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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汉今天一早便听人说起明骥被刺客挟持,所幸平安返家的事,便心急如焚,传话的人又说得模糊,一会儿说贝勒爷身受重伤,鲜血染满了大半身,一会儿又说他昏上人事不知,便得他更加坐立难安,直想奔到东厢房去探个究竟。可是他怎么说终究在亲王府里是个隐形人,怎好冒冒失失地闯进贝勒爷府中呢?他正在房中大伤脑筋之时,忽然灵机一动,叫了个府中服侍杂务、素来与他好的苏拉进房,换了他一身的衣裳,大摇大摆地便走出了后院。

 汉站在明骥房外,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敲门之时,房门却被打开了。明骥见了他也是一愣,但马上将他拉进了门,又把房门关上。

 “你怎么来了,还换了这身衣服?”平常都是见他作汉人的打扮,如今换了满人的长袍,戴上了帽子束发结辫的,倒也风韵致,潇洒自如,明骥看着看着不笑了出来。

 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还不是为了你,我听说你被人挟持,连命都坑讵了半条,心里一急就换了这身打扮来看你。谁知你好端端的没缺胳臂断腿的。早知道这样,我也不必多花心思了。”

 明骥心里感激,斟了一碗茶,端到他面前:“谢啦!我福大命大,你绝对可以放心,我死不了的。倒是那刺客有一件东西你一定感兴趣。”他从怀中取出一串珠链,那赫然是昨被他一剑削下,散落一地的珍珠手链“这是我在那刺客身上削下的纪念品。你瞧瞧,是否很眼?”

 汉接过手链来,心里大为震惊,那串珠链颗颗精致,难得的是近二十颗的珠子个个一般大小,名贵极了。但使汉震惊的不是这串珠子的价值昂贵,而是它乃当年韦志华亲手为小怜戴在手腕上的生日礼物啊!他难捺内心的激动,双眸牢牢地盯着明骥:“这是小怜的东酉啊,怎么会在那刺客身上的?莫非…”

 明骥打断了他:“你也这么说,那就肯定不会错了。我一见到这珠链,简直是不敢相信竟会在那人身上出现。”他把在茅屋中和那刺客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但却漏了那段她们师徒两人的对话,因为他不确定那刺客究竟对他怀有哪种感情,所以他决定加以保密。

 他又说:“虽然那刺客说的听来似乎很有道理,但我仔细推想了好久,还是认为其中破绽百出。”

 “嗯!当年小怜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她怎能从侍卫众多的摄政王住所走到破客栈而不被任何人发现?在京城并没有和我家识的人,又是谁把她带走的呢?”汉也觉得疑点甚多,不能自圆其说。

 明骥扬了扬眉,赞许地拍着手:“是啊,我也是这么认为,何况那刺客的声音听起来甚为年轻,想必当年她也是个小女孩,怎么会对那件事和小怜的衣着特征记得那么呢?”

 汉心中蓦然浮起了一个奢望,他大着胆子不顾一切地说了:“也许她就是小怜!”

 明骥闻言不蹙起眉峰,暗自盘算这个可能。他也如此希望;可她若是小怜怎么会认不出自己呢?但那名少女对她师父的谈话—一回在他耳边,仿佛就是在向他表白什么一样。他隐隐发痛的太阳,迟疑地说:“不无可能。但这些年来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怎会沦落到做刺客呢?”

 这倒也说不定,你不明白汉人对满洲人的痛恨,尤其是经历过扬州屠城那种惨剧后,任谁也会情大变的。但这些话只在汉嘴边打了一个转,又给他咽了回去,那刺客若真是小怜,能救她的只有明骥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叩门声,汉忙从座位上站起来,避在一旁装做为贝勒爷整理书架,明骥则应了一声:“是谁?”

