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一之全
三天后,大名府。
对于大名府的宣抚使司众人来说,他们经历了自开府以来,最为紧张抑郁的三
天。七月八⽇,冀州急报,深州城失守,拱圣军被全歼,辽军屠城,姚咒生死不
明。没晚多久,从注京的使者,带来了一个让石越与他的漠臣们皆寝食难安的噩耗
—⾼太后驾崩了!
当此大战之际,古往今来,在外面统军的方面之臣,最担心,最惧怕的,便是
中枢的政治剧变。而这世界上,还有哪种政治剧变,大得过最⾼统治者的更替?!
况且,这还是由一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换成一个啂臭未⼲的小⽑孩?
依照惯例,石越一面下令诸军戴孝,一面立即上表请求回京奔丧。
这算是大宋朝制度的一个优越
,当皇帝换人的时候,宰相也罢,在外统兵的
方面之臣也罢,都有一系列的制度,让他们自动
出权力,留任与否,则取决于下
任皇帝。从负面的角度来说,这是为了強化君权:而从积极的角度来说,这有利于
权政的稳固。每个皇帝都有他亲近宠信的人,他登基或亲政之后,反正是要换人
的,与其让皇帝在这方面绞尽脑汁,甚至做出许多令人心寒的事情,倒不如将之制
度化。宰执大臣们在诸如山陵使这样的位置上各有一席之地,而这些差使,总要花
费至少几个月的时间,这几个月的时间,表面上是宰相们在营建山陵,理办丧事
实际上却是进行权政的
接过渡。几个月后,丧事办完,宰相们便请辞,新皇帝以
办丧事有功为名,加以厚赏,然后便可以任用自己的宰相一
太皇太后⾼滔滔的地位,与皇帝是一样的。这一点,从皇帝已经下诏她的陵寝
为“山陵”便已可确证,这是对皇帝陵墓的称呼。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平时皇帝如果大举换人,宰执们有条不紊的过渡权力
将重心转移到山陵的营造上,那没什么不好。但如今却在战争之中!
倘若中枢大举换人,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石越相信皇帝年纪再小也不会这么蠢,他相信就算他想这么⼲,朝中也一
定有人会阻止他。但是,谁又能肯定皇帝会做什么?这个世界上,惟一比女人更不
可预料的,便只有皇帝这种生物了。而无论大宋朝的制度多么完善,文官势力多么
強大,大宋朝始终都是一个君主制家国。皇帝若真要⼲点什么,就算最后被阻止
了,那也是在造成了混
之后。
平⽇混
一点也就罢了。
但此时一
而七月九⽇接到的诏旨,让石越证实了自己的担忧,绝非祀人忧天。
亲政才一天的小皇帝,竟然给他下了一道“內降指挥”!
如今大宋朝的制度,凡是不经过学士院、两府、门下后省的诏旨,皆是非法
的。任何员官在理论上都可以封还诏令,拒不执行。但是,却仍有一个很大的弊
政,可以突破这种制度,那便是“內降指挥”亦即是“手诏”、“御批”此类
似于唐代所谓的“墨救斜封”所不同的是,唐代的“墨救斜封”只是皇帝不经
过门下省任命员官,而宋朝的“內降指挥”却是事无不预。
这种弊政,是由宋仁宗时开始滥泛的,宋仁宗天
柔弱仁厚,凡是⾝边的人说
情请求,他
格上不能当面拒绝,完全没有皇帝的威严可言,于是往往却于情面答
应他们的要求,但是他更害怕宰相们的拒绝,便滥批手诏,可他心里也明⽩这种行
为不对,便又告诉宰相们,凡是他的內降指挥,都不能马上执行,让宰相们来把关
坚鳅霹黔霆篡藉黔黑薰黔纂翼霸蒸黎:馨器蕊着
不是因为耳
软,而是为了追求效率,于是也经常內降指挥。然而弓叨粼项毕竟是一
个英主,他心里也明⽩这种行为是不对的,自官制改⾰,便厉行限制“內降指
挥”但赵项与石越也并不能彻底杜绝这种弊政,虽然熙宁朝政局渐趋稳定之后
除了一些小事,凡是军国大事,赵项便没怎么动用过手诏。
石越心里也明⽩,在君主制下,想要从制度上完全去除这种弊政是不可能的。
制度规定得再如何完善,照样都会被突破。如內降指挥这种东西的效力,更多的是
取决于政治传统、外朝与中朝的博弈,以及整个文官阶层的觉悟。
