来。但那焰尾扫过纪若尘
口时,也生生烧焦了他一大块皮
。
箭之人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这一箭其威无伦,如果不是纪若尘法宝够多,以他的微末道行,就是十个也被一箭
死了。
纪若尘仰天摔倒在地,然后一咬牙,又是一跃而起。这一下跳跃牵动了他身上大小伤口,几乎痛得他晕了过去。此时此刻,纪若尘仿佛又回到了幼时独对恶狼的时节,他知道此时绝不能晕倒,那下手之人一击无功,一定不会罢休。
纪若尘咬紧牙关,一把抓在左臂的伤处上,新添的痛楚反而使他清醒了过来。他马上掉头,急向太上道德宫逃去。
果不其然,他刚转身逃命,铸剑台上就响起一声清脆的喝声:“纪若尘!你还想逃吗?”喝声未落,一个窈窕的身影就自铸剑台上一跃而起,周身放出淡淡青色光华,若长虹经天,闪电般向纪若尘飞来!
纪若尘回头一望,就知道绝无可能逃得过这一剑。来袭者人剑合一,气势冲天,但身上青色光芒飘摇不定,显然道行不高。
纪若尘一望之下,登时又惊又怒。他万没想到从铸剑台上冲下来的竟是张殷殷!而且她杀气腾腾,使的居然是葵水剑气!
大五行剑诀相克相生,水性又至柔至刚,变幻不定,可以载万物,也可覆万物,其难修处远过于乙木剑气,但威力也要大得多。
张殷殷既然使出了葵水剑诀,又是这般当空而落、一去无回,分明是想要了纪若尘的命。看她这一剑之威,纪若尘别说此刻重伤在身,就是完好无损时也无法硬挡。
纪若尘惊怒
集,实在不知为何自己已屡次相让,她仍非要杀了自己不可。此时生死悬于一发,纪若尘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又似回到独对恶狼之时,反而冷静下来。他反手
出背上木剑,双眼微眯,盯紧了张殷殷的来势,待她冲到身前时,方才一领剑诀,使动玉虚真人所授之列缺剑,木剑矫健如龙,后发而先至,一剑挑在了张殷殷的剑身上!
只是纪若尘道行较张殷殷差了足足两层,她又是倾全身之力方才驭动了葵水剑诀,是以双方木剑一触,纪若尘的木剑登时
手飞出!
纪若尘一声长啸,
着张殷殷木剑剑锋,竟不退反进,那一柄千年铁木剑瞬间已刺入他的右
,直至没柄!
纪若尘左手抓住张殷殷手腕,右手在木剑上一拍,解离诀念动即发,瞬间已将木剑化得干干净净。只是木剑爆出的木气出奇强盛,不但将他
口通透的伤口又炸开了少许,进入体内的木气也完全
倒了纪若尘的真元,刹那间重创了他的经脉。
纪若尘口一张,一口鲜血如泉
出,
了张殷殷一头一脸。她断没想到是如此结果,刚发出一声尖叫,纪若尘已合身扑到她的身上,双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
黑色细绳,眨眼间已在她颈上绕了一圈,然后死命一勒!
张殷殷真元虽强,毕竟是个女孩,年纪尚幼,这般贴身
搏比的体力,她又哪是纪若尘的对手?她被纪若尘
在地上动弹不得,随着颈中细绳越勒越紧,她的踢打推抓渐渐无力,终于头一偏,晕了过去。
纪若尘初见她晕去时,手上仍在加力,此时的张殷殷在他眼中,已与当年被他咬死的一头垂死老狼没有任何区别。但见张殷殷
渐渐转成青色时,纪若尘悚然一惊,终于想起她是景霄真人之女,难道自己真的要杀了她吗?
一念及此,纪若尘双手马上一松,但仍牢牢抓住绳头,心神丝毫不敢放松。过了片刻,张殷殷轻轻呻
一声,有了呼吸,但仍未醒来。
纪若尘见过世面,心思缜密,他本以为张殷殷此番是想杀他,先见
他不死,又飞身驭剑来袭,他这才以决绝手段反扑。但此时稍一回想,纪若尘已经发觉这其中有不对之处。台上
箭之人真元浑厚,方能以高深箭诀驭使普通木箭。这份真元修为,可不知比张殷殷高出了多少倍去。然而如果
箭之人不是张殷殷,那他们也不似是合谋。他只需再
一箭,马上就会要了纪若尘的小命,又怎会让张殷殷这种三
都算不上的杀手出手?