 “是卓尔莽向贝勒爷请安来了。”

 明骥面微笑:“快进来吧!”转过身来对汉说:“你也留下来吧,又有消息了。”

 卓尔莽乍见到改了装的汉,也是发呆地望着他,但马上惊醒了过来:“贝勒爷,我照你的吩咐去和‘红袖招’的嬷嬷说了,但得到的消息竟是无姑娘这阵子卧病在,已经连着两天都没有在凤阁见客了。”

 “哦!是生了什么病?”明骥的双手环抱在,好整以暇地问,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他竟有八成肯定了那刺客就是闻名京城的无姑娘。

 “我也是这么问那个嬷嬷的,她说无姑娘得了气病,不能开嗓,这两天都在屋子里歇着。我自是不肯罢休!硬是要见姑娘一面,那嬷嬷本来不肯,但被我一磨,她也就乖乖答应了。”卓尔莽颇为得意地笑了起来。

 明骥颇不以为然地抿抿,笑嘻嘻地望着他,脸上尽是温和的笑容:“你这是耍无赖!后来呢?她有没有见你呢?”

 卓尔莽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尴尬地笑着:“见到了,她今天早上才开门见我的,哇噻!可真是漂亮的大姑娘,娇怯怯的有点弱不风,脸色极为苍白,满脸病容,的确是生了病的样子。她一听说我是贝勒爷派来的,竟对我特别亲热了些,脸上也不再是冷冰冰、凡事满不在乎的神情了。”

 这就是了!明骥要的就是这个答案,只要再看看她的右手臂上有没有伤口,就可以证实她是不是刺客了。

 “她听到我的邀请后,做了什么表示没有?”

 “她似乎是愣了一下,还谦虚了好一会儿。什么歌艺不好,有辱雅闻这一类的话,我也学不会,但她说二十将在凤阁摆上一桌酒席,请贝勒爷你赏光赴宴这一句话,我可是懂的。”

 昨几个正月十五,今天是十六,还有四天,谅她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明骥的双眼亮了起来:“好,就是二十,我定会赴宴,到时候真相就会大白了。”

 汉在一旁听得是一头雾水,他以为卓尔莽是懂得其中诀窍的,但看他也是一脸茫然,而明骥正笑地盘算自己的计划,没多做解释,令他焦躁了起来。“你葫芦里究竟卖了什么葯,可否说出来让我们听听?”

 明骥顽皮地挑起嘴角,出一抹自信的微笑:“我没在故弄玄虚,我只是想把事实单纯化一点而已,而且紧盯着一个人比在?锢陶敫煨悴幻靼茁穑俊?br>
 “她?无姑娘?”汉久居王府后院,极少接触外界事物,对目前京城中最热门的人物他毫无所知。

 明骥笑着抿抿,简直不知从何说起。此时,他的房门被大剌剌地推了开来。这鄂亲王府里只有一个人有这么大的胆子,他无奈地望着这个年已近双十却仍骄蛮顽横、受尽全家宠爱的明珠格格。

 “二哥,姨妈派人来要把婉绮接回去。你快去和姨妈说,让婉绮在我们这儿多住几天嘛!”她拉着明骥的衣袖,柔声地祈求着。

 汉只见一位年约十八九岁,绑着乌黑的两条大辫子,有着甜甜的瓜子脸,笑起来很甜的小姑娘,挽着一个美貌少年的手,亲亲热热地走了进来。他不愿在人前暴自己的身份,低下了头就要出去。

 那少年注意到他了,竟走到他面前叫住了他:“喂!你是从哪儿来的?怎么我以前没见过你?”

 明珠也觉有趣,忙抛下哥哥的手:“是啊,我也没见过你,把头抬起来。”

 汉无奈,只好抬起了头:“小的参见格格。”

 “啊!你是后院那个汉人!”明珠小的时候见过他几次,没想到竟在此时此地又遇见了他。

 婉绮则是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这位眉清目秀、拔英俊的男人,浑然不知自己这样盯着人家颇为无礼。

 汉被她这样视,心中不免有气,正待开口表示不满又觉不妥,闷声说:“这位公子叫住在下,不知有何指教?”