在绍圣间,⾼太后执政七年,所有內降指挥,便是全都局限于礼仪制度上的烦
琐小事,但凡涉及员官任免、军国之事,从无一事不经两府。
七年了,石越几乎已经忘记“內降指挥”原来还可以直接⼲涉军国大事。
小皇帝的这道手诏,是催促石越尽快进兵,救援深州。
而石越的回复是,令使者将手诏送回京师,并且给小皇帝上了一道奏章,告诉
他:“不经凤阁莺台,焉得为救?!陛下既以河北之事委臣,便当任臣信臣,凡诸
军赏罚进退,皆当断于宣台,否则,臣不敢受此任。”
但是,石越可以不客气的拒受皇帝手诏,他却不能不担心,大部分武将可没有
这个心理素质。大宋朝大部分的文臣敢于毫不客气的把內降指挥丢到皇帝的脸上
但是,有这个本事的武将,那是百中无一。
因为武官们的地位,远比文臣们要敏感。
皇帝不会跟一个拒绝他手诏的文臣计较,因为那危害不大,事实上中主以上
都明⽩这是对他的统治有好处的,而秋后算账成本太⾼。但是,对于敢于拒不听从
他命令的统兵将领,那在皇帝的心中,便是与谋反之臣无异。
将领们会宁可听从皇帝的指挥打败仗,也不会拒绝执行皇帝的手诏。
这一点,大宋朝已经有不少先例在前了。
石越不怕皇帝给自己下手诏,却不能不怕皇帝绕过自己,直接去指挥军队。但
他也不能下令诸军将领不得听从皇帝的指挥,只得给注京的两府诸公写了一封信
严厉的指责他们失职,没有好好规劝皇帝。
七月十⽇,石越倒是接到注京一份正式的诏书。诏书中拒绝了他回京奔丧的请
求,皇帝并且重申了石越的功劳,家国对他的倚重与信任,并且表示军国之事,一
以委之。这份诏令发出时,注京已经得知了深州失守的消息,委婉的表示希望他能
尽快进兵,以夺回深州,慰太皇太后在天之灵。
让石越稍稍安慰的是,皇帝挽留了韩维,太皇太后的遗体,暂安于大相国寺
等战争结束,再营造山陵。皇帝并向天下颁布了亲政诏,宣布大赦天下,表示他将
墨维治事,誓要将契丹驱逐出境,甚至继承先帝之遗志,矢志收复燕云。
但是,在接到这些诏令的同时,他又接到了两府的札子与皇帝的手诏。
两府的札子表面上是询问他应对契丹使者之策略—在得知太皇太后大行之
后,辽国肯定会遣使致哀,两府询问石越的意见—这个使者,究竟是接纳还是不
接纳?石越自然看得出,两府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而皇帝的手诏更象是一份密诏,要求他凡有契丹遣使,一概拒之。
从这两份互相矛盾的命令中,石越与他的漠臣们,到此时,才总算猜到注京发
生了什么。
小皇帝既要安抚两府诸公,使政局不至于发生太大的波动,影响到对辽国的战
争,另一方面,他又不甘寂寞,希望能马上执行自己的政策与主张。韩维与范纯仁
自然是要竭力替石越承担庒力,而且二人也绝不会委屈自己的意志去屈从皇帝的想
法,小皇帝既要稳定局面,面子上便仍得尊重这两位宰执大臣,事实上他也轻易动
不了韩维与范纯仁们,于是,沉不住气的小皇帝便⼲脆另辟蹊径,用內降指挥来绕
开御前会议与两府。
从这个角度来说,小皇帝的內降指挥,倒也算是“迫不得已”
但这可不能让石越感到安慰。
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在这个时候,他只能也必须站在两府诸公一边。这也是
他一直所努力的,当外朝的力量增強,中朝的权力便会削弱,大宋朝士大夫的觉醒
可以追溯到真宗朝,这是宋朝绝非汉唐可比的地方。相信即使是吕惠卿处在他的位
置,也会与他做同样的事情。其实这才是考验他们的时候,在一个君主制家国,你
不可能永远指望皇帝如仁宗那么好说话,又或者如赵项那么明事理。如小皇帝这样
的皇帝,甚至更加恶劣的皇帝,迟早都会遇上的。而石越倒是有⾜够的底气—现
在可不是新旧两
势同⽔火,恨不能将寝对方之⽪、食对方之⾁的时代,他们还不
至于因政见上的不同,便全然丧失理智。
皇帝会给他发第二道手诏,显然是还没有接到他那份半劝谏半威胁的奏折,但
石越却不必理会这一点,他便权当赵煦是见着了他的奏章的。于是,在当天,石越
便封好自己的印信节钱,并写了一份待罪自勤的札子,准备着人送往京师。
赵煦要么停止给他
下手诏,要么便罢了他的宣抚大使与右垂相之职!
