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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坐在温莎堡闪亮的饰金桌子前,伯爵发觉自已很难专心听旁边的人讲话。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向他道贺。他也觉得自己赢得名至宾归。

 克普萨德赢得金杯,击败汉地布兰爵士。那是阿斯考特大赛开赛以来,最采也最刺的一场比赛。

 汉地布兰爵士与克普萨德的冠军之争。

 第一圈先是汉地布兰轻快地领先,快得像发现猎物的狼狗。然后克鲁萨德超向前去,从坡上一冲而下。

 到了近终点时,克鲁萨德和汉地布兰并肩齐驱,难分轩轾。伯爵听到旁边有人说:“看哪!谁把头抬高些,谁就赢了。”

 两匹标悍健壮的好马使出浑身解数力拚。克鲁萨德终以一鼻之先得胜。

 “再没有比这更采的比赛了,法利恩!”比赛结果时,国王对伯爵说“不过我们可是早就料到,你的好运一定会为你赢得这次比赛的最高荣誉。”

 柄王轻叹了一声。他也预料得到,自己的马上不了榜。

 不过,他是真心喜爱伯爵,不只一次举杯祝伯爵健康。在晚宴时,金杯得主总是他的座上贵宾。这一晚,得胜的是他所喜爱的伯爵,他更是频频举杯,开怀畅饮,极为高兴。

 伯爵感觉得到,赛朵儿夫人的眼光隔著桌子直过来,她的眼神凌厉如箭,充满凶光,不使他有点儿骨悚然。

 然后他笑自己太会想像了。不管她会如何算计他,他都决定不和赛朵儿夫人单独谈话。

 整个赛马的时间,他发觉自己都在人群中搜寻,用望眼镜注视著一波波的人,希望能找到一张有双圆亮大眼睛的脸庞,和一身几乎可以确定的纯白衣裳。

 可是,要在这么多的人中认出她来实在不可能。今天是金杯赛,观众比那一天都多。

 沿著马场下去,排满了几乎有一哩长的马车,车前挤著看马赛的沉众。休息时间他们走到跑道上活动散步,一开赛又被赶出跑道。

 有几处的马车差不多排了近十辆,后头的人几乎根本看不到。

 天气太好、大家又都希望在这场巨额赌注的马赛后多休息一会儿,清理场地的工作就显得特别困难。

 伯爵记得,清场的工作最初是由义勇兵担任的,现在已由骑马的骑警接替。

 马赛前的准备工作之不顺利,常使开赛时间拖得很晚,今天下午正是如此。

 在兰庄换过衣服之后,伯爵马上匆忙赶赴温莎堡参加国王的晚宴。马车速度之快,使跟他同去的马夫金姆不时屏息闭气,紧张不已。

 还好,一路上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他们后来听说,往伦敦的路上发生好几起事故,至少有两个人丧命,还有些马匹重伤。

 柄王虽然身体不适,兴致却但高昂。伯爵私底下认为,不管外面的闲言闲语对柯尼汉夫人评价如何,她到底是个美人,而且能使国王陛下快乐。

 伯爵发现,这次晚宴里的王公贵族和特别邀请的客人,都是很的朋友。

 他一直非常喜爱约克公爵。

 这次阿斯考特大赛,公爵也十分尽兴,赢了不少,大家恭贺著他。

 “这是我玩得最好的一次!”他睡眼朦胧地对伯爵说“著著实实赚了一笔!”

 约克公爵并不聪明,却善体人意,心地纯良。这使他避免重蹈他两个兄弟的覆辙。他们都人缘极差,备受鄙视。

 而他却被人喜爱,受人尊敬。伯爵好几次私下对朋友说:“公爵大人实在是所有的亲王中,情举止最符合英国绅士风度的一位。”

