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五 苍生 上
　正是冬末初，群山间已先有了些润之意，林间雨雾如绵，打在身上不片刻功夫就能透一袭棉袍。这种时节没人愿意进山，就是最贫寒的山民也会在家里避上一两。

　纪若尘靠坐在一株古树下，全身衣衫都已透，前额几缕发披下，看上去十分狼狈。他面色苍白，显然是有伤在身，不过呼吸仍是绵延匀长，真元依然充沛。他解开道袍，皱眉看着右上一块烙印。这块印记巴掌大小，赫然是一幅清晰的八卦，卦上焦黑一片，在白晰光润的皮间显得格外刺目。

　他的手指一触到卦象，指尖上立时冒起一道青烟，手指上的肌肤也被炙出一块焦黑。这块伤痕虽然不大，里面蕴含的风火二劲却猛恶无比，似已了些许灵，四处寻觅着要血噬。只是伤痕周围泛着一层淡淡青光，将风罡火气都罩在其中，不令其伤着周围血。青光着实比风火劲弱了两层，但后劲绵长，弱而不散，完全没有破裂的迹象。

　纪若尘定下心来。他苦修的三清真气火候虽然弱了不少，但生生不息，以弱抗强也不落下风，正显出了三清真诀的强大来。

　见伤势已然稳定，纪若尘冷笑一声，掩上衣裳，吐出一缕青气，周身气息渐渐收敛，隐入天地草木之中。

　片刻功夫，林中的风忽然大了起来，遥遥传来一声兽吼，得漫山树叶纷落如雨！兽吼余音尚在漾，远处云端光芒闪动，数道人影显现，转眼间就到了这片山林上方，纷纷停住身形。为首一个干瘦道人，正是枯竹。

　枯竹打量着下方青青郁郁的山林，眼中光四，心头怒意汹涌如涛！就在片刻之前，纪若尘的气息又自他感应中完全消失，如同鱼归大海，片痕不留。

　天空中云渐聚，又飘起绵绵雨雾来。

　枯竹表面上不动如山，暗地里早运起真元，接连施展了七八种寻踪觅气的道法，神念一波波地在下方山林中掠过，可就是找不出纪若尘一点气息来。

　这已是枯竹率众追踪纪若尘的第四天了。

　第一天时枯竹等人就追上了纪若尘。只是这小贼滑异常，道行虽然不高，可行动迅速，又擅潜隐匿踪的法门，实在难以捕捉行踪。这样一追一逃，众人在方圆数百里的山林之中大绕***，足足绕了一整天。枯竹虽然追不上纪若尘，可也没让他逃了。

　入夜时分，枯竹等人仍不肯放弃。谅那纪若尘能有多少道行，追了这么久，想他早已筋疲力尽，再也逃不了多远。一想到若大一块地极神铁，一众修士心中都是火热热地烫，真元似也凭空雄厚了三分。

　众人正搜得起劲，忽听轰隆隆惊天动地一声雷鸣！惊回首时，只见纪若尘如同鬼魅般自林木山雾间升起，黑发飞散，面如凝霜，无声无息地向最外围的一个修士扑去，速度之快，众人已是救之不及！

　那修士道行也自不低，无须众人提醒，已觉察到了纪若尘的到来。他一声断喝，眉心间出一道血线，藉着本身血的催化，周身七件护身法宝一一亮起，刹那间防得滴水不漏。他冷笑望着纪若尘，左手已捏了一个道诀，只待锁住纪若尘身形，立时就会有一道雷火劈下。

　尚在空中，纪若尘已出背后铁，轻飘飘一拦横扫。

　恰如万千烟花绽放，修士七件护身法宝同时炸开，随后身如一片落叶，无力地飘起、退后。他口道袍忽然破开，一点心头热血破而出，旋即被铁没！

　群修骇然之极！瞬间击破七宝，这毫不起眼的铁，威力竟然大得不可稍挡！

　“地极神铁！果然是地极神铁！若大的一啊…”一声变了调的低吼传来，那见多识广的老者一见铁，马上情不自地叫了出来。

　一击出，纪若尘也不管那道士死活，转身即走。那一袭青色道袍风鼓，闪烁间已在数十丈外。

　一众修士这时才反应过来，纷纷祭出法宝道术，各光华彩雾雷火扑天盖地袭来，却都击了个空，空将方圆百丈的密林夷成平地，纪若尘却早去得远了。

　此际亲眼见到了若大一块地极神铁，众修士身上的疲劳均是一扫而空，早忘了方才的惊骇恐惧，纷纷大呼小叫，祭起最强力的法宝遁光追了下去，连刚折在纪若尘手中的同伴尸体也顾不上照料了。