石越当然知道,这是给皇帝难堪。皇帝今天不计较,迟早总是要算这笔账的。
但是,他认为这是必要的。小皇帝必须尽快明⽩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因此
尽管范翔、折可适、游师雄,甚至包括李祥都苦苦劝谏,但石越仍然决定一意孤
行。
虽然石越几乎可以肯定皇帝绝不可能罢掉他—就算小皇帝想,他也做不到
在这个时刻,学士院没有人会给他草这样的诏书,两府他也找不到副署的宰相,门
下后省更加不可能通过三读一但这种剑拔弩张的对抗气氛,仍然计宣台上上下下
都人心惶惶。
石越的待罪自勤札子原本十⽇晚上便要发往注京,但范翔与石鉴却自作主张
悄悄的拖了一个晚上,希望能够出现任何转机。
二人夜一未眠,苦苦等待从注京来的使者,希望事情还有转寰的可能,一直等
到次⽇天明,二人等来的,却是另一道內降指挥!
二人几乎绝望。
直到石越读过这道內降指挥,盼咐范翔写另一封奏章,范翔与石鉴才松了口
气。这算是一个小小的讽刺—小皇帝用一道內降指挥,向石越委婉的表示悔意
并重申了他对石越的信任与宣抚使司的权威。二人这才找了个借口,向石越察报他
的待罪自勤札子因为意想不到的差错,没能及时发出去。
三天来的紧张不安,眼见着终于能熬过去了。
但谁也没想到,紧接着这道內降指挥的,是御前会议的一道紧急公文,以及小
皇帝的另一道內降指挥。两者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在七月十⽇,皇帝曾经分别给吕
惠卿、蔡京、章集、慕容谦、唐康、仁多保忠发出手诏,这些手诏的內容,包括允
许吕惠卿东下井隆:同意蔡京北上沧州,令他兼领沧州一切⽔陆兵马,增援霸州:
督促章集兵出雁门:以及命令慕容谦、唐康、仁多保忠要不惜代价,夺回深州。从
宮中保留的副本来看,给仁多保忠的手诏错辞犹为強硬,赵煦在手诏中宣称他对仁
多保忠逗留不进,观望失机,至有深州之失、拱圣军之败,极为失望。
赵煦在手诏中,委婉的解释他是在收到石越的奏折之前发出的这些手诏,并且
表示下不为例,⽇后定然会尊重石越的指挥权。但是,却绝口不提收回成命之事。
御前会议的札子中则说得更加清楚,皇帝已经表示悔意,并且亲口宣示以后绝不会
随便
发手诏,致使令出多门,使河北诸将不知所从,然皇帝亲政之初,所颁诏
旨,若是一道道都朝令夕改,会严重影响皇帝的威信,故此仍希望石越能斟酌行
事。
御前会议的言外之意是很清楚的:无论如何,也要给皇帝这个面子。石越亦能
明⽩他们的心思—深州已经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韩维与范纯仁、韩忠彦们虽然
不愿意直接给石越施加庒力,以免影响石越的决断,但是,他们心里还是希望石越
能够夺回深州的。倘若石越实在不肯对深州用兵,那么他就得另想法子,去挽回皇
帝的这几道手诏带来的⿇烦。至于吕惠卿与蔡京、章集,那是无关紧要,此三人皆
是文臣,他们若不愿意执行皇帝的內降指挥,他们自己会拒绝:他们要想顺⽔推
舟,那也由得他们,但总之后果自负。
石越相理解韩维他们的处境,现在朝廷还在隐瞒深州失守的消息,但总有瞒不
住的一天,到时候,注京市民、士子,只怕都难以接受,韩维他们也会面临难以想
象的庒力,而这种庒力之下,石越也不可能置⾝事外。
只不过,皇帝赵煦的这种自以为聪明的幼稚手法,实在是令石越哭笑不得。谁
都知道他不过是玩弄小聪明,故意制造时间差,造成既成事实,来
石越就范,他
居然还能装成虚怀若⾕、纳谏如流的姿态,石越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皇帝毕竟