 晚餐时,坐在伯爵左边的是漂亮的伊丝特公主。她迫不及待的想同他卖弄风情,一如前几次在别的几个场合里一样。

 可是,今晚,他的心思一直绕著昨晚的奇遇打转。黛梅莎跪在修士房圣坛前的影像不断地闯入他脑海中。

 突然,他急回到安静神秘的兰庄,再打开卧室墙上的密门看看。

 这个念头一直挥之不去。国王在用餐之后,马上站起来,准备退席。他非常疲乏,痛风又发作了。伯爵跟著他出来。

 他没向任何人道别,晓得这么一来一定又会被拖住不放。

 他跟随国王到门口。国王像是知道他的意图,很愉悦地挽者他手膀,把他带离沙龙。国王的身子半倚著他,走下廊去。

 “你不会真想这么早走吧?法利恩?”他说。

 “陛下一走,这宴会就没什么意思了!”伯爵奉承地回答。

 “你的意思是指,别的地方还有更好的去处罗!”国王说著,眨了一下眼睛。

 伯爵没有回答,国王陛下接著说:“赛朵儿夫人要我替她说情呢!我想,她是要请你原谅她吧?”

 “多不巧啊,陛下,”伯爵同答“您一直没机会和我单独说话!”

 柄王轻咳一声。

 “又玩你的老把戏啦!法利恩?可没有女人喜爱成为‘过去式’哟!”

 伯爵心想,国王大概是回想到当初抛弃费兹柏女士转向赫特福夫人时,费兹柏女士是如何的烈怨怼。他大声说:“我就晓得您一定会了解的,陛下。您对女人真是了如指掌。”

 果然国王十分高兴,正中伯爵下怀。

 “我十分了解,法利恩。”他说“不过,若要依我的劝告,你最好还是赶紧躲起来吧。否则猎犬闻味而来,你就有得受了。”

 他对自己的笑话大笑了一阵,拍拍伯爵的背,就进寝官去了。

 他的客人马上奔下楼,叫来马车,在没有人察觉之下,离开了温莎堡。

 在同兰庄途中,伯爵决定,他要再见黛梅莎一面,和她说说话。

 她的一切深深吸引著他。他对自己说,他从来没有看过像她这样内外兼美的女孩子。

 他试奢想她在白天看起来会是什么模样,心里又有点儿害怕自己会失望。

 她的双眼果真是他昨晚看到的深紫吗?她是不是真的有一股和别的女人不同的高雅气质。

 他回忆起她的一只柔夷,轻轻地托住他的手。还有她为他包扎时的神情,似乎一点也没感觉到他正坐在她上,而他俩单独在一起。

 他晓得任何别的女人在同样情况下,一定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还只是个孩子!”他对自己说。

 可是,看她的身体已渐趋成,曲线柔美可人。而且她也蛮聪明的。他想不通这么年轻的女孩子怎会如此聪颖。

 “我必须再看看她。”他发誓“虽然我敢说再看到她时,我一定会失望的。”

 他仿佛自卫般地做著违心之论。

 他晓得自己不只对黛梅莎感兴趣,还有其他的:兰庄的美和神秘,房子里的密道,当然,还有她救了克鲁萨德和他自己的经过。

 “今天晚上她一定会等我的。”他大声地说出来,又记起自己跟她说过,如果克鲁萨德赢了,胜利应该归功于她。

 才十点过一点就抵达兰庄了。他不想和客人搅在一起。他知道他们正在宴会。他没有驶到大门,直接开到马房去。

 马夫跑上来牵住马头。他步下马车,只停了一下跟马夫说今天非常成功,就由前晚走过的边门进入屋内。

 在走道上,他可听见喧声笑语由餐厅传过来。想必现在正是宴会的高,波特酒一定川不息地在桌间传递著。

 他很快地登上侧梯,走向通往卧室的走道。

 他猜想,道森不晓得他会这么早回来,一定还在楼下用晚餐。果然不错,他房间连蜡烛都还没点上呢!