可是若说两人非是一伙,那张殷殷刚刚又为何会如此的杀气冲天、一往无前?他什么时候和张殷殷结下如此不共戴天之仇了?
纪若尘心知张殷殷身份非同小可,此事需要弄个明白,而且那
箭之人虽然没了动静,但说不定就躲在一旁。他打是打不过,逃也逃不了,惟一手段就是拿张殷殷当作人质。
此时张殷殷又呻
一声,眼看就要醒来。
纪若尘强忍身上剧痛,用细绳将张殷殷双手缚紧,又解下
带,左近寻了棵顺眼的树,将她吊在了树上。挣扎着做完这些,一阵山风吹过,纪若尘猛然打了个寒战,眼前骤然黑了下去。他闷哼一声,缓缓坐倒在地,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丸红色丹葯,捏碎蜡封,服了下去。他并不显得惊慌,因他幼时曾有过几次类似经历,知道是失血过多之症而已。
他先服下一丸灵丹吊住了性命,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身上青布长袍早已被鲜血浸透,看上去触目惊心。
纪若尘此时道行尚浅,这点伤对于修行有成的修道人来说不过是皮
之伤,但在他而言已是致命之创。好在他此行准备万全,除了诸多护身法宝外,又带了许多保命灵丹。他深
了一口气,强行解去身上长袍内裳。这一番简单动作,也几次痛得他几
晕去。
纪若尘挣扎着取出一个黑玉小盒,挑了一点葯膏,就向一处处伤口上涂去。这盒葯膏如有灵
,就是他
前那前后通透的大伤口,点了一块后立时就渗入血
之中,泛出无数黑色细细泡沫,顷刻间连后背上的创口都封了起来。
纪若尘精神一振,心中不住暗叫侥幸。如他这般道行低微却满身护体法器和保命灵丹的,恐怕找遍整个太上道德宫也仅此一人而已。
此时张殷殷被峰顶寒风一吹,悠悠醒来。她一睁眼,就看见面前坐着一个赤
上身的男子,正在往伤口上涂葯。在惨淡月
下,他整个上半身一片血
模糊,说不出的可怕恐怖。
张殷殷马上就是一声响彻夜空的尖叫!
纪若尘不假思索,一跃而起,一把扼住了她的咽喉,将她的惊叫生生扼在了喉咙里。眼见张殷殷眼神
离,又要昏了过去,他这才松了手,冷道:“你再叫我就杀了你!”
听着纪若尘冰冷的声音,天不怕地不怕的张殷殷竟吓得打了个寒战。她怯意刚生,心中羞恼又起,盯着纪若尘喝道:“你敢!”
她刚喝了一句,就见纪若尘方才一跃,已使上身十余伤口全部迸开,鲜血横
。她当时吓得脸色惨白,马上将目光偏向了一边,不敢再去看纪若尘的身体。
纪若尘若无其事地给迸开的伤处上着葯,一边似是漫不经心地问:“张大小姐,你这一箭
得很有水准啊!”“什么?我几时
过你了?”张殷殷一片茫然。
“哦,是吗?”纪若尘继续头也不抬地道:“你既然已经落到了我的手里,那
箭的人怎么也不来救你?”
“你在说些什么?谁是
箭的人?咦!”直至此时张殷殷方才觉得身体感觉不对,试着一动,手腕上马上传来一阵剧痛。她这才发现自己正被吊在树上,足尖仅能点到一点地,当下
然大怒,喝道:“纪若尘!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把我吊在树上?”
纪若尘终于抬起了头,看了一眼张殷殷,淡淡地道:“这又算得什么?别以为你是景霄真人之女,旁人就得事事容你让你。这次你既然想杀我,那我也有得是手段炮制你,一个失手把你宰了都说不定。只是我十分不明白,按理说我从没得罪过你,甚至还帮过你,你为何三番五次要找我麻烦,甚至这一次还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张殷殷一呆,片刻后咬牙叫道:“你这没胆的
鬼,人人得而诛之!你…你还不把我放下来!”