是皇帝,石越也不能
他太过,倘若他真要⼲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或者死不认错,石
越有的是办法对付他,但他要耍起小孩子的无赖来,石越也只能目瞪口呆。
不仅是石越,连素来机灵多智的范翔也是傻了眼,张大嘴巴望着石越
这一这一”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石越苦笑着,盼咐石鉴收好手诏与札子,摇头摇,道:“这才叫视军国大事如
儿戏呢。”说罢,挥挥手,又对范翔说道:“你速去请王厚与折可适他们过来罢
便说某有要事相商。”
七月十二⽇。⾩城。
仁多保忠一大早起来,便率领仁多观国与一⼲将校,前去东光接应粮草。早在
七月七⽇深州陷落之前,神
军便已经面临了意想不到的庒力,据他的哨探报告
在乐寿失守之后,耶律信可能曾经在那里出现过,几个探子都在那里见着了数以千
计的黑⾐军。此后,他又接到
信侯田烈武送来的信件,称职方馆在辽军的细作送
了一份报情到河间府,据信耶律信有可能想要攻打永静军。
耶律信的目标十分明确,永静军处在永济渠的北段,东光县是宋朝整个河北地
区粮食转运的重要码头,那里有无数的粮草,各种军资,还有船只。若能顺利夺取
永静军,辽军不仅可以缓解补给的庒力,而且可以封锁永济渠,让宋军在河北地区
丧失主要的⽔路
通通道,从而增大河北宋军补给的难度—直到冬天河⽔封冻之
前,永济渠对于宋军在粮草军资转运上的意义,都是无法估量的。永静军虽有教阅
厢军驻守,还有一只小规模的內河⽔军协防,但倘若辽军果真大举庒境,只怕也难
以坚守。
如果不是姚咒意外的出现在深州,昅引了韩宝与萧岚的全部兵力,让耶律信无
旧没他顾,而不久后仁多保忠又抢占了有利的位置,辽军只怕早已对永静军用兵了。
现在深州的⿇烦已经解决,据职方馆的报情,至少在⼊冬之前,辽军恐已无意
继续南下,那么,仁多保忠也不难想见,如今对耶律信来说,最重要无非便那么几
件事:继续给大宋施加各种庒力,守株待兔等待宋军北上,寻找重创宋军的机会。
而要完成这些目标,辽军需要⾜够的粮草。倘若完全依赖国內的补给,对于辽国的
国力,会是不小的损耗。所以,接下来进攻永静军,亦算是顺理成章之事。
仁多保忠相信在他已经占据先机的情况下,耶律信会采取两面夹击的策略,攻
下深州的韩宝、萧岚在稍加休整之后,可能会转移到武強一带,一面佯攻冀州,牵
制唐康、李浩部,而主力则与耶律信的某支军队,分别从武強、乐寿強行渡河,对
他形成夹击之势。
对他有利的是,辽军没什么船只,只能临时征集、掠夺,所以最终可能还是要
靠浮桥,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耶律信必然会利用宋军没有⾜够兵力防守苦河、⻩河
全部河段的弱点,派遣小队人马先行偷渡,以策万全。除此以外,他必定会到处设
置疑兵,令宋军摸不透他的意向:甚至⼲脆让韩宝、萧岚先突破较易渡过的苦河
牵制他与唐康、李浩的兵力,然后他再从容渡河,攻击他的后背。
在这样的局势下,要防御辽军的进攻,仁多保忠就必须与唐康、李浩精诚合
作。而让他暗暗叫苦的是,偏偏他们不久之前,还在互相攻汗。休说唐康、李浩
便是神
军內部,如今相是隐隐分成两派,一部分将校站在他仁多保忠一边,还有
不少将校则站在郭元度一边。尽管这段时间仁多保忠费尽心思,石越与宣台三令五
申,至少他已经赢得了所有军法官的公开支持,这使得郭元度与他的部下们不得不
有所收敛,倒也无人敢违抗他的将令。但仁多保忠心里也很清楚,打仗的时候,他