 不过,天边仍有太阳的馀晕,淡淡的一抹透进窗来。一轮苍白的月亮就在眼前。等月亮升上来,那抹银辉会使兰庄看起来越发神秘动人。

 天际已有星光闪烁,伯爵站在房里,闻著玫瑰花香,一边搜寻着金银花的气息。

 他认为这样就可以晓得今天黛梅莎有没有从密门出来,到他房间里。说不定她像其他女人一样,会想来看看他睡觉的地方,摸摸他用过的东西。

 伯爵静悄悄地把门关上,穿过房间伸手在雕花嵌板上触摸著,找寻他昨晚打开的密门。

 他找到了,按下,却没有动静。

 他想自己一定弄错了,又按了一次,那块橡木嵌板仍是一动也不动。

 一时间,他在想是不是那里出毛病了,把锁卡住,才打不开。然后,他明白过来,这门原来是被人从里头给栓上了。

 这真是破天荒的事,在他追求女人,或女人追他的这三年来,从来没有一扇门对著他关起来过。

 事实上,那些门都在他到达之前就大大敞开了。房里的人不待邀请,就自动的投怀送抱。

 伯爵困惑极了,怔怔地望着墙板,像是不能相信自己真的被锁在外头。

 然后,他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挑战,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任何挑战。

 但是,他又无助地想,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办法可想啊!

 他根本没办法敲门。就算他敲了,他也怀疑黛梅莎在顶楼是否听得到。

 他想着,突然变得十分沮丧。似乎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进入通往修士房的密道了。

 他记起黛梅莎说她在演奏台上看过他,那就表示,那里有一个入口。可是,朋友正在楼下坐著,他总不能跑到台上四处模啊。他们要是听到他的脚步声跑上来察看,那才难为情。

 伯爵也晓得,昨天晚上他能找得到秘密关关,实在算他运气。他只不过凭著她站的位置,就碰上了的。

 设计这些密进宫的人,不管是谁,目的都是救人性命,所以入口出口一定隐蔽异常。除非被人出卖,否则外人绝对无法找到逃亡者的藏身之处。

 他卧室的那个密门开在壁炉旁边的嵌板上,不过,他可以确定,其他房间里的密门位置一定是互相迥异的。

 这样一来,他要如何花费几个钟头,甚至几天,在这个到处嵌著壤板的房子里搜寻另外一个入口呢?

 “怎么办呢?”他烦恼地自问。

 现在,他想要见黛梅莎的望比之前又强上千百倍。她是这么地遥不可及啊!

 “我一定要见她,我非得见到她不可。”他大声说,深著气,暗暗发誓,他绝不认输。

 他毫无意识地打开房门,慢慢地走下甬道,脑里,心里想的都是“黛梅莎”“黛梅莎”…

 他思量著这个棘手的问题,慢慢地走着,一方面留意著这楝房子的架构,看看那边的墙够宽,能容得下一个密道。

 另一方面,他也想再顺著昨晚登上顶楼的路线,大致走走看,希望能有新的发现。

 他第一次看到黛梅莎是在大房间里,那是整楝房子的中心偏右。

 他毫无所获地走着。突然,他瞥见一个影子拿著一个托盘,从主楼梯下方的走道闪过。

 他看出那是嬷嬷。她一定是从厨房走第三个楼梯上来的。那个楼梯就在厨房上方,昨晚他也是从那儿走下去的。

 嬷嬷向左一转,离他远了。伯爵心中一动,好奇地跟上去,和她保持一段距离,闪在走廊一边跟著。

 蜡烛还未点起,走道上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他有些怕嬷嬷会突然不见了,就像白衣姑娘一样。

 然后,她停住了,一只手平衡住托盘,另一只手把门打开。

 她随即消失在门内。伯爵加紧脚步,很快地朝那扇门走去。

 嬷嬷进去之后,用脚把门推上,却没有完全关好。伯爵探头进去。

 他瞥见嬷嬷身影消失在房间另一头,一面墙壁的嵌板里。

 屋内的窗帘尚未放下,依稀看得到里头的陈设。他看得出这个房间并没有住人。上、椅上和梳妆台上都铺著麻布套。

 伯爵意识到好运又来了,他屏住气,看着墙上的密道入口。嬷嬷因为手里捧著托盘,没有把嵌板上的密门再合上。

 他马上溜进去,走向那面墙。

 听到嬷嬷沈重的脚步从上面传下来,他停了几秒钟,就悄无声息地钻入暗门。他蹑手蹑脚地向下走了几步,确定躲在那里,嬷嬷回来时不会发现。

 他听到远远传来一些话语声。他背倚著墙,在黑暗里告诉自己。好运道果真没使他失望!