 婉绮“嗯”了一声,好奇地问:“你是汉人,穿上我们满人的服装做什么?想改归正做我们满人啊!”她天真娇憨的话语,听在汉的耳里却成了莫大的讥讽,他以为这美貌少年是存心找他麻烦的。

 “不知在下如何得罪了公子,还请公子明示,莫要暗箭伤人。”

 他费解而冷淡的眼光扫过婉绮脸上,使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不自地打了个寒颤,她嗫嚅地解释着:“你没得罪过我啊,只不过是好奇地问问嘛,你不爱说就算了。”

 汉冷笑着走了出去,对谁也不再看一眼。他最痛恨被情义所缚,不得不在满人府中居住,而这少年竟巧不巧地踩到他的痛处,更令他心生厌恶,其实说穿了,也只是他高傲的自尊受伤了。

 “唷!这人好大的架子啊,竟然不把堂堂穆亲王府中的婉绮格格放在眼里,这人实在是太过分了!二哥你不能再包庇他了,应该给他一点教训。”明珠忿忿不平,为婉绮受到的无礼对待感到委屈。

 明骥向来对客居府中的汉颇为尊敬,而如今却发生此事,令他颇感为难,只能安抚地对她们笑说:“你们别怪他,他最近才遇到一件极不开心的事,心情自然不好。婉绮,他不是有意的,我代他向你道歉,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他这一次好不好?”

 “好吧!谁教你是无所不能的表哥呢,不过你得答应去说服我额娘,让我在这多住几大。”婉绮爽快地答应了,当然还不忘追问那引起她莫大兴趣的汉人“还有啊,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啊?怎么会住在王府中的?姨父他们怎么会答应的?”

 明骥摊了摊手,对这个古灵怪的小表妹,除了诚实以外只能还是诚实:“他是韦汉。我当年路过扬州时,见他身世可怜,所以将他带了回来,没让阿玛知道是因为阿玛一定不赞同我的做法。你现在已经都知道了,可不许传到我阿玛的耳里,要不然有你受的!”

 “是。表哥,没想到你从小爱捡小猫小狈的个性,到长大了竟变本加厉捡了个人回来,还是汉人哩。”婉绮顽皮地吐出小舌头,扮了个鬼脸“我还真想看看姨父碰到那韦汉是什么样的局面呢!他来到这里也有好几年了吧。怎么会没遇见姨父呢?”

 “没什么好奇怪的,王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整天来来回回地忙自己的事,若不是我阿玛身前跟班的人,阿玛也弄不清楚到底谁是谁,若有事要派人去做,只要叫身边亲近的人传令下去就行了。只要那人不在我阿玛面前晃来晃去,就算藏上一辈子也不会被人发现。”明珠见怪不怪地解释着。

 婉绮“哦”的一声,好奇的种子正在心里生发芽了,她若无其事、开开心心地和表兄妹闲谈几句后,才借口溜回房间去,为脑中已成形的计划做准备了呢!

 §§§

 琵琶声叮咚作响。婉转跳的音符盈满了这间精致小巧的凤阁。阁内墙壁上挂了几幅写意的山水画,绣上只简单地放上一只白色的枕头,圆圆的桌上摆了四简单的家常小菜,几上放了一只青铜古鼎,鼎中烧着檀香,一缕缕青烟缓缓从鼎盖的兽头口中袅袅吐出。

 无手抱琵琶,纤指来回在弦上拨弄着,口中轻轻地唱了起来…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楼花院,琐窗朱户,

 只有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提断肠句。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梅子黄时雨。”

 烛光莹然,佳人如玉,明骥的心先醉了,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借以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千万不可以被她惑住了,毕竟如今她的嫌疑最大。但他信誓旦旦的诺言在接触到她含情脉脉、如泣如诉的秋水双瞳时,全都破碎得不堪一击,他醺醺然地望着眼前丽人,非为酒醉,是为人醉。一曲既了,他倏地惊醒,鼓掌叫好:“果然音韵悦耳,歌声绕梁,姑娘真不愧为京城第一琵琶女,在下仿佛见到白乐天在浔江头听见的那曲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形容得太妙了,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问。”

 无盈盈地站起身来,按班行礼:“公子谬赞了,无愧不敢当。”

 明骥优雅地回礼,仍不住口地轻叹:“你应得到的,更难得的是在下竟有此荣幸得蒙姑娘青睐有加,竟能进入姑娘的闺房中聆听妙曲,在下真是受宠若惊了。”他故作轻薄地试探着:“姑娘盛情厚意,在下并非是不解风情的木石草人,怎奈家中管教甚严,无法徘徊花街柳巷多时。今宵一会,我们何不逢场作戏、虚龙假凤一番呢?”