还是要靠这些将领的。一支靠军法官弹庒的军队,是打不了胜仗的。
因此,当他得知王厚抵达大名府后,便马上上书石越,请求王厚立即前来冀
州。
只要有王厚在冀州坐镇,无论是晓胜军还是神
军,便没有人敢轻举妄动。这
两只殿前司噤军中,有半数以上的将领,不是王厚的旧部,便是他老子王韶的旧
部。许多人对“小阎王”怕得要死。
但石越与王厚却似乎不以为然,只是回信说,已派了何畏之前来他的军中。石
越给他下了份密令:若然郭元度敢不用命,他可以缚之送往大名,以何畏之代领其
军。而对唐康、李浩,只是王厚以中军行营都总管的名义,给唐康、李浩下了将
令,令二人须听仁多保忠节制,否则军法从事。
如此处分之后,石越与王厚便认为他们已经神制住了局面,可以⾼枕无忧了。
但仁多保忠却不能不心怀惴惴:何畏之尚未至他军中,王厚的一纸军令,能否让唐
康这种莱鹜不驯之徒俯首听命,他也全无把握。
仁多保忠自己并不是什么
怀宽广,不计旧怨之人。只不过他更擅于审时度
势,明⽩屈己应时的道理。他心里面是对唐康十分不満的,也认为石越袒护唐康
因此未必没有不平。但是,他也并不想弄僵与唐康的关系。对他来说,他在大宋
朝,有两个立⾝之本,其一是他在绍圣初立下的勤王保驾之功,这让已经故世的太
皇太后与刚刚亲政的小皇帝,都对他信任有加,恩宠不绝,特别是如今小皇帝已经
亲政,七年前所立功勋的政治回报,如今才刚刚开始:而另一件,就是处理好与石
越的关系。仁多保忠十分清楚在大宋朝,仅有皇帝的宠信,却在文官之中没有強力
的支援,任何人都是不可能谈得上如鱼得⽔的,而在绍圣一朝的文臣当中,惟一能
对他不持偏见,不始终抱持防范心态的,暂时还只有石越。因此,些些不満,他也
不能过于计较。与石越保持良好关系,才符合他的最大利益。既然如此,他就有必
要修复与唐康的关系。
他确实也做出了姿态与努力。
他早猜到晓胜军与环州义勇会粮草不⾜,在深州失陷之后,唐康与李浩立即将
主力撒回信都,只留少量兵力驻守衡⽔,便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原本他可以安然
等着唐康、李浩来向他乞粮的,但是他却主动的让人给他们送过去数千石粮食与草
料。他的好意也收到了一些回报,唐康与李浩果然派人送来札子,向他的表示了感
谢。
虽说两军关系的进展也就仅此而已,但仁多保忠更加确信自己的正确。
在战争之中,谁控制了粮食供应,谁就占据着主动。
王厚到任后,亦数度行文给他,令他一定要守住永静军,大名府的运粮船只亦
尤源源不断的北上,无数的粮草军资,在东光卸货,宣台与王厚的意图昭然若揭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虽然西军远来,仍需要在大名府休整一段时间,养精蓄锐之
后,方能北上,但未来大军的补给,肯定是要以永静军为主。
仁多保忠判断,王厚可能会拖到八月,才开始让西军北上。一来休整一个月
西军元气便可以完全恢复,他可以兵強马壮的北上:而拖到八月,辽军⼊侵已有四
个月,不是锐气渐失,士卒渐生归心之时,不仅如此,八月份也是辽军补给面临最
大考验的时候,四五月份,辽军自带补给,加上四处掠夺,粮草不会有困难,六七
月份,虽然随军的粮草吃完,但耶律信处心积虑,必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包括国
內运输,各地掠夺,仍可保无虞:但到了八月,一来大宋境內,河北路北部正常生
产被破坏,田间地里不会有什么粮食出产,而经过辽军四个月的洗劫,可以说是能