　修为最高的枯竹却没有急着追下去。纪若尘偷袭得手，回遁走之际不知为何身形突然一滞。枯竹道行高深，立时抓住机会发出了最得意的法术乾坤育印。此印内蕴风火二力，最厉害的是与枯竹心意隐隐相连，劲力千变万化，中印之人极难将之彻底从体内驱离，只能任其侵蚀血真元。而此印不消，中印之人也难逃枯竹的追踪。

　枯竹来到倒地不起的修士身前，暗叹一声，就待收了他身上法宝遗物，后好转他的同门。一眼望去时，枯竹猛然全身一震！

　那修士双眼圆睁，嘴角犹自凝着最后那一丝冷笑，面容已定格在死前刹那时光。看来直到死前，他都未能对纪若尘那必杀的一有所反应。

　细雨如丝。

　“地极神铁，唉，地极神铁…”枯竹凝立空中，口中喃喃低语着。

　从纪若尘遁逃那天起，他率领众人又追了三天三夜。枯竹有十足把握，纪若尘确是中了自己的乾坤育印。这三天来，若不是自己对留在乾坤育印中的真元有感应，怕是早就被纪若尘逃了。不过他的感应时断时续，断长续短，是以直到今也未能追上纪若尘。从心底里，枯竹也暗自有些佩服纪若尘。这小道士夕受风熏火灼，寻常修士一刻钟也受不住的苦楚，他居然能忍上三天！这份毅力忍耐，实是万中无一。

　枯竹心中杀机不住涌动，若不在此时除了这神秘的小道士，凭他这份心力坚毅，后必成大患。

　他一双细眼中寒意隐现，透过蒙蒙烟雨，巡视着漫漫山林，耐心等候着感应到乾坤育印的一刻。其余修士没有这么好的耐心，早自行散开，在周围林中开始搜索起来。由于有过前车之鉴，众修两人一组，好互为照应。

　不知为何，那修士临死之际的冷笑反反复复在枯竹脑海中浮现，怎么都挥之不去。枯竹隐隐觉得，似乎自己忽略了什么。但不论他怎样想，都想不出心中的不安出自何处。

　就在此时，远方忽然传来一声痛呼，显然又是一名修士遭了毒手。

　枯竹山羊胡子一动，本想冲过去，但又感应到那修士真元充足，不似是受了重创的样子，于是又忍耐了下来。

　远方林中，一个胖大中年修士一边高声咒骂着，一边忍痛从肋下拔出一枝木箭。木箭上透着淡淡碧光，又刻着几个符文，显然涂了颇为厉害的毒。

　听得他叫骂，散于四处的群修都聚集过来。众人齐心合力，转眼间就找到了发木箭的来处。那是一个简单却精致的机关，以钢簧为动力，辅以一个简单法阵以增强威力。木箭材质天然，出时无声无息，上面刻着的符文乃是专破护身道法的破甲咒，涂的毒也是葯颇猛的化功散。胖大修士面色青灰，一边骂，一边止血、敷葯、丹，很是有些手忙脚。看他满头汗珠，痛得也是不轻。

　见他如此惨状，众人皆破口大骂道德宗，言道老不修、幼不教，那些道貌岸然的真人们没一个好东西，是以才教出了这样一个阴险下、不择手段的小妖出来。

　众人痛骂片刻，忽然有一人惊道：“他布这么一个陷阱作什么？又杀不了人！莫非…是调虎离山之计！”

　听到调虎离山四字，众人都是一惊，一齐望向独留远方的枯竹。饶是他们眼力过人，此时雨雾漫天，数里之外的枯竹在他们眼中也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看到枯竹，每个人都心中大定，失笑暗忖着那小妖能有多大道行，敢去偷袭道行已与上清灵仙境界的枯竹？

