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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二 天恸 下
 “风,你看,这堂上挂着的两幅画像,其一是我宫开宫祖师林化玄上人,另一位则是得成大道的青灵真人。青灵真人羽化飞升之后,遗下仙卷宝器若干,我青墟自此始兴,得成正道大派,因此尊青灵真人为我宫二祖。”虚玄真人甫一进上皇宝殿,就将风引到大殿正中的两幅画像之前,如是说道。

 这上皇宝殿虽贵为青墟宫供奉青墟宫历代真人祖师之地,然则规模并不宏大,外观也不甚起眼,只是整个建筑古朴拙雅,一廊一柱也是光滑圆润,看上去倒是久有些年月。其实这座上皇宝殿正是林化玄创立青墟宫时所建,千余年来几经复建,外观风貌却未改变,正取的不忘先师之意。

 宝殿正中壁上所挂的这两幅画卷,一个是慈眉善目,微笑而立的中年修士,另一个则是足下生云,正优游自在遨游于山水间的有道真人。绘画之人笔法传神,寥寥数笔勾勒,仙气即扑面而来。上皇宝殿两侧殿壁上又各塑有七八具金像,像下有一青铜铭牌,刻着所塑之人毕生事迹,看来俱是青墟宫有史以来有大成就的真人。

 风看到两壁塑像时,眉头稍皱,神色间颇有些不以为然。他摇了摇头,再次抬头仰望着正中两幅画像,凝神观瞧。

 虚玄真人也不催促,只是在旁静等着,目睹奇怪、不解、疑惑、挣扎各种表情在风脸上呈现。直到风因痛苦不堪而锁紧了双眉,他才缓缓道:“风,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风双眉如剑,眉梢处又微弯如月,这一双刚还柔的眉,恰似玄蚕卧初雪。此刻听得虚玄真人相询,风双眉锁得更紧了,迟疑道:“这青灵真人…似是在哪里见过,可是…可是我想不起来。”

 说话间,他忽然一声呻,双手捧头,刹那间脸色苍白,面容扭曲,冷汗涔涔直下。

 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风摇了摇头,放弃了搜索回忆的想法。他所有的记忆,都是自重现苍穹的一刻开始。此前所有事都已忘了个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虚玄真人看在眼里,长眉微微颤动了一下,旋即面如沉水,全然无波。他抚着长须,娓娓劝道:“风啊,不论你前世有何因缘,这一世你总是生在青墟,长在青墟,一身道行溯源而上,也是出自两位先祖。前世之因,今生之果,你虽不拜凡俗众生,然则饮水思源,两位祖师可是值得你一拜?”

 风思索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向殿上两幅画像拜了一拜。

 虚玄真人当即喜上眉梢,呵呵笑道:“本来我青墟宫最重规矩祖制,不论何时何地,祖法礼数皆不可废。不过你是例外,既然已拜过了祖师,已可算是青灵真人的再世弟子。此后在青墟宫中连我在内,你不必跪拜任何人。青墟全宫各处,你皆可去得。”

 风茫然点了点头。

 虚玄真人又从怀中取出四册古卷,风,道:“这是青灵真人升仙后所留《上皇金录》四卷。你既与青灵真人有缘,且拿去自行参详吧。若有疑问,尽管来找我。你先在这里呆着,此次天雷劫难非小,你的事情也得向诸长老真人待一下,我先去安排,一会自会来接你。”

 说罢,虚玄真人即出殿而去。

 风手握四卷珍贵无比的《上皇金录》,却并不翻看。他独自立于殿中,心中如翻涌,只是反复想着:“前世之因,今生之果…前世之因,今生之果…因缘…”

 啪!一滴晶莹水珠悄然而落,在青玉地面上摔得粉碎。

 风悚然而惊,低首望着地面上那一朵小小水花,一时间不明所以。

 悄然间,又一滴水珠掉落。

 风伸手在脸上一拭,原来,他早已泪满面。

 “这是为何?这是为何?”他心中大惊,又有些隐约慌张。可是待要细想时,难当剧痛又如期而至。然而他强忍苦痛,依然在一片空白的神识中苦苦搜索。

 片刻之后,风终于不支倒下,面如金纸,汗透重衣,依然一无所获。他茫然仰望着殿顶承尘,任由清泪汩汩而下。

 那些前尘往事,难道,都已离他而去?