 **“真抱歉,我来晚了,小痹乖。”嬷嬷说,一脚跨进修士房。

 “我早就料到了!”黛梅莎说著,站起身来,把托盘接过来。

 “每次有大宴会时都是这个样子!菜式那么多,下人们都得等呢!你也只好和他们一样了。”嬷嬷说。

 “这样我才会有好胃口啊!”黛梅莎说,嘴角一抹浅笑。

 “我选了些你会喜爱的菜!”嬷嬷说。

 “噢!看起来好吃极了!”黛梅莎叫出来“不过,不管你带来什么,我都不会挑嘴的。”

 一整天她都几乎没吃东西。赛马时她太兴奋,根本吃不下嬷嬷带去当午餐的三明治。贝茜趁大师傅不注意,从厨房里捎了一块美味的松饼给她,她也没吃。

 黛梅莎满脑子里想的只是克鲁萨德,祈祷它不会被汉地布兰击败。虽然她明知汉地布兰和它势均力敌,难分轩轾。

 最后一刹那,克鲁萨德冲过终点线,全场爆出如雷声,她不热泪盈眶,欣喜狂。

 如果她不是无意间听到害它的阴谋,那匹马现一定已被倒,正无助的躺在马厩里呢!而法兰士爵士,他一定押了一大笔钱在汉地布兰身上,此时就发了笔不义之财了。

 “昨晚好像发生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哪!黛梅莎小姐!”今天清晨,嬷嬷对她说。

 “发生了什么事啊?”黛梅莎问。

 “有两个人想要毒害克鲁萨德哩!”嬷嬷说“可是被大人发现了。亚伯特说,大人就像职业拳击师般把他们摆平了。”

 “哦!在我们的马房里竟发生这种事情,真是太可怕了。”黛梅莎惊叫。

 “真是丢脸!”嬷嬷颇有同感“那两个坏人被送马场骑警处理了。还有,大人的一位客人突然匆忙地离开了。”

 “是谁啊?”黛梅莎问。她晓得自己必须装出很好奇的样子。

 “法兰士·威格顿爵士,”嬷嬷回答“真没想到,伯爵大人的朋友中,竟然会有人做出这种恬不知的事来!”

 “真的,真没想到!”黛梅莎低声说。

 他们赴赛马场途中,亚伯特也在谈这个突发事件。

 “都是我的错,黛梅莎小姐。”他自责“我早把那个马房的锁修理好就没事了。可是,我再也没想到有那个兔崽子会打马儿的主意。”

 “我们以后要多注意一点才行,亚伯特。”黛梅莎回答“如果有人要毒火鸟,不让它星期六出赛怎么办?”

 “哪个兔崽子要想这么干,我就马上叫他尸。”亚伯特发誓。

 然后,他又咧嘴笑了。

 “就像大人有一种直觉要去救克鲁萨德一样!”

 “是他的直觉啊?”黛梅莎问。

 “他的侍从道森是这么说的呀!”

 黛梅莎在心底暗笑,心想,这正是我教伯爵说的呀!

 “伯爵大人真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哪!”嬷嬷嘴说。

 “是呀!从他长大后就一直如此!”亚伯特回答“不过,道森先生跟咱们说过,老爵爷是个很专制固执的人哩!苞著他的人,包括爵爷在内,都吃了不少苦头呢。”

 “专制固执?”黛梅莎很感兴趣地问“怎么说?”

 “道森先生说,老爵爷的下人都很怕他的暴躁脾气。还有,老爵爷和夫人都从来不管他们的儿子呢!”

 “他们不管他?”黛梅莎追问。

 “岂止不管,更过份呢!”亚伯特回答“如果只是那样就好罗!你是运气好,黛梅莎小姐,有好些王公贵族根本都不理睬他们的孩子呢。”

 “这倒是真的!”嬷嬷同意“他们把孩子交给粗心懒惰的仆人照管。我听说有些可怜的小东西被他们饿得半死!”

 黛梅莎沈默不语。

 真是不可思议,这位伯爵这么有钱,人人钦羡他的热情慷慨,看起来简直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想不到他竟然有个不快乐的童年!

