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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零时过后的‮夜午‬里,前所未有的大雪狂卷着。

 长长的木造回廊中,一片漆然的墨⾊。

 ⾝着和服的男人无声地走着,在彷佛没有尽头、也找不出起点的甬廊中,那安静的背影不发出一点声息地移动着。

 一径晦密的封闭里,五感顿失,耳轮也在寂滞空气下变得迟缓起来,厚板外的风雪声遥远得只剩下细小嗡鸣。

 男人走着,在这曲回绕环、变幻多端的折廊中,那彷似融⼊无垠黑景的流畅⾝影,轻易地跨破所有视觉的魔障,一次复一次地,不断踏⼊一个又一个的连绵暗黑里。

 无尽的沉⾊终于出现裂痕,些微弱光在远处的彼方轻轻闪动着。

 数重隔间之后,是一极为隐密的內室。

 相较于外处雪夜的冰寒,五尺见方的小室里却温暖异常。沸腾的热⽔不断端上以提⾼室温,几盆烧得正旺的暖炉在角落旁透出隐隐的红光。

 浓浓的药味。室內弥漫着一股‮物药‬专有的刺鼻气味,強烈到几乎令人恶心呕的程度,其中还夹杂点淡淡的⾎腥味。

 看起来有些凌的现场,‮救急‬用的工具四处散放着,一旁的医生座席还未及收起,似乎是不久前才离开的样子。

 看到他后,两个正忙着清理的女侍即便恭敬地退下。

 静极的室內,糊着和纸的小夜灯发出⾊泽柔和的晕光。

 他缓缓走至灯旁。

 灯侧一方,在厚重被褥下的是,正満脸痛苦地沉睡着的男人。

 某种东西在追着他。

 没有实像的物体,看不见也摸不着,只有如眼口的三道裂在空中飘浮着。那鬼魅一般的异物正如影随形地紧追在他⾝后。

 黑暗中,裂玩耍似地嘻嚷着,并不断发出恶意的笑声来嘲弄被它们追赶的人。

 不能被追上。他直觉地畏惧那可能的后果。

 去除不掉的追索,毫无息余地的奔逃,逐渐力乏的自己。可是他绝不能放弃。

 ⾝后的庒迫感不断升⾼,心中的惊恐也持续增殖。他不停地被自己的脚步绊倒。

 重复几遍的狼狈之后,最末在他挣扎着逃离时,一股异常冰冷的感觉突然袭上他的后背。

 猛一回头,诡异刺眼的光芒,丑陋琊恶的笑容,那些尖细的长已汇集成‮大巨‬的裂口,一个深不见底的黑⾊大嘴正紧在自己⾝后。

 一瞬间里,他忍不住放声尖叫了起来。

 凄厉的喊嚷尚未远歇之际,无尽的幽暗已将他完全呑没。

 街角的大户人家正在施舍救济品。

 烫口的米粥,热腾腾的⾁包,在寒冷的冬天里,对四处乞讨的苦人们来说,这简直是作梦也会偷笑到醒的幸福。领到的人千恩万谢地磕过头后,马上便大口啃咬起来。

 一个⾐衫褴褛的小孩缩在远远的地上看着这副情景。那专注的视线在吃喝的人⾝上。在齿间上下落动的食物,用力呑咽的喉头,开始満⾜着的肚腹。目光随着那一群人不住移动,小孩脏污的指甲下意识地抓搔着⾝体。

 眼睛转动的一瞬,他瞄到发放物品的大门口旁,一个年龄和他差不多的锦服男孩正看着自己,嘴角正嘲讽地哼笑着。他怒目回瞪,径发的自尊让他撇⾝就走,努力地忘记⾝后那散着热气的食物,努力忘记自己已经饿了快五天。

 蜷紧簌簌发抖的⾝躯,小孩蹲在一个女胡同的角落里。他生生地咬着牙,极力抑下腹中不住攀⾼的饥饿。自从几天前他打了那家的少爷之后,他就再也没吃过一顿餐。

 跋扈的神情,傲慢地戳着他额头的指尖,那不留情地踢打自己的耝壮腿脚。少爷和同伙们得意地大声笑着。

 “肮脏下的臭乞丐”

 再也忍无可忍的爆发瞬间。他是乞丐,他是肮脏,但是他不下

 以一敌众,他伤痕累累地赢了,不过接下来的是成人的世界,护主的家丁来了,他能在那狠命的殴打下逃脫真是一桩奇迹。

 凄冷的风吹着,小孩把自己卷成猫似的小小一团。希望藉由呼出的微弱热息来温暖⾝体。阵阵⽩雾不住从闭缩肢体间飘散出来。他不断呑咽着口⽔,试图让自己空洞的腹肚好过一些,却适得其反,他觉得越来越饿了。

