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莫嗟身世浑无事(六之全)
⽩⽔潭,卫府。
卫棠一个人坐在他的书房里,所有的门窗都关得密不透风,但他依然在浑⾝发着抖。
这座宅子是他在一年买下的。那时候,他正稳稳当当的步⼊人生的巅峰。《秦报》发展得非常迅速,不仅成为宋朝西北、西南最大的报纸,而且隐然已有可以与《海事商报》比肩甚至超越后者的趋势——在许多保守的士大夫看来,《海事商报》市侩味太重了,东南诸路已经兴起了几份新报纸,令得《海事商报》的发行量一再萎缩。卫棠当时満腔的雄心壮志,意气风发的计划要在五年之內,令得《秦报》可以超越《西京评论》。他还得到陕西转运司的支持,要扩建京兆学院,振兴关中的学术的京兆学院,不仅要超过横渠书院,甚至要超过嵩
书院、西湖学院…这座宅子,正是那时候买的。
为了实现他的目标,卫棠设法筹到了一大笔巨款,他甚至卖掉了自己的歌
,最喜爱的珍玩,还说服家里卖掉了一百多顷良田、一座庄园,他在⽩⽔潭买下这座宅子,专门派遣陕西的名士住在这里,与汴京的大儒们
游,联络感情,同时观察、资助、招揽⽩⽔潭的后起之秀…卫棠知道招贤纳士有多么困难,读书人大多想做官,仕途不如意或者无意当官的,⽩⽔潭、嵩
、西湖是他们的第一选择——这三家书院,有着地利之便,没有几个人愿意去关中!所以,早在几年前,卫棠便有意识的通过⽩⽔潭慢慢建立起自己的人脉,到了熙宁十七年,他为《秦报》和京兆学院招贤纳士的计划,进⼊到巅峰…到了十七年底,他悄悄的从京兆府启程,亲自前来汴京,原想着利用元旦到元宵节这段时间,能够満载而归!
他是在洛
过的元旦,他特意在洛
多留了几天,以便能一一拜访西京的清流名士…当时,卫棠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当他赶到汴京时,竟然会祸从天降。
先是大行皇帝驾崩,石得一之
,雍王被软噤。然后,便是两府突然下令,宗室戚里之家,不得经营一切报刊,不得在报刊中担任一切职务——这明显是针对《秦报》的,大宋朝所有的报刊中,只有卫家算有一点“戚里”的背景。接着,卫棠便接到消息,两府已经行文给陕西学政使司,要求《秦报》限期转让!
这个消息对卫棠来说,实如同五雷轰顶。
但噩耗并非仅此而已,他很快又听到消息,韩忠彦已暗中遣人去陕西,穷追卫家不法之事!
便是这短短几天之內,接连发生的事情,转瞬间就将毫无准备的卫棠推到了绝境。
他完全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晴天霹雳便落到了他的头上。
待他慌忙派人出去打听,才知道,雍王在大行皇帝崩驾当晚曾经私出王府!
朝廷疑心雍王与石得一之
有关!
这的的确确是灭顶之灾。卫家与雍王是何等关系?若是雍王有事,他卫家又岂能脫得了⼲系?!
卫棠不知道那天晚上雍王出王府是为了什么?他无法知道雍王是冤枉的还是罪有应得,他也不知道,他的⽗辈们,究竟与叛
之事,有没有牵涉…
所有的这些,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能够知道的,只是韩忠彦,乃至是两府,正在不遗余力的打击雍王的势力——即使《秦报》从来都与雍王没什么关系,但因为他姓卫,也被殃及池鱼。
没有人会去分辨这些。
因为涉嫌谋反,于是,一切与雍王有关的人和事,都不会有好结果。
他只知道——他们卫家,也已经完了!
卫棠甚至只是应付似的派了个家人回陕西去报讯。
他对这些已不再关心…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家族的兴衰存亡,与他也已经没有关系了。什么《秦报》,什么京兆学院…什么都完了,什么都与他没有关系了。
便在他人生的最巅峰,眼见着要立下百世功名,成为人人景仰的对象,突然在夜一之间,他的一切都被剥夺。
而且,他没做错过任何事,他也没有任何办法挽救。
人生,仿佛便和他开了个大玩笑。
卫棠望着桌子的那一大碗砒霜,仅仅在几天之前,那看起来应当是一大碗蔗糖才对…他颤抖着双手,捧起碗来。
“官人…”
门外书僮的声音,将卫棠吓了一跳。他手抖了一下,几乎将砒霜洒了出来。
他连忙将碗放回桌子上,定了定心神,问道:“何事?”