 不管这是不是真的,有一点她倒可以确定,他也没有兄弟姊妹,一定也和她一样,时常觉得寂寞孤单。

 如果她没有慈祥的双亲,她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情景?她简直无法想家。

 然而,不管她对他的感觉如何,不管她如何同情他童年遭遇和不幸婚姻,她晓得自己绝对不能再见他。

 她先把他从赛朵儿夫人的藥酒下解救出来,又使克鲁萨德能安全无恙,最后又和伯爵相见了。她不守信,违背了杰瑞的意思,还算是迫于情势,尚可原谅。现在,她必须按捺住自己。虽然她多么渴望和伯爵说话,多渴望像以前一样地偷瞧他,她知道,她必须要控制自己的举止,母亲会期望她这么做的。

 她晓得,这样做是对的。

 所以,她们从赛马场回来以后,她把通往伯爵卧室的密门栓了起来。

 她马上上楼去,下了决心,不到明天早上绝不下来,免得又听到什么她不该听的话。

 可是,要不想伯爵,毕竟是不可能的事。

 比赛完后,她注视著伯爵牵领克鲁萨德到体重室去,心想在整个英国,再也没有谁能比得上这出色的一对了。

 她激动地听群众到他们欢呼。虽然有一部分人在这场比赛上输了不少钱,他们还是很有运动家风度地向它欢呼致贺。它实在跑得太采了!

 “谢谢你,嬷嬷!这份晚餐真好吃。”黛梅莎对嬷嬷说。

 她把刀叉放下,从托盘里的玻璃罐里倒出一些柠檬水。

 “真希望我能跟大师傅说我有多喜爱他做的菜!”她继续说。

 “你可不能这么做!”嬷嬷说“如果你要听真话,黛梅莎小姐,我还希望你从这小里出来,回你自个儿的房间去呢!”

 “等伯爵和他那一群人走了以后?”黛梅莎低声的说。

 “对啦!”嬷嬷点头“我觉得他们好像已经在这儿住了一个月啦!”

 “增加了许多麻烦吗?”黛梅莎问。

 “倒不是有什么麻烦,”嬷嬷同答“而是一天到晚要防著不让人知道你在屋子里!这可要我老命!就在今天早上,老贝茜差一点就穿帮了。后来她看到我的眼色,才把话咽回去。我可是刚巧赶上哪!”

 “别烦了!嬷嬷!只剩两天了嘛!”黛梅莎说。

 她说著,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跟著思绪一起惆怅莫名。

 等到马儿都走了,伯爵也会一起去了,她可怎么再安排自己呢?她又怎么以这种平淡安静的生活为足呢?

 这一切都是她熟悉而习惯的,可是,经过这么一场风波,教她怎么再安定下来呢?

 “我要走了!”嬷嬷说著“可别再通宵看书。你要问我的话,我说你今天已经够兴奋的啦!”

 “的确!实在是非常兴奋。”黛梅莎同意“晚安,好嬷嬷!”

 她亲吻嬷嬷面颊,举起一枝亮著的蜡烛,使嬷嬷看清楚下去的窄梯。

 她一直举著烛火,直到嬷嬷跨出嵌板密门,传上关门的声音为止。

 她把蜡烛拿向圣坛,放下来,就站在那儿注视墙上她从小就熟悉的圣像。

 “谢谢您,天主,谢谢您让他赢了。”

 她深信是她的祷告救了克鲁萨德,也使它先通过终点。母亲说过,每一个人祈愿实现时,都应该诚心感谢。

 她呢喃的祈祷著,眼前浮起克鲁萨德的影子,不,不只它,还有伯爵英姿焕发地站在它旁边,嘴角泛著微笑,举起帽子答谢群众的欢呼。她脑海里的景象是这么鲜活,等她转过头来,看他就站在门口,居然一点也不吃惊害怕!这竟像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他们互相凝视对方,良久良久。

 似乎经过了漫长的一世纪,现在又重聚在一起。

 好不容易,伯爵机械化地开了口。似乎他脑里想的是其他的事情:“你为什么把我关在外头?”

 “你怎么…进来的?”

 “我跟着你的褓姆过来,她没有把门关好。”

 “她会…吓坏了,如果她知道你在…这里。”

 “我要跟你说话!我必须跟你谈谈!”

 他声音中的坚持,使黛梅莎了一口气。他似乎觉察到她要拒绝他的请求,就接口说:“我晓得你会觉得在这里谈话不太方便。可是,我们能去那儿呢?”