 “师姐,我来了。”月之下,含烟轻轻唤了一声,就推开木扉,走进了这宽敞却颇显简陋的正房。

 房中陈设简陋,仅有一一几,四壁萧萧,灰泥有些落,只东墙上挂着一把长剑。室中无灯,透窗而入的月下,依稀可见一个卓约身影,正立在窗前。

 听得含烟呼唤,她徐徐转过身来,正是怀素。怀素正当妙龄,容貌身材都是上上之选,此时距离纪若尘闯她浴房已有些时,她眉梢眼角已有了些许棱角,望上去柔媚中平添一分刚毅。见含烟到来,她脸现喜了上去。

 含烟手中提着一个小小食盒,款款行到几前,将食盒中三碟小菜,一壶烈酒摆在了几上,道:“师姐,这都是含烟的手艺,你试试吧。”

 怀素也不答话,抓起酒壶,一仰头,咕通咕通地直接喝干,这才长吐一口气,叹道:“真是痛快!”

 含烟默然立在一边,待怀素饮完了酒,才道:“师姐,岁考将至,这一个半月当中,恐怕我不能来看你了,你…好生保重自己。”

 怀素闻听之下,身子轻轻一颤,然后方道:“好快,已经是十一月了。原来…我已在这里呆了大半年了。唉,自我在这寒殿面壁清修,当初的那些姐妹一个都未曾来过。我们本无多少情份,反而是你总来探望我。”

 含烟浅浅一笑,道:“这也怪不得旁人。看守寒殿的两头风虎可不如人那般循私,其它姐妹当然进不来。我是自幼就与它们玩得了,所以才会放我进来呢!”

 含烟顿了一顿,似是犹豫不定,半天才忽而轻叹一声,道:“师姐,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怀素一怔,笑道:“含烟,我其实已是待罪之身,你却多次悄悄来探望我。有这份情义在,还有什么话讲不得?”

 含烟叹道:“其实玉玄师祖为中兴丹元宫夕殚竭虑,听说纪若尘身份特殊,此番又确是被人陷害,所以玉玄师祖也是有苦衷的,你又何必坚持已见,定要在这里凭空受苦呢?师姐,我听说以前你是滴酒不沾的,可是现在呢?你已经无酒不了。”

 怀素默然片刻,方咬牙道:“苦衷?当情形,他哪里象是受了陷害的样子?这且不论,那纪若尘受人陷害,一句话就轻飘飘地带了过去。我失了的清白,却又向谁讨去?师祖的确是为了中兴丹元,无所不为。只可惜我怀素仅是一介凡俗女子,无法为了中兴丹元而奉上一切,玉玄师祖之命,恕我做不到!”

 含烟面有讶,一双烟波般的眼只是望着怀素,问道:“玉玄师祖命你做什么?”

 怀素默然不答,一把抓过酒壶,仰头就向口中倒去,结果倒了个空。原来壶中早已涓滴不剩。怀素随手将酒壶掷出窗外,长身而起,立在窗前,只是凝望着如霜月

 含烟等待了片刻,盈盈站起身来,叫了一声:“师姐…”

 怀素似是幽幽叹了一口气,竟徐徐解衣宽带,片刻后,一个玉琢般的身体已尽展在含烟之前。月如水,洒在她如丝如缎的肌肤上,似也缓缓生出一层轻烟,那如画女子,就此若笼上一层轻纱,掩映离处,更增了三分惊心动魄。

 “含烟,师姐美吗?”

 含烟极为讶异,有些不知所措地道:“师姐当然是极美的…”

 怀素轻抚着自己身体,幽幽叹道:“古云红颜祸水,原是不假。这世间女子生得美了,也就是了一桩罪过。你不必问师祖之命是什么,总而言之,我做不到。”

 含烟听了,只是默然。

 怀素忽然问道:“含烟,我听说你曾与纪若尘共同授业,那你可知他现下道行是何进境吗?”

 含烟答道:“去年岁考时,他刚入太清真圣之境。”

 怀素凄然一笑,道:“很好!那今年我就自毁两层道行,在岁考中会会他好了。”

 含烟大吃一惊,急道:“师姐,万万不可!如今又是一年过去了,虽依常理来说,他道行万不可能再进一层。但他毕竟由八位真人授业,与寻常弟子有所不同,就是岁考前真的进了,也非是奇事。那样的话,师姐你不是白费了苦心?况且…”

 怀素见含烟犹豫,苦笑一下道:“有什么话,你但讲无妨。”

 含烟方道:“纪若尘入道得迟,初时天份不显,可是如今已连夺三次岁考第一,进步凌厉,大有青出于蓝之势。且他道法变幻多端,又有克制我宫手段,师姐…你就算存了必死之心,也未必能达到目的。何况你突然自毁道行,真人们如何能不起疑?此事万不可行!”