“有位徐官人求见。”徐官人?卫棠心里一怔,便听门外又说道:“他说有样东西令小的
给官人,官人便定会见他…”
故弄玄虚!卫棠颓然摇了头摇,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想见任何人,什么东西亦无济无事。他只想着把书僮快点打发走,安安静静的度过最后的时光。他随手拿了盖住砒霜,走到门口,打开半扇门来“是何物什?”
书僮手里捧着的,是一块小小的⽟玦。那是一块⽩如凝脂的和阗⽩⽟,上面刻着一条五爪⽩龙。卫棠一看便知这是宮中之物。但这个时候,已没什么东西能令他惊讶。
他淡淡的看了一眼,正要打发书僮出去回绝来客,刚
说话,突然,⽩龙爪下的一个字,昅引了他的目光——“糺”!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雍王一共有过三个名字,最初的、最不为人知的名字,便叫赵仲糺!
他一把抓起这⽟玦,狠狠的捏在手里,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叫他进来,我要见见他!”
“卫公子。”带着雍王⽟玦而来的不速之客,面目之丑陋,几乎是令人不忍心多此人的半边脸上,似是被滚⽔烫过未久,新结的伤疤盖住了半张脸。此人开口说话时,虽然声音嘶哑难听,却显得极有教养“卫公子,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卫棠吃了一惊“我认得⾜下?”
“嘿嘿!”那人的笑声中,不知是苦涩还是讥讽“我这个样子,卫公子不认得我亦是理所当然。不过,卫公子可还记得当年在
儿巷和你争香月楼吴君君的那个纨绔弟子?”
“你…”哪怕卫棠再如何心如死灰,此时亦忍不住惊呆了“你…你是吕相公府上的衙內?”他再次细看面前之人,却不是吕渊又是何人?
“不错。”吕渊笑道:“正是区区。”
“那…那你如何变得这般模样?”
吕渊望着卫棠,却没有回答。
卫棠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玦,恍然道:“你也是雍王府的人?”
“如此说来,雍王果真、果真…”
,更新,更快,尽在,支持文学,支持①⑥!“所谓成王败寇,便是如此。”吕渊一双眼睛,犀利的望着惊疑不定的卫棠,淡淡说道。“当夜若是成功,你我今⽇亦是封王封侯。不幸失败,在下便如丧家之⽝,公子亦免不得要受牵累。”
牵累?真是轻描淡写。我想过要封王封侯么?
“命该如此,又何必多言。”卫棠几乎是咬着牙说道“那你今⽇来找我,又是为了何事?是想要我助你逃匿么?”
“逃匿?”吕渊望着卫棠,哈哈大笑。“逃匿?!哈哈…”“这有何可笑?”
“逃匿?”吕渊伸手指着卫棠,冷笑道:“卫公子可太小看我吕某了。天下又有几个人知道我吕某追随雍王?家⽗虽然因罪受责,却亦是曾为宰相的朝廷大臣,休说我不用逃匿,便是要逃匿,亦不用烦劳公子!”
“那你…”“我的这张脸,不过是为了便于行事。”吕渊指着自己被滚⽔烫过的脸,厉声道:“自我用滚⽔烫过这张脸,将自己的喉咙弄伤后,我便不再是吕家的人!如今我姓徐,叫徐定国!”
吕渊那种绝决的气势,一时将卫棠震住了。他与吕渊并无深
,但是眼前这个人,却也绝不是他印象中的那个与他争风吃醋的宰相府衙內。他隐隐感觉到这个人的⾝上,有一种自己所没有的东西。
“你这又是何苦…如今…”
“公子亦以为大事已定么?”卫棠面前的这个“徐定国”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只要雍王一⽇尚在,大事便尚有可为!”
卫棠望着面前的这个狂人,大事尚有可为?此君已然神智不清了。
但是,这个“徐定国”看起来却甚有条理。
“我今⽇来见公子,非为他事。吾来此,一则为雍王之大事,亦是为了公子的前程…”
“前程?嘿嘿…”卫棠望着眼前的这个痴人,站起⾝来,便要送客“我看你是找错人了。”他有些后悔见吕渊,眼前的吕渊已经疯了。他看不到自己的前程,亦看不到雍王还有什么“大事”可为。他宁可安安静静的离开这世间,亦不愿意随着这吕渊去发疯。
但吕渊却并没有起程,只是平静的望着他“我听说两府要《秦报》限期转让…只怕用不了多久,朝廷便会清算卫家。”
已经开始清算了!卫棠恨恨的望了吕渊一眼,若非雍王⾝边有这些小人,又何至于此?