 一时间,他意识到她并不了解他在说些什么。然后,仿佛突然想到这个修士房也就是她的卧室,她的脸红了,小声羞涩的说:“我…没想到…不过…是没有…其他的地方。”

 她顿住,然后加上:“我可以…到草木园里…去。没有人…会发现我…离开屋子。”

 “还没有人知道我回来,”伯爵说“我马上就到那儿去!”

 他注视著那双大眼睛,问:“你真的会来吗?这不是把我支使开的计策吧?”

 “不…当然不是。我会来的…如果你真的…要我来。”

 “我说不出我有多渴望你来。我必须和你谈谈。”

 他的声音里带著一丝命令的味道。他晓得她顺从了。

 “我会来的。”她简短地说“不过,你得先循原路回去。”

 “我找得到按扭吗?”

 “你拿蜡烛去。从嵌板的后面看,很容易看到的。”

 她把腊烛递给他。他一语不发地转过身,走下阶梯去。

 正如黛梅莎所说,在房间里十分隐秘的按钮,在密道这边却好认得很。

 伯爵把铁烛放在一级阶梯上,走进卧室,把秘门在身后关上。

 四周仍无人迹。他朝第二个楼梯走去,从通往马房的门走出,然后转向相反的方向,穿过房子的正前方。

 越走越深的土径,带他到了草木花园。

 他晓得黛梅莎会希望他坐在树丛里。爬满树梢的金银花散出淡淡香气,他觉得黛梅莎仿佛已在那儿等他了。

 他在木椅上坐下,想着他的爱情故事里,从来没有一个有过这么奇怪的开始,这么曲折的经过。

 他等着黛梅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内心如此兴奋。

 他的心似乎涨得满满的,心跳又快又急。他简直象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在等他的初恋情人,一点也不像是品尝过各式爱的美酒,却觉得样样都可僧可厌的情场老手。

 他突然一惊,说不定黛梅莎不来了。而他再也没有办法进入密道;到她的房间里去。

 然后,他安慰自己,没有人能看起来这么纯洁真诚,又偏会说谎话的。如果她告诉他她会来,那她就一定会遵守诺言。

 他想,她那纤尘不染的脱俗气质配上上达天听的修士房,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

 他还是独自一人坐在木椅上,开始有些怕了。

 也许,黛梅莎在最后一分钟觉得离开藏身之所太冒险了?

 或许,她从别人不晓得的密门里出来时,被谁撞见了?

 他的不安和惧怕加深了。就在这时候,他看到她了。

 她向他走来,轻盈一如他最先以为的幽灵。她莲步姗姗,悄无声息地走在两旁种满花草的小径,看起来如梦似幻。

 她终于来到他身旁,他站起身来,她说话了:“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花园旁边的密门,草长得好高好密,很难…通过。”

 “你还是来了,”他说“我真不晓得要怎么告诉你,我有多想再见见你!”

 “我也想跟你说,克鲁萨德赢了,我有多高兴。”她回答“不过,我想你一定也晓得。”

 “这当然都得归功于你。”他说“我和克鲁萨德都非常感谢你!”

 “这是我看过的最采的比赛。”

 “我也这么想。”伯爵同意说“我觉得特别兴奋,因为我晓得你也在看。”

 这正是黛梅莎自己感觉到的。她抬眼望着他。然后,她似乎觉得害羞,又把眼光调开了。

 “我想送你一件东西来纪念我们的胜利。”伯爵说“可是很难找到适当的东西。”

 “不!”她很快的同答“你不可以…这样做。”

 “为什么呢?”他问。

 “因为,我得解释…这礼物是…那里来的。那…你晓得…我是不能说的。”

 伯爵静了一会。然后他说:“我们得再这样假装多久?我晓得,黛梅莎,你也晓得,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使我们的关系不同了啊!”他等著她同答。可是她没有说话。他继续:“你真的以为,等礼拜六赛完马,或者礼拜天我就可以直接离开兰庄,把在这儿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一股脑的忘掉吗?”