 羞赧与悲愤霎时染红了无的脸颊,她万万也想不到幼时仁慈宽厚的大哥哥竟是薄幸无情的人,她冷笑着说:“无当公子是临危救急、义无反顾的大恩人,没想到公子竟当无是寻常歌楼酒女!既是如此,无也没话可说,公子还是请回吧,别让这污秽之地玷辱了公子纯白清净之躯。”

 明骥目光如炬地凝视着她逐渐变冷、变白的容颜,内心闪过一丝酸涩。真是见鬼了,今晚他的感情神经特别敏锐,一再地叫他不要太狠心了。他神色凛然:“姑娘,在下没别的意思,只是情不自…”

 “情不自?哼,多美丽动听的话啊,一句情不自就可以作我这个酒楼女子!鲍子,你又何必用这种花言巧语来玩我呢?你只要摆出你的头衔、权势、财富,我还有反抗的余地吗?”无自怨自艾,只盼转移他对自己的疑虑,但说着说着感怀身世飘零,连自己都要信以为真心酸落泪了。

 “无,难道你当真不肯原谅我的口无遮拦、胡言语吗?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么绝情的人。”他的目光深远而绵长,语音轻柔得如微风拂过平静无波的水面,在她心湖起了丝丝涟漪。

 明骥话语甫落,才发现这是他内心深处真实的感受。近三十年来的岁月,他首次惊觉自己可能爱上了眼前柔若飞絮又谜如幽谷的女人。

 “公子有心也好,无意也罢,总之是无命苦,此身已落红尘,难免公子会将我当成低三下四的女人。无书念得不多,但几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自是不敢奢望公子将无当成名门闺秀以礼相待,只盼…”无心如刀割,咬咬下才能把这番话说了出来:“下回再见面的时候,公子不是恩客,而我也不是歌女。”

 明骥心中一震,忘情地握住她举起酒杯打算一饮而尽的冰凉小手:“你这话简直让我无地自容。我乍见到美无双的你,就已惊为天人,此身此心早已不属于我了。一见钟情或许已被人用得泛滥了,但这话的确是我真挚的感受。”

 他深刻地剖白自己,感到她的手轻轻战栗,微微使劲打算缩了回去。他握得更紧了,无意间翻过她的手来,却发现那小手心极是糙,手掌上满是老茧与刀痕。他倏地绷紧了脸上肌,脸色也悄悄变白了。他竟没有拂起她衣袖一睹究竟的勇气,万一她真是那刺客,自己能狠下心来逮捕她吗?又怎忍心让她深陷囹圄呢?

 无甫被他柔情意的话语熏得芳心大醉,脸色酡红,而不经意间见到他苍白的脸如遭重击般,一股和着震惊、怜惜、愤怒,和无比困惑的眼神死死地盯住她的柔荑,她蓦然明白了,慌乱的她急忙在脑中编织着谎言:“无从小家贫,七岁被卖人‘红袖招’,八岁跟着嬷嬷学琵琶,手指常常弹到血了还不能休息,非得练完整首曲子才能吃饭,长此以往,手就变了,倒让公子见笑了。”

 这简直是一派胡言,明骥讥讽地笑了笑,北京城里人人都知无是最近才来到城里的,这番谎言骗得了人吗?最让明骥痛心的,竟是她终究不肯相信他,不明白她的一切苦衷、无奈他都想替她承担。明骥默然许久,才缓缓松开了手,见她明显地放松了紧蹙的眉头,决定先不她,让她了解他、信赖他,甚至爱上他后,再来谈谈这一切大逆不道、欺君犯上的行为。他装做若无其事,颇为不解地挑了挑眉毛:“我好像听说无姑娘是从南方来的?”