抢到的他们都早已抢到,抢无可抢,一切粮草,便只能全靠着国內的转运,庒力陡
增自不用说。王厚只要加大对其粮道的
扰,耶律信就不可能完全专心前面的战
事。而除此之外,辽军的战马在外面打了四个月的仗,就算他们一人三马,也免不
了死的死,病的病,不死不病,亦不免瘦弱掉膘。所谓彼消此涨,王厚不可能不善
加利用。
然而耶律信也绝非善茬,数⽇来,仁多保忠不断接到报告,在东光县的北面与
东面,出现了辽军活动的蛛丝马迹。他难以确定那是否是耶律信的疑兵,他也没有
⾜够的兵力处处布防,只能一面令永静军知军加強戒备,一面加強对运粮队部的保
护。
今⽇的这一批粮草,装満了三百多辆大车,是奉宣台的命令,准备由东光运往
信都的—虽然信都东边便有⻩河北流经过,但那是改道后的河道,潜运能力无法
信任,远远不如永济渠全安可靠,因此即便是到信都的粮草,宣台选择的,也是走
永济渠再转陆路。这么多的粮草,仁多保忠不敢掉以轻心,因此一大早,便准备亲
自去接应。
但他方出得城门,便听⾝后有数骑追来,这些人一面大声菗打着坐骑,一面大
声喊叫着仁多保忠的官讳,他只得勒马停住,令仁多观国前去询问。只见仁多观国
领令前去,与那些人
谈数语,便领着那几人疾驰而来,到了跟前,仁多保忠不由
吃了一惊,原来其中一个,却是他认得的,乃是宮中一名內侍,名唤⾼翔,早前被
派在冀州信都督察递铺葬传诸事,实则亦有为皇家耳目之意,他不知又出了何事
令他特意前来,急忙策马上前,问道:“⾼內使如何来此?”
那⾼翔却不答话,只是挥挥手,旁边一个从者—却是铺兵服⾊—连忙捧了
一个木盒,送到他手中,他⾼⾼捧起,尖声道:“守义公,有皇上御批。”
仁多保忠大惊,院忙滚⾝下马,跪在地上,口呼万岁,接过木盒,验过封漆
小心打开,细细读完,令⾝边的记书官收好,起⾝对⾼翔说道:“皇上旨意,下官
已知。⾼內使远来辛苦,尚请暂回馆葬歇休,待下官办完这趟差使,晚上回来,再
给內使接风洗尘。”
那⾼翔抱抱拳,道:“如今正是国丧,这些事竟可免了。守义公亦不必客气
仍是军务要紧,待早⽇驱除胡虏,咱们凯旋回京,俺再来府上叨扰不迟。⾩城俺便
不逗留下了,今⽇便回信都,那边亦有公务,只是要请守义公赐几个字,回去俺也
好
差。”
“如此岂非令下官太过意不去一”
⾼翔却不待他说完,马上说道:“非是俺客气,实是信都庶务亦多,须臾难
离。”
仁多保忠在注京早识此人,知道是个胆小怕事的。他这番巴巴的跑来送御批
自然是新皇即位,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便要表现表现,他连夜从信都跑来,⽇后
免不了也算是一功。实则这些御前文字,自有铺兵传送,制度严密,原本用不着亲
自劳动他老人家。但他虽到了⾩城,心里多半还是嫌⾩城离场战太近的,所谓“君
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自然是离;7人越远越好,因此也不再挽留,抱拳道:“如
此,下官亦不敢聇噪,他⽇回注京,再给⾼內使赔罪。”说罢,唤来一个校尉,令
其点了数十骑人马,护送⾼翔,又暗中叫心腹返回⾩城,取了几绍
钞,送给⾼
翔。
直到目送⾼翔远去,仁多保忠才转过⾝来,叫过一名指挥使,盼咐道:“你带
是本部人众,替某去接应粮草。”说完,也不顾众将惊讶,沉声道:“咱们回
城。”
众人刚刚出城,旋即回城,心中无不惊诧莫名,人人皆猜到必与那道御批有
关。然军中偶语则诛,仁多保忠不说,也没人敢问,只是闷声回到城內,仁多保忠
也并不召集诸将议事,只令各自散了,自回行辕。
只有仁多观国跟着他进了行辕,见仁多保忠皱着眉头,喝退左右,才问道:
爹爹,皇上究竟有何旨意?”
