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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感录59
 我前回已经说过“什么主义都与‮国中‬无⼲”的话了;今天忽然又有些意见,便再写在下面:我想,我们‮国中‬本不是发生新主义的地方,也没有容纳新主义的处所,即使偶然有些外来思想,也立刻变了颜⾊,而且许多论者反要以此自豪。我们只要留心译本上的序跋,以及各样对于外国事情的批评议论,便能发见我们和别人的思想中间,的确还隔着几重铁壁。他们是说家庭问题的,我们却以为他鼓吹打仗;他们是写社会缺点的,我们却说他讲笑话;他们以为好的,我们说来却是坏的。若再留心看看别国的国民格,国民文学,再翻一本文人的评传,便更能明⽩别国著作里写出的情,作者的思想,几乎全不是‮国中‬所有。所以不会了解,不会同情,不会感应;甚至彼我间的是非爱憎,也免不了得到一个相反的结果。

 新主义宣传者是放火人么,也须别人有精神的燃料,才会着火;是弹琴人么,别人的心上也须有弦索,才会出声;是发声器么,别人也必须是发声器,才会共鸣。‮国中‬人都有些不很像,所以不会相⼲。

 几位读者怕要生气,说“‮国中‬时常有将命去殉他主义的人,‮华中‬民国以来,也因为主义上死了多少烈士,你何以一笔抹杀?吓!”这话也是真的。我们从旧的外来思想说罢,六朝的确有许多焚⾝的和尚〔2〕,唐朝也有过砍下臂膊布施无赖的和尚〔3〕;从新的说罢,自然也有过几个人的。然而与‮国中‬历史,仍不相⼲。因为历史结帐,不能像数学一般精密,写下许多小数,却只能学耝人算帐的四舍五⼊法门,记一笔整数。

 ‮国中‬历史的整数里面,实在没有什么思想主义在內。这整数只是两种物质,——是刀与火“来了”便是他的总名。

 火从北来便逃向南,刀从前来便退向后,一大堆流⽔帐簿,只有这一个模型。倘嫌“来了”的名称不很庄严“刀与火”也触目,我们也可以别想花样,奉献一个谥法,称作“圣武”〔4〕便好看了。

 古时候,秦始皇帝〔5〕很阔气,刘邦和项羽都看见了;邦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羽说“彼可取而代也!”〔6〕羽要“取”什么呢?便是取邦所说的“如此”“如此”的程度,虽有不同,可是谁也想取;被取的是“彼”取的是“丈夫”所有“彼”与“丈夫”的心中,便都是这“圣武”的产生所,受纳所。

 何谓“如此”?说起来话长;简单地说,便只是纯粹兽方面的望的満⾜——威福,子女,⽟帛,——罢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却要算最⾼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还被这理想支配着。

 大丈夫“如此”之后,望没有衰,⾝体却疲敝了;而且觉得暗中有一个黑影——死——到了⾝边了。于是无法,只好求神仙。这在‮国中‬,也要算最⾼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也还被这理想支配着。

 求了一通神仙,终于没有见,忽然有些疑惑了。于是要造坟,来保存死尸,想用自己的尸体,永远占据着一块地面。这在‮国中‬,也要算一种没奈何的最⾼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也还被这理想支配着。

 现在的外来思想,无论如何,总不免有些自由平等的气息,互助共存的气息,在我们这单有“我”单想“取彼”单要由我喝尽了一切空间时间的酒的思想界上,实没有揷⾜的余地。

 因此,只须防那“来了”便够了。看看别国,抗拒这“来了”的便是有主义的‮民人‬。他们因为所信的主义,牺牲了别的一切,用骨⾁碰钝了锋刃,⾎浇灭了烟焰。在刀光火⾊衰微中,看出一种薄明的天⾊,便是新世纪的曙光。

 曙光在头上,不抬起头,便永远只能看见物质的闪光。KK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署名唐俟。

 〔2〕六朝焚⾝的和尚,据梁朝慧皎《⾼僧传》卷十二《忘⾝》第六记载:有宋蒲坂释法羽“…服香油,以布体,诵《舍⾝品》竟,以火自僚”此外该‮记书‬载焚⾝的和尚还有慧绍、僧瑜、慧益、僧庆、法光、昙弘等多人。

 〔3〕唐朝砍下臂膊布施的和尚,据唐代道宣《续⾼僧传》卷三十九《普圆传》记载:“…有恶人从圆乞头,将斩与之,又不肯取。又复乞眼,即剜施。便从索手,遂以绳系腕著树,齐肘斩而与之。”〔4〕“圣武”原为对皇朝武功的颂词。这里含讽刺意味。〔5〕秦始皇帝(前259—前210)姓嬴名政,战国时秦国的国君,于公元前二二一年建立了我国第一个‮央中‬集权的封建王朝。〔6〕刘邦(前247—前195)字季,沛(今江苏沛县)人,秦末农民起义领袖之一。于秦二世元年(前209)起兵反秦,在亡秦灭楚后建立了西汉王朝。庙号⾼祖。据《史记·⾼祖本纪》载:“⾼祖常繇(徭)咸,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项羽(前232—前202),名籍,下相(今江苏宿县)人,秦末农民起义领袖之一。于秦二世元年起兵反秦,秦亡后自立为西楚霸王。公元前二○二年为刘邦所败。据《史记·项羽本纪》载:“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  M.MhUA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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