 怀素笑得凄苦,道:“我明白了,看来我拼却自毁道行,也不是他的对手。如此说来,我该等他慢慢追上来,初入了玄圣境时,才有机会将他一举击杀了?”

 含烟又叹道:“师姐…你就算真能将他杀了,真人们可都在旁边看着,收魂续命,难道是件难事吗?”

 怀素怔怔立着,早有一滴泪珠滑落,她却浑然不觉,只是道:“那…我该怎么办?”

 含烟言又止,良久,方轻轻一叹,道:“此事乃逆势而为,含烟也只是一介凡尘女子,该怎么办,我也不知。”

 瑞雪连天,已是隆冬时分,再过三,道德宗一年一度的岁考又要到了。

 此时纪若尘早已拟好岁考应战方略,相应的法宝也已整理完毕,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架上。需要在岁考中使用的丹葯咒符,则早在半月前就已准备停当了。去岁刚入太清真圣境时,他就倚仗变幻手段,一举夺得第一。今年他私底下解离诀用过多次,然而距离突破真圣之境仍有一段距离。但不管怎样,如今纪若尘真元深厚,已与去年此时不可同而语,今年再夺第一,已无甚悬念。

 现在他万事已备,除了打坐清修外,已然无事可做。这段时中他心中屡有烦躁不安之意,但自当卜出血兆,纪若尘就将一应卜卦之器置于屋角,由其生尘。卦材则多半用来填补自身元气。就是习练卦象之时,也不再以谪仙为题。

 他虽不卜卦,但对于因果之说,轮回之道却留上了心。可是一番查阅道藏典藉后,纪若尘却仍是茫无头绪。他这才发现,原来这因果轮回之道,比之三清真诀更是晦涩难明。

 纪若尘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纷飞大雪,一时间千思万绪,涌上心头。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当年在龙门客栈时,掌柜的与掌柜夫人的一番争吵。

 那生意清淡,全天不见一只肥羊上门,掌柜夫人的脸就有些黑了。晚饭时分,客栈里浓云密布,隐有惊雷之意。纪若尘当时年纪尚幼,吓得噤若寒蝉,只是低头扒饭,生怕与掌柜夫人目光对上,将这一场狂风暴雨给引到了自己身上。

 好在掌柜夫人骂天骂地骂仙佛之后,话锋一转,却是落在了掌柜头上。她这一开口,恰似数口巨钟同时奏响,虽有苍劲清越之意,然而声音实在太大,直震得四壁落灰,碗碟跳。

 纪若尘头晕眼花之际,只听得她数落掌柜的道:“你这无用杀胚!天生的一副苦命衰相,每过十年必有一次大劫!眼看着再有五年,就又是一道鬼门关了。想老娘当年那也是风情万种,上门说媒的,没一百也有八十,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了你?弄得直到现在还得跟你在这鸟不生蛋的荒山秃岭开间破烂小店,惟一的伙计还是捡来的!遇上清苦年景,连吃饭都成问题!”

 掌柜的心情也不太好,又有几杯劣酒下胆,酒壮衰人胆,当下也用力一拍桌子,怒道:“我虽然十年一劫,可是每次都只见店毁,未有人亡!这不是大富大贵、鸿运当头,却又是什么?哼哼!说什么当年?当年你自然是风情万种!你在河东吼上一声,连河西村都是十室九空!”

 掌柜夫人然大怒,高喝一声:“张万财!你好大狗胆!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喝声未落,一只蒲扇般大手已带着一股恶风,向掌柜的脸上扇去!

 掌柜的动作快极,抓起一碟包子就挡在了面前。

 纪若尘机灵之极,此情此景又见得多了,当下早一溜烟般躲到了桌下。他在桌下只见掌柜和掌柜夫人四只脚此进彼退,攻防有方,头顶上乒乒乓乓,又不知有多少碗碟遭殃。

 想到此处,纪若尘不莞尔。但他忽然一惊,在心中细细算了数遍,寒意渐生。算起来,掌柜的十年大劫之,正是纪若尘上山之时!

 回想前事,纪若尘不黯然。看来这掌柜夫妇终还是未能逃过店毁人亡的大劫。

 纪若尘凝望漫天飞雪,耳听呼啸罡风,深深了一口气,任那浸骨寒意在中慢慢扩散。

 无论是福是祸,该来的总会来的,卦象卜得再多,到头来也是无用。

 他忽然一声清啸!

 这一年岁考,纪若尘不用法器,不备咒符,仅一袭青衫,一口木剑,带伤三十八处,战无不胜。  m.MhuA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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