 黛梅莎仍然没开口。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得了我吗?黛梅莎?你晓得我无法忘掉你。”

 他等著。良久,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我会…为你祷告。”

 “你以为那就够了吗?我要看得到你。我要和你在一起,黛梅莎。还有,如果我说真话,我恨不得能把你拥在怀里,亲你。”

 他的声音仿佛在他们之间的空气里来同震著。然后他又说:“我记不得在我一生中,问过任何一个女人我是不是可以亲她。可是我怕吓到你,怕你又会消失,我就再也找不著我的白衣姑娘了。”

 他的声音低沈:“我可不可以吻你?可爱的小幽灵?”

 “我…你吻我,”她低声说“会是最美妙的一件事…比我可以…想到的任何一件事都…美。可是…那是…不对的。”

 “不对?”伯爵问?

 他等她解释。半晌,黛梅莎才说:“我…今天听说你小时候过得…不太愉快…我也常常…想…你的婚姻一定也使你很…不快乐,可是…虽然…我很愿意做任何…你要我做的事…可是…那是不对的…因为你…属于…别人。”

 “你是说,我属于我的子?”伯爵不相信似的问。

 “你…结了婚。你立下过…神圣的誓言。”黛梅莎低声说。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会要求我遵守那誓言呵!”伯爵急遽的说。

 “我知道…我真的了解。可是…我会觉得我这样做是不对的…那会…破坏我本来可以给你的…爱。”

 伯爵寂然坐著。

 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不过,他又告诉自己,她这种想法本也预料得到。她本来就和他所认识的女人大不相同。

 他大声地说:“你所知道的爱是什么?你想要给我的爱是什么?是那一种没有错误的爱呢?”

 这是个命令,黛梅莎双手合十,眼光避开他,望向花园,回答说:“我想过…爱…你也许会觉得我很…无知,很傻…我觉得你…需要爱。”

 “你真的以为,”伯爵问,声音里无疑的透著不满“我缺乏爱?”

 黛梅莎摆动了一下手。

 “我觉得…你或许会说我傻…爱有很多种…你所知道的爱,那种…会使美丽女人下藥酒给你喝的爱,不像”

 黛梅莎的声音渐微,终至消失。伯爵晓得她本要说“不像我想的爱”却又羞于启齿。

 “告诉我你的爱是什么。”伯爵温柔地说“你愿意全心奉献给男人的爱是什么?”

 “我自己知道,”黛梅莎非常轻柔地开口了“如果我很…爱一个人,我绝不会去…伤害他。事实上,我会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任何痛苦:本论是…体上的,或是…精神上的。”

 “那也就是…母亲的爱。”伯爵静静地了一气,呢喃低语著。

 不过他不想打断她。黛梅莎继续说:“还有,对…我丈夫的爱。这种爱…我觉得…是天人合一的,是属于神的。神…创造了所有美丽的东西。所有…生长衍息的东西…都是…上帝的…创作。”

 她说著,瞥了他一眼,看他是否在讥笑她,笑她想要表达的东西。

 她很紧张,就很快地接下去:“最后…我觉得…我要是爱一个人…我不但要学著去…爱…还要…学会…一切像你这样的男人…愿意教我的事情。因为你的阅历这么…丰富,你一定比…爱你的人…视野宽广…多了。”

 一段沈默之后,伯爵说:“要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发现母亲的爱、子的爱和孩童的爱,这可能吗?”“如果是…真爱…真的感情…”黛梅莎回答“我相信…是可能的。”

 她看了他一眼,又说:“那就像…寻找…金羽…圣杯…或者天堂之门。不过,那必须是人类原始的…爱,上帝在伊甸园里许诺给我们的。”

 她的声音那么诚挚感人,伯爵深深地了一口气,说:“就像天使持著闪亮的长剑卫护著伊甸园,你就拒我于千里之外?”

 与其说看到,倒不如说他感觉到她眼中的痛苦。

 看她双手紧绞,他马上明白自己伤害到她了。

 “我并…不想这么做,”她喊道“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你怎么这么残忍?你怎能把你心里明知是属于我的东西,便生生地收回不放?”

 她没有同答。

 “看着我,黛梅莎?”