 无偷吁了一口气,嫣然笑称:“扬州。我祖籍扬州。后因南方动,爹娘带来到北京的。”

 “扬州,”明骥喃喃地把这地名咀嚼了好一会儿,别有用意地瞅着无,声音是无比的低沉柔和“我在那儿也遇到了一位令我永难忘怀、悔恨终生的人。”

 “哦?”无扬了杨柳眉,好奇心大增“公子是人中龙凤,家世显赫,又官居极品的天之骄子,在你心中只怕没有得不到的东西、追求不到的人!怎会有令你如此遗憾的事呢?”

 明骥深深地望进她那会说话的双瞳,意味深长地笑说:“我现在最想得到的人是你,你说天之骄子的我有几分成功的机率呢?”

 无脸河邡热,顿时觉得中压抑许久的情感如野火燎原般迅速地扩散开来,奔在她血、四肢百骸的是那浓烈如酒又滚烫如火的感觉,她低垂了头不发一语。

 明骥尽情地掬饮她娇羞的美,若不是一再提醒自己不可唐突得罪佳人,否则他真想过去抱一抱她、亲一亲她。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十三年前,我路过扬州时遇到了一位小女孩,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一见到那女孩,满心就有想要照顾她、保护她的望。那时她病得奄奄一息了,我衣不解带、整整夜地照顾她。后来她病好了,我就收了她做我的干妹妹,本来打算带着她一块回京的,谁知她竟然离奇失踪了。十三年来,我用尽了各种方法始终没有她的消息。我原以为这辈子已经再也找不到她了,谁知就在几天前,我又得到了她的消息。”

 无听得心神漾,颇有造化弄人之感。她硬着头皮问:“什么消息?”

 “据行刺皇上的那名刺客说,那女孩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我不愿相信可是又不得不信。你说,这不是毕生最大的遗憾吗?”他猛然举起酒杯,饮尽了那已半冷的酒,任凭辛辣浓烈的酒烧灼着他脆弱的神经。

 无不自然地笑了笑:“也许忘了她,对你比较好些。”

 “是吗?若真能忘了她就好了。真奇怪,你跟那刺客的说法很像,她好像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明骥若有似无地笑着,以那双像是可以穿透她的目光紧盯着她。

 有吗?无不自觉地蹙起眉头,暗自沉思着自己是否说过,但她摇了摇头,实在不大记得那晚她究竟说了什么。毕竟那时她身上有伤,又是分别了这么久才和他如此相近,她真的不记得了。

 面对明骥研究的眼光,她轻笑了出来:“是吗?那可真是巧合啊!在这世之中,随时随地都有人倒下死去,公子实在不必为了一个小女孩耿耿于怀。这是我衷心的话,还请公子三思。”

 “我会牢记在心的。”明骥含糊其词地说,见天色不早,已近二更了,他微笑着起身“今晚叨扰姑娘这么久了,在下实在过意不去,若赠金银财宝,倒辱没了姑娘这份盛情,所以在下擅自做主替姑娘赎身,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不、不行!”无慌了起来,她没想到明骥竟有这种想法“我在京城举目无亲,除了这凤阁外,没别的地方可去。公子不必为无费心了。”

 “烟花酒地乃是非之地,姑娘岂能将终身托付于此?”

 “总好过一人侯门深似海,做人侍妾卑如土。”无咬紧牙,不甘示弱地回拒了。

 “好吧,在下尊重姑娘的决定。”明骥拱手抱拳,潇洒地告辞了“更深雾重,姑娘请留步吧,保重身子,莫再惹上什么风寒,我会很心疼的。”

 无又是一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修长拔的身影,逐渐隐没在重重庭阁中,直到消失不见了后,才依依不舍地步回房中,独自咀嚼内心深处波涛汹涌的悸动。

 §§§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汉独自站在后院的围墙内,望月兴叹着,在他已决定离开这重楼深锁的亲王府之时,竟又有了小怜的消息,这令他再三踌躇,拿不定主意是走还是留。

 婉绮悄悄从拱门探头出来,见他一人独自漫步在庭院中,好奇心大盛:“喂,你在念什么啊?又是酒。又是天、又是宫什么的,你们汉人编的歌真有趣,人怎么能在天上飞呢?”