但吕渊却依旧只是不紧不慢的说着:“公子在《秦报》上,耗费了一生心⾎!然如今之势,不论公子愿不愿意,这一切的心⾎已全部付诸流⽔。卫家数代经营,万顷良田,亦免不了要沦为官产…”
你是来说风凉话的么?卫棠的手,按在了
间的佩剑上。那是一柄货真价实的“真腊蕃剑”
“做大事之人,本就如此。倘若失败,便是这般结局。怨天尤人,亦属无益之事。以公子之识度,当知此理…”
我怨天尤人过么?!卫棠快要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
但吕渊只是瞥了他一眼,依然不急不徐的说道:“然若以为经此一事,便再无翻⾝之机会,自暴自弃,却亦非豪杰之为。大丈夫纵到山穷⽔尽,亦断不肯束手就擒。吾来见公子,为的便是眼前一转祸为福的良机!”
良机?!
“⾜下以为卫棠是⻩⽑稚子么?”卫棠冷冷的讥道“若非看在雍王面子上…⾜下还是请回罢!”
“卫家与雍王既结姻亲,便已注定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吕渊却全不将卫棠的话当回事“若雍王能转祸为福,卫家亦能转祸为福!公子不至于不知此理!”
“来人,送…”卫棠已再无耐心,他也不想污了自己的双手,霍地转⾝,便要离去。
“不知公子有没有听说过鸿胪寺主薄吴从龙所倡封建之事?”
封建?!⾝后吕渊的话,便仿佛有一种魔力,拉住了卫棠的脚步。他挥手斥退闻声而来的几个家人,转过⾝来,望着吕渊。
“此便是转祸为福之机!”吕渊沉声说道:“雍王乃太皇太后爱子,太皇太后意
全安雍王,自不待言。然这朝中,亦有人容不得雍王。我听闻吴从龙与过去东宮诸人过从甚密,又曾是石越门下之客,他写这封建札子,本意不过是将雍王赶到南海,以便巩固新帝之位。”
“然此于雍王,亦是良机。如今大位已定,雍王虽贤,亦难以再有机会;若似如今这般被软噤于王府,却是生不如死。况太皇太后舂秋已⾼,保得了雍王一时,亦保不得雍王一世。倘若能借此机会,于海外为王,以王之贤,有吾辈在左右辅佐,何愁不能建立一番事业,受后世祭祀不绝?”
“雍王若得封建为一国诸侯,卫家在雍国乃贵戚,家业复兴,更非在中土可比。便以公子之志,无非办报纸,兴学校,为关中桑充国。难不成雍国桑充国,便不如关中桑充国?到时休说做一桑充国,便是雍国国相,又有何难?”
若是果真能如此,他又何惮从头再来?卫棠的心里又生出了一线希望。他亦不要做什么国相,果真能有雍国,他纵在海外,亦能办出一份比《海事商报》更好的报纸来!
况且,他还能有什么好失去的?只要还有机会办报纸,卫棠什么事都敢去做!
“然,我又能做什么?此全是朝廷决策…”
“封建之事,如今正为宗室中一些鼠目寸光之辈所阻,我来找公子,便是要请公子襄助,促成此事!”
“⾜下之意是?”
“公子在汴京,多有师友旧
。官场中人多势利,然公子所结
之儒生,却多数在野,这些人一则未必知道其中底细,一则亦更淡泊、重道义,不至于立时便拒公子于千里之外。若公子能设法令这些人赞服吴从龙之远见卓识…”
“我明⽩了。”
“公子若能令坊间舆论支持封建,朝中还有些同情雍王之大臣,我亦可设法说服…”吕渊暗示道。
卫棠自然明⽩,所谓“同情雍王之大臣”其实便是雍王之
羽。他所不知道的,却是吕渊此言不过诳诳他而已,以便坚定他的信心。所谓“树倒猢狲散”此时的吕渊,已是自顾不暇,如何还能驱动那些所谓的“
羽”?此辈此时对一切与雍王有关的事,亦是避之惟恐不及,更不可能出头惹事。
来此之前,吕渊费尽千辛万苦,才收买到人与被软噤的雍王联系上,告诉赵颢朝廷已兴封建之议,向赵颢保证自己将竭力促成此事,以帮助赵颢恢复自由。正是吕渊带去的消息,令得已生杀自之念的赵颢,又恢复生存的意志。但对于吕渊来说,此时他没有任何凭恃可以依靠,却要处处提防被人出卖,所谓“促成此事”又谈何容易?
他面前的“陕西桑充国”卫棠,实已是他惟一可以借助的人。因此,他才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游说。
总算是天不亡我!
他为免连累家族,毁容毁音,改名易姓,总算是老天还留了一线生机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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