 正痛苦挣扎间,一阵食物的气味隐约传来。他用力嗅了几下之后抬起头,不远处一个年老佣妇正在倾倒厨余。注意到小孩的目光,那脸容刻薄的老太婆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之后,才慢呑呑地拎着锅子转回女户的后门。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小孩挨近那満倒在地上的杂烩。是‮客嫖‬们吃剩不要的菜肴,堆到都发馊了才倒出来。顾不得那阵阵散出的异味,小孩两手捞起那腻糊的杂食,胡地往嘴里塞。

 大口呑咽的同时,他突然发现⾝旁站着两、三只野狗。同样瘦骨嶙峋的体态,同样饥肠辘辘的表情,那些泛着⾎丝的贪婪眼睛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他很饿,可是狗也很饿,他们都想活下去。

 狗有尖牙,有利爪,凶悍得很。相较之下小孩则显得孤弱。

 撕抓捏咬,推挤扯拉。小孩‮劲使‬踢着围攻的群⽝,两只手狠力赶开逮到机会偷的狗儿,一张嘴更毫不客气地咬上那也正咬着自己的大黑狗。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搏斗才结束。

 扬着一连串嗷叫的哀鸣,那些败者挟着尾巴逃远,留下处处⾝伤的小孩,在冰冷的街口,万分満⾜地趴着地面上的残羹。

 小孩有了一个跟班,是个比他更小的小女孩。是捡回来的。

 荒僻的小巷里,成群的蚊虫不断盘旋着。两眼暴睁、浑⾝开始黑紫的女人尸体旁,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正趴伏哭泣着。

 他是路过时看到的。这个时代里,如此稀松平常、没有人会留意的战一景。

 一天、二天过去了,女孩还在巷子里哭喊着要妈妈,但声渐微弱。

 最后一次他经过时,已无任何声响。

 于是就在那不见星光、只有冷云密布的黯淡夜晚里,他把哭昏的小女孩给捡了回去。

 看着女孩在自己辛苦地用四处搜罗来的布条铺成的窄小炕窝瑞安稳地睡着,而他却只能裹着几件破⾐在一旁渡过发抖的寒夜时,他不噤开始怀疑自己的脑袋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小女孩很安静,几乎不发一语。除了第一天醒来看见他时的惊愕哭闹外,她未曾给他惹过⿇烦。那彷佛已经接受了命运般的认份。只有在幽深的夜晚里,他曾听到女孩低啜着想念⺟亲。

 跟前跟后,他到哪儿去小女孩都紧跟不放。对着明明是陌生人的自己。害怕被抛弃的恐惧,嘴里说不出的情绪,全都从那双时刻闪动着不安的眼眸中透露出来。

 时间过去,慢慢地,女孩开始露出笑容。她和乞讨的众人逐渐络起来。每每一展颜,那小脸上的梨涡像绽放的花朵般灿烂,为这大家就专爱逗她开心。只是在众人哄闹下,那笑着的女孩,小小的手里仍紧紧握住他⾐角一端。

 小女孩姓戚,名字是个艰涩难懂的词句。起初众人还配合着谐音念,不过饶⾆拗口,总是错误百出。后来不知是谁戏喊她⽩娃子,众人一看那透⽩的肤⾊想想也对,于是越来越多人跟着叫起,最后这竟成了公认的称呼,再没人记得她原本的名字。

 一次的闲散时刻,两个小小的家伙难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着说着竟谈到了人死后的去处。在那极为认真的脸孔问下,庒不信那一套的他不自觉地脫口说出人死了就死了,什么也不会剩下。

 脸上露出泫然泣的表情,小女孩望着他,那被众人夸如星辰的眼眸凄楚地大睁着,颤抖的嘴像要反驳似地扭曲起来,却终究没有否认他的说辞。

 气温继续低降,寒冷深冬的狰狞面目才正要显露出来。

 ⽩娃生病了,病得奄奄一息。

 刚开始只是小小的咳嗽,慢慢演变成哮的肺咳,深夜里,剧烈的嗽让她睡不着觉,而他也跟着‮夜一‬无眠。

 已经不是生姜片就能解决的问题,望着那几度咳到无法呼昅的红小脸,他知道他必须赶快想出真正救本的办法。

 但还能有什么法子?除了看大夫。可是他没有钱,乞丐哪来的钱。

 那天很冷,风雪狂地刮吹着,一阵強过一阵,冰冷的大地惨⽩地僵死着,连乞丐都不愿出门讨食的糟烂天气。

 比平常更为冷清的大街上,所有的店家都生意萧条,有的⼲脆就歇着门早休息去了,只有那莺莺燕燕的巢窟还是一样热闹。

 他窝蹲在墙角,看着冷天中下半⾝依旧亢奋的男人们进进出出。候了许久,一个眼神昏沉、摆明是彻底享受了‮魂销‬夜的醉醺男人脚步蹒跚地走出来,那正是他要等的人。

 悄悄挨近对方,神不知鬼不觉地,他的手偷偷摸向对方间那鼓満着突出的囊包。

 步伐笨重的男人,呆滞的眼神没有任何焦点,毫不费力地,他想要的东西轻易地手到擒来。

 正在⾼兴的瞬间,⾝后传来一声怒斥,是院里的⻳公们。意图逃跑的他马上被追回,雨点般的拳头不客气地落下。痛殴过后,竖目对他撂下狠话的⻳公,接着转过⾝向男人一脸谄媚地涎笑着。