 汉挑起了那双浓眉,颇为不耐地望着这个无礼少年:“我有得罪过你吗?为何你三番两次总是要找我麻烦?好像我欠了你什么似的。”

 婉绮嗫嚅着润了润,见他转身就走,忙奔到他面前:“等一等。”

 汉紧拢着眉头:“怎么?你当真要找我麻烦?”

 “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婉绮的头垂得好低,看着地上被斜斜的月光拉得好长的两个影子,怯怯地解释着:“我知道那天的事的确是我不好,不知轻重冒犯了你。你就大人有大量,看在明骥表哥的面子上原谅我吧!若还觉不够,那你就骂我吧,我不回嘴就是了”

 这少年怎么这么婆婆妈妈,没点男子气概,汉皱眉叹了口气:“算了吧,你也是无心的,不知者无罪。”

 “那你不骂我了?”婉绮心中一乐,笑靥如花,抬起头来,双眼亮晶晶地瞅着他。

 汉乍见到这如宝石、如美玉,闪亮动人的明眸时,呼吸为之一窒,但他马上为突如其来的无名念头感到羞愧,眼前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少年啊!他不自然地挪开了视线:“我没你这么孩子气。”

 “那,我们可以化敌为友吗?”婉绮懂得打蛇随上的道理,不管如何,她是定这个朋友了。

 “我们原本就不是敌人。我姓韦,名汉,我的年纪比你大,你就叫我韦大哥吧!”他望着眼前年轻的脸庞洋溢无比欣喜的微笑,眉头也不舒放开了,不再忧郁的他显得更为温文儒雅。

 他笑着问:“你的大名呢?认识你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难道以后见面要喂来喂去的吗?”

 婉绮笑了一会儿,才正地说:“我是旗人你早知道了。我的名宇是宛奇,宛然的宛,奇怪的奇,和鄂亲王是姻亲,我额娘和敏慈福晋是亲姐妹,所以我从小是和明骥表哥、明珠一起玩到大的。不过明骥表哥见到我就嚷着叫头疼,因为他老是说我会闯祸,惹来一大堆麻烦,像那天我口无遮拦得罪了你,他就训了我好久,还叫我离明珠远一点呢。”

 “哦!这又是为了什么?”汉听得兴趣盎然,长夜漫漫有这活泼的小兄弟做伴,似乎是件愉快的事。

 “怕我带坏她啊!”婉绮龇牙咧嘴的,颇不服气地抗议:“其实明珠比我还大胆呢!有一回她趁着鄂亲王和福晋进官不在府里的时候,偷骑了鄂亲王最钟爱的马,绕着长城骑了大半天后才回来,把马的左前蹄都弄伤了。鄂亲王看了好心疼哦,结果把她狠狠地骂了好久。这些明骥都不知道,他还以为他妹妹当真温柔文静,不会闯祸呢!”

 汉笑了笑,眼神颇为黯然地说:“有兄弟姐妹一块玩耍真好,令人好生羡慕。”

 “你有兄弟姐妹吗?”

 她问得天真,汉却有着无比感慨。他长叹了一口气:“有的,可是亲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惟一的亲妹妹我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和她相聚。”

 婉绮茫然不解地望着他愁眉深锁的俊容,不知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开心的人?她眨眨那双灵动活泼的大眼睛,试着改变这种沉闷气氛:“韦大哥,你刚才念的什么月亮啊、酒啊、天空啊的歌,听起来真的很好,那是你做的吗?”