　枯竹面带冷笑，也如是想着，虽然他有些不明白，何以那小妖道的战力会远超其低微道行应有的水准。

　“或许是道德宗某种能够掩藏气息的秘法也不说定…”枯竹暗自宽慰自己，然而心头那缕不安却怎么也挥之不去，而且越来越浓。

　枯竹须发皆扬，一双长眉也不住地跳动起来。一缕战栗自脊椎底升起，一路向上窜升，直至顶心炸开，刹那间，枯竹有如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周身寒直竖，真元不受控制地急速攀升。于是本来被道法屏在丈许之外的雨雾扑面而至，将枯竹道袍打。

　枯竹猛地一个寒战，只觉似有无数冰针自肌肤刺入骨髓，暗道：“原来这雨竟是如此冷法…”猛然间又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刹那间有如千万霹雳在识海炸响，早将枯竹惊得呆了！

　贾似道的遗影与那修士临死时凝固的刹那冷笑替浮现，循环往复，越来越快，只一个念头起的功夫，已转换了千遍万遍，到最后完全重合在一起。地极神铁点破贾似道护身道法，是用刚猛无匹的金属劲力，随后引得他真元化火自燃，是为木属。待到杀那修士时，那一轻飘飘地与漫天雨雾融为一体，直到最后一刻才显出杀气来，这分明是最纯正的水属真元！能够在金木水三劲力之间如此自如转换，绝不是一块普通的地极神铁本身能够具备的功能，也不是纪若尘道行境界能够达到的境界。

　“这…这是…”未等枯竹想得通透明白，后脑忽一阵刺痛，如一针刺了过来！

　危急关头，枯竹一声大喝，左手上佩着的一枚古玉扳指骤然炸开，化作一团五彩玄光，护住了枯竹全身。这扳指炸力凶猛，也将枯竹三手指炸得粉碎。五彩玄光混入枯竹血后，光芒先亮后收，旋即转成灰扑扑的泽，原本泾渭分明的五行道力融为一体，威力更进一层。这混沌玄玉戒是枯竹用来保命的法宝，足可挡得道行在上清神仙境界的道士全力一击！

　枯竹如风转身，只见面前雨雾向两边一分，纪若尘自雨中缓缓浮出，一正正点向自己眉心！

　纪若尘明明就在眼前，可是如果闭上眼睛，枯竹只会觉得面前是空的一片，完全找不到、锁不住他的分毫气息，许多大威力的道术根本用不出来。在这就要分出生死的关头，如何使得！枯竹一急，一口鲜血就了出来。

　纪若尘动作似缓实快，一有若天外飞来，根本不容枯竹躲闪反击。那铁与枯竹护身的混沌玄玉诀一触，梢处立时涌出一团乌光。乌光所及之处，枯竹护体的混沌劲立时由灰色恢复成五彩玄光，而后不同玄光依五行相生相克之道，与乌光完全融为一体，随后炸开！

　轰！当空冒出一团数十丈方圆的熊熊火球，升腾向上。

　烈火当中，望着面而来的铁，枯竹眼中透出绝望之，完全放弃抵抗，只是拼尽全副心力感应到了下在纪若尘身上的乾坤育印，死命催动！

　纪若尘口扑的一声窜出一道火柱，风火之中夹杂着无数细碎的血，他口处已多了一个碗口大的空，直出了森森白骨！然而纪若尘目光清澈如水，全不当那些血是自己的，只是专心致志地一击出。

　这一向着枯竹眉心而去，落处却是后脑。铁一触即收，枯竹后脑处已破开一个针尖大的小孔，一滴本命血出，被铁了去。

　刹那间烟散火收。

　枯竹面如死灰，肌肤灰败，全身血以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他再也不能在空中凝停，向地面坠去。

　纪若尘凝立空中，更不向枯竹多看一眼，只向数里之外目瞪口呆的一众修士一指，淡道：“他当尽诛尔等阖族老幼，以为今回报！”

　言罢，纪若尘即踏云而去，一袭青衣转瞬间隐没于脉脉雨雾之中。

　行将落地时，枯竹全身血已尽数萎缩，行如干尸。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芒，从牙中挤出一丝声音：“原来…那神铁已有了灵识！败在这绝世凶兵之下，倒也…不冤…” 　ｍ.ｍＨUａＸｓ.C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