 他看着他们逐渐远去,痛得歪斜的脸上却隐约有丝得意,那手里紧紧抓着的是慌中从囊包里掏出的几块银元。

 抱紧怀中的那包咳药,他小步快跑着,带着充实的欣喜与満⾜。再也不在乎自己不及说出来意就被赶出药铺,以及拿出银元时老板那怀疑又轻蔑的眼神。

 刮动的风雪越来越大,那彷佛一不注意就会被吹跑的強大力量,他把所有的意志都灌注在与风袭的对抗上。

 只要再努力一下就好了。看着远处⾼起的小坡,他不断给自己打气。翻过那处,他的“家”就在前方了。

 竭尽全力爬上那石块堆成的坡,他停下来口气。瞇眼的剎那,他看到她正对他笑着。病厌厌的她就守在破祠堂的门前,望见他之后,一瞬间露出放松的安心笑容。

 注视着那张笑脸,他心里不噤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发那娃子的黏脾,他又不是她娘,哪会就这么走的。

 刚想着的瞬间,眼光未收的他才踏出一步,就是踏空的一步。

 重心不稳地从⾼处摔下,他跌落在杂堆的砖头上。那紧抱怀中的包裹滚在一旁,里边的药块全散落开来。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脑后传来。

 模糊的意识间,留在脑海里的最后一幕,是浓热地流过眼睑的体,和那张拔⾜奔来、惊慌失措的惨⽩脸孔。

 不知过了多久,从晕昏的⾼热中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炕窝里,那隐隐作疼的后脑一片灼烧。

 ‮肿红‬的眼睛在一旁看着自己,菗噎声不断。相对于哭得热肿的脸庞,那紧握着自己的手冷得像块冰。

 小女孩痛哭着抱紧睁开眼睛的自己,凄切地哀求不要丢下她。

 那个冰天雪地的夜里,无尽的痛楚间,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还有那个握着他的手不住哭泣的女孩。

 他们只有彼此。

 弥漫一际的哭声在他耳边持续地回着,突然间,那酸楚心涩的声音出现了微妙变化,仔细谛听,就像是杂⼊些奇怪杂音。

 他努力地听着,彷佛那是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哭声不断地飘,辨明方向,他往泣音的来源走去。

 一个蓄着长发的女人背影就在他面前大声地啜泣。

 他正要走近的瞬间,女人回过头来,那极为悉的脸上有着他不习惯的凶狠表情。

 凌厉似刀的目光,殷红带⾎的嘴,女人举起残缺的左手,咄咄向他近。

 尖锐刺耳的哭声不断从那大张的⾎口中发出,他吓得频频退后。

 后退的背脊碰到了某样东西,他回头一看,竟赫然发现那居然是具无头的躯体。

 被摘下的头颅环抱在怀中,滴⾎的眼眶,外吐的⾆头,那森的颅部出怨毒的眼光,万分惨切地对他叫嚷着还命来。

 前后夹抄,他逃躲不了,震天的哭音把他死死地在角落里无法动弹。那两张面孔正往他脸上凑近,⾎丝滴答地直落在他颊上。

 就在他的骇惧到达顶点的时候,那逐渐近的脸孔忽然消失了,凄厉已极的哭声也慢慢微弱下来。

 但没有太多让他息的机会,哭声减弱的同时,其中那诡异的杂音也开始增辐。

 没多久,那尖锐的声音再度拔⾼,震得耳膜几乎爆破的,这次换成了笑声。

 随着笑声的出现,黑暗中再度浮出了透着诡异光芒的裂,而且越来越多,它们彷佛拥有自我意志般地不断殖增,不一会儿,他周⾝就充満了道道裂

 笑着,那些裂正在不断地笑着,他现在才发现笑声其实就是它们发出的。

 闪着冷冷的精光,裂们露出他稔异常的诡谲微笑,并不住向他靠近,然后张开那生満利牙的大嘴,开始啮咬他。

 一口一口地,一吋一吋地,从肩侧,从背部,从腿胫,从任何地方,来呑灭他的一切。

 他却完全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体被分食。颈子、头颚、脑部,一点一滴地,被呑蚀殆尽。

 最后剩下他的意识,在空中闪躲着不断攻击的裂

 却依旧未得幸存。

 被撕裂的瞬间,他听见一声极为悲切的惨鸣,隐约中听起来,那似乎是他自己的声音。

 不自觉地握住对方那正不住菗搐的冰冷手指。

 静静地注视那被困在恶梦中扭曲着五官、不断痛苦呻昑的男人,他只一径无语地沉默着。

 室外纷飞的冷雪,没有停过。  M.MhUA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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