 “不是,那是宋朝一位词人苏武写的,感怀亲人远离,不知何年何月再相逢。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属最后那两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了。”汉不厌其烦地把苏武这一首《水调歌头》抄写下来,细细地解释了一遍,还把当初写词的人身世经历详细地说了一番。由于心境与词意相同,诠释得也就特别传神,那是他最喜爱的一阙词。

 婉绮细细咀嚼词中意味,反复沉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韦大哥,你也一定可以和你失散的亲人相会的。”

 汉心里感动莫名,眼眶竟微微泛红了:“谢谢你的鼓励,我不会放弃继续找寻的希望的。”

 “唉!你们汉人住的地方好,吃的东西精致又讲究,穿的也漂亮,礼貌比我们满人更是周全许多,现在连编的歌儿都是那么好听。我们虽用武力征服了你们,可是谅你们心里也不服气,老是在想蛮夷之邦不配拥有山河,难怪有人整天吵着要反清复明。”婉绮的小脸满是深忧,一双小手托着下颚,哀声叹气地望着他。

 汉“咦”了一声:“你怎知道?”

 “偷听来的啊!我听我阿玛和府里的侍卫在聊天,我阿玛对他们说,最近八旗旗主都接到了一封恐吓信,上面只写着‘反清复明,必取狈命’,所以要府中的侍卫严加戒备,提防刺客混入王府。”

 “八旗旗主,那你是…”汉更加好奇了,这顽皮少年莫非又是一位王爷贝勒不成。

 婉绮自知说溜了嘴,忙掩饰着:“呃,我早说过了嘛,我额娘和鄂亲王的福晋是亲姐妹,自然在清人的阶级里身份不低。我阿玛一天到晚和侍卫们混在一起,消息自是灵通;反正这件事已经快要不成秘密了,我知道了也不打紧。”

 汉深信不疑地点点头,思绪自然飞到那可能知道小怜下落的黑衣蒙面人身上。他有些紧张地问:“你知道那下帖的人是谁了吗?”

 “没人知道。”婉绮见他面色凝重,掩不住浓浓的好奇心,她凑近身来“韦大哥,你知道刺客是谁?”

 汉心烦意,鼻中又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脑中警铃大作:“我怎么会知道!你身上怎么有股香味?好像兰花的味道!”

 婉绮“啊”的一声,早上才把干的兰花花瓣研磨成香粉,以为身上味道早已谈去了,没想到还是被他闻出来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都是明珠啦,跟她说过我不喜爱研香粉这种女人的勾当,她非要我去弄,现在害得我全身都是这种味道。我非找她算账不可。”

 汉帅气地笑了笑,还未回答,她又恶狠狠地说:“你可别说出去哦!要是有人知道我身上弄些花花草草的,非给人笑掉大牙不可,以为我爱扮女生。”

 汉又是忍俊不住:“好好,我不说就是了。其实你不用扮女生,举手投足就很像个女人了,长得红齿白,眉清目秀的,不仔细看,还真以为你是个大姑娘呢!”

 “你还说,看我下次怎么修理你。”婉绮挑了挑眉,见他称赞自己貌美,心中又乐又喜,忍不住问道:“你真的认为我很漂亮?”

 “那是当然,若你是个姑娘,一定有很多人追求。”汉毫不考虑,郑重地点了点头。

 婉绮咬着,怯生生地问:“那包不包括你呢?”

 “我?”汉惊愕地指着自己,想了许久才柔声说:“应该会吧!你若是个女人,我肯定会喜爱你。”

 婉绮开心得笑了,她半羞半怯地站了起来,温柔地回望着他:“韦大哥,真高兴认识你,今晚是我此生最难忘怀的一夜。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牢记心头,但愿你也是。”她踩着轻快的步伐穿过拱门。回到前院了。

 她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的个性让汉摇头苦笑,对这个有着几分调皮、几分幽默又几许温柔的少年,他竟有些招架不住的昏眩感,他开始明白明骥所处的可怜境遇了。可是,他笑问自己,有这么一个活泼的弟弟有何不好?总比一个人孤单空寂地望月兴叹强许多吧!他笑得神采飞扬了,连走进庭院来为他换烛斟茶的韦福都看傻了眼,何时曾见过韦少爷如此开心,重展颜了呢?  M.MhuA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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