 她顺从地抬起头来,黄昏的微光已被黑夜噬,新月的第一道银光照亮了她的脸庞。

 他深深望进她苦恼的双眼,紫的深潭里漾若无限的信赖和纯真。

 他的眼光在她柔轻微启的双上逡巡著。他突然醒悟过来,只要他们两人在,时间和空间都变得无足轻重。这正是他一生追求的啊!

 他看到黛梅莎脸庞上惘的神情转变了。

 她的脸庞焕发出无比的光彩,像是和他一样感觉到,他们经由永恒而相聚,不再是分别的两个人,而是合为一体的生命。

 这不是眼看得到的,是两心的结合,他们的灵魂深处震颤著,升入永生之地,像是找回了他们一度失去的珍宝。

 这么美丽,这么神圣,内心发出的光茫包围著他们,比天上下的月光更皎洁光亮。

 “你是爱我的!”伯爵哑声说到“你爱的是我,我可爱的小精灵!哦!你是属于我的。”

 他感到她身上的震颤传到自己身上,觉得她就要溶在他怀里,这时却听见她说:“是的,我爱你,我爱你,以我刚才所说的每一种方式…爱你。可是今晚以后…我…不能再和你见面。”

 “你真的以为我会就这样让你走出我的生命?”他愤怒的问“哦,或者,你要把你自己再锁起来,不让我接近?”

 她没有作声,他继续说:“你晓得,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是多么独特,多么美好的事。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不是我的幻想,不是这神秘兰庄带来的幻想。”

 “我…没有办法…不这样做。”黛梅莎喃喃地说“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办法。”

 “这不是真话!”伯爵说“我要向你证实我对你的爱,还有你对我的。”

 他伸出手臂,决定要打破那一道违反他意志,隔开他二人的桎,他要把她拥入怀里。

 他正这么做时,突然间,两个人都意识到,有人进园子里来了,就站在出口,四处张望着。

 “杰瑞!”黛梅莎屏息低声说。

 “别动!”伯爵说,声音低微,只有她听得到“让我来!”

 他不慌不忙的从椅上站起身来,黛梅莎躲在他后头。

 “啊,您在这儿,大人!”杰瑞大声说道“仆人们告诉我您已经同来了。他们看到您走进这园子。我正奇怪您怎么不加入我们。”

 伯爵朝他走去。

 天气太热,我在温莎堡聊了太久,不想再跟人交谈了!”伯爵回答。

 “哦!如果您要一个人静静,我就不…”杰瑞开口说。

 “不,没有关系。我很高兴看到你。”伯爵打断他的话“我们一起进屋里去吧!我一直想和你聊聊。这房子里有两副画,,如果你需要钱用,我相信一定能在画商那儿卖到好价钱。”

 “您说是真的吗?”杰瑞急切地问“我没想到这屋子里还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哩!”

 “那两幅画需要清理一下。”伯爵同答“我恰巧是个鲁木斯专家。我敢下一大注说你们楼梯顶端的那一幅是他早期的作品之一。”

 “另外一张呢?”杰端问。

 “在书房里,较暗的一角,有一小张,我确信是波鲁奇诺的。”

 “真不可思议!”

 黛梅莎听到杰瑞的声音透著无比兴奋。两个男人渐渐走到花园的另一头。

 如果伯爵说的是真的,她想,那么杰瑞就有钱买他想买的马,享受他想过的生活,说不定还会花一点钱重新装修兰庄!

 不过,她明白,这并不会改变她和伯爵之间的情况。

 她是真的爱他,全心全意的爱他,她想,她没有让他吻她,会是她终身的遗憾!

 感觉他的手臂圈著自己,他的印在自上,这不是人间天堂吗?

 可是,就像她刚才说的,这样做是不对的。

 她从树下的椅子上站起来,伸手摘了一朵金银花。

 她要把这朵夹在圣经里面。也许,再过几年,这会成为她唯一的回忆。在某一天的某一刻,她失掉了她的心。她的心再也不属于她了。

 她把金银花放到边。

 然后,眼望着屋子的方向,想再听听伯爵的声音,却除了头上传来一声蝙蝠呜叫,万籁俱寂,杳无人声。

 “再见了!我的英雄…我…唯一的爱!”她低低沈,语音嘶哑,泣不成声。  M.MhuA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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