“没胆的
鬼?”纪若尘听了,一时只觉哭笑不得。
他当然无法告诉张殷殷,当
自己拉着含烟的手不放,又盯着她猛看,全是因为被她柔淡
离眼波下所蕴藏的冰冷世界给吓着了,又不得
身的缘故。不过他此时已然明白张殷殷其实与那
箭之人无关,她全无心机,并不会说谎。至于她冲势如此的一往无前,多半又是没驾驭成功葵水剑诀的缘故。
但今晚他差点就死在张殷殷手下,这又是骂她一句处事莽撞、年少无知能够补得回的?
纪若尘强忍怒意,拾起全是血迹的衣袍,慢慢穿上,一边道:“张大小姐,我们剑也比完了,此后你若再敢来纠
,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张殷殷见他衣袍已被鲜血浸透,又惊呼一声,不敢再看,忙将脸偏向了一边,嘴上仍然硬道:“没胆的
鬼!你如此待我,想我放过你,那是休想!”
纪若尘眉毛一扬,道:“是吗?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张殷殷仍不敢看过来,只是叫道:“说一万次也不怕!想我放过你这没胆
鬼,那是休想!”
啪!张殷殷一声痛呼,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来,见纪若尘手持木剑,正冷冷地看着自己。这一次她眼看着纪若尘举起木剑,以剑作鞭,竟又狠狠地在她
上
了一记!
她眼睛马上红了,大滴大滴的泪珠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吃吃地道:“你…你竟然敢打我…打我…”
纪若尘又举起木剑,道:“说!以后你还敢不敢再来纠
?”
张殷殷咬牙,才道了声‘你这没胆的
鬼…’就又是啊的一声尖叫,原来大腿外侧又吃了一记木剑!
在张殷殷痛呼声中,纪若尘木剑飞舞,在她背上、
上、腿上连
了十几下,这才停了手。张殷殷此时又羞又惊,已有些呆了,泪水滚滚而下,却又死咬着嘴
,不肯哭出声来。纪若尘又问她服了没有,她只是不住摇头。
当年龙门客栈也不尽是黑店,生意好时,多半时候是间规矩客栈。但规矩客栈就少不了遇上吃白食的。掌柜的自有绝招,那就是男的扒了衣服赶出店去,女的吊打一番再行轰走。此举收效颇佳,自此少有人敢在龙门客栈里吃白食。当时纪若尘曾问过为何不是男的吊打、女的
奔,如此岂不是更加为客栈立威?掌柜的只是笑称这样会出人命,咱们开店的小本生意,只为财,不图命。纪若尘立时想起了诸多肥羊,心下当然颇不以为然。
纪若尘手段多数是自掌柜的身上学来,此时见张殷殷不肯屈服,为给她吃个大教训,当下祭出了吊打这一无上法宝。
他嘿的一声,又举起了木剑,张殷殷立时吓得一缩。但木剑这次并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回到了纪若尘
间。
纪若尘冷笑着道:“你若纠
不休,再落到我手里的话,那这次的打就还是轻的!”
他话音刚落,忽然口一张,忍不住又
出一口鲜血。两人离得极近,这一口血倒有小半
在了张殷殷身上。张殷殷躲无可躲,猛然间又想起了纪若尘右
上那恐怕巨大的伤口,好象就是她刚才一剑刺的,于是心中轻颤一下,怒意消了一分。
纪若尘知道吊命的灵丹葯效将褪,当下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马上转身向太上道德宫急行而去。堪堪走到太上道德宫侧门外时,他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临陷昏
之际,他
迷糊糊地想着:“究竟是宗内何人…想要杀我?”
此时铸剑台下只剩下张殷殷一人,她自幼修道,只要有时间,这点束缚是难不倒她的。当下她闭目颂诀,忽然清喝一声,手上绳索已寸断而开。
张殷殷四下环顾,此时除了苍山冷月,身边再无人迹。她呆立片刻,忽然仰天大哭起来,哭了数声后,又猛然擦去眼泪,大叫道:“纪若尘!此仇不报,我张殷殷誓不为人!”
她接连发下数个狠誓,忽然觉得手上感觉有异,抬起来一开,才发现手上袖上竟全是血迹!她一颗心怦怦
跳,又用左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借着月
一看,手心中果然血迹斑斑!
张殷殷马上慌了,漫山飞奔,想要找一两处泉水洗去脸上血迹,看看有什么伤痕没有。
她心狂跳,只是想着:“纪若尘!你若是敢伤了我的脸,本小姐一辈子跟你没完!呸,不对,如此奇
大辱,早就该一辈子,不!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跟你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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