仁多保忠踞案坐了,摇头摇,长叹一声,低声道:“皇上令我接到指挥之后
立即北进,务要收复深州,不得借口拖延。”
“啊?!”仁多观国大吃一惊,急道:“这如何能成?耶律信正虎视耽耽,咱
们如何能自离巢⽳?再说宣台已有指挥,令吾军坚守。”
“宣台的军令,比得过皇上的旨意么?”仁多保忠整眉斥道“你我有几十胆
子,敢不遵皇命?”
“可宣台二”
仁多保忠不耐烦的打断他“我奉的是皇上的手诏,宣台亦不能说我违制进
军。”
“可纵然宣台不追究,吾军此时北渡⻩河,恐有覆师之忧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仁多保忠苦笑起来“但你是愿意听皇上的话打败
仗,还是愿意不听皇上的话打胜仗?”
“这一”仁多观国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仁多呆忠突然庒低了声音,道:“你想吾家有族灭之祸么?!”
“那爹爹?”仁多观国毕竟年轻,已经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皇上手诏中,对我已极为不満,要挽回圣上的
心,只有遵旨一途。吾若抗
旨,他⽇石垂相也保不住我。”仁多保忠低声说道:“但此次渡河,凶多吉少,故
此你兄弟二人,此番不必随我渡河一”
仁多观国急道:“这如何使得,不如孩儿替爹爹北上!”
“我不亲自北上,如何让皇上知道我的忠心?”仁多保忠怒道:“你只管听我
之计行事,休要聇噪。吾统率大军北进,虽不能胜,尚不至于全军覆没。你听好
了,四郞如今在东光,你派人去告诉他,让他押运下队粮草,亲自送往信都。到了
信都后,见机行事,不要急着回去。你则率兵驻守武邑,见机接应我退兵,但无论
如何,不得渡河来救。一旦耶律信攻过⻩河,你不要硬撑,以你的能耐,绝非耶律
信对手,只管退往信都,只要守住信都,石垂相必不见怪。”
仁多观国虽不敢多劝,却越听越心惊,问道:“爹爹打算带多少人马渡河?”
“三千!”仁多保忠咬牙道。
“三千?这岂非羊⼊虎口?”
“你以为我便把神
军全部带过去,又能有什么好结果?”仁多保忠骂道:
我只须说船只不⾜,仓促难备,皇上哪懂得这许多,皇上见我亲自渡河,必然气
平。你率一营之众在武邑接应,我把第二营给你,第二营几个将校,全部信得过
会听你号令。郭元度率三个营,守在⾩城、北望镇一”
“那观津镇呢?”
“如今管不得许多,只留少许兵马看顾。”仁多保忠望着自己的儿子,沉声道
“无论如何,还要指望郭元度这厮能挡住耶律信,那我还有一丝生还的机会。倘
真的令耶律信攻过来一”他摇头摇,道:“故此不得不给他多留一点兵力。你记
住,若何畏之来了,你便将兵权
给他,转告他,不可令唐康、李浩渡河,万一韩
宝、萧岚攻过河来,亦不可令郭元度轻举妄动。比起耶律信来,韩宝、萧岚,实不
⾜为惧。”
“孩儿记下了。”仁多观国黯然应道。
却听仁多保忠笑道:“亦不须太悲观。我如此安排,石垂相当能体谅我的苦
心。渡河之后,我自会见机行事,若敌势大,我便退回河南,只要我在深州打过
仗,皇上必也不会深怪。”
仁多观国心知韩宝与萧岚绝不会这么好对付,但此刻多说无益,沉默半晌,问
道:“那爹爹准备何时渡河?”
“呆会盼咐过诸将,我便率亲兵驰往武邑,明⽇便率第一营渡河。这等事,既
然要做,仍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可不想被韩宝在河边击溃。”
“第一营?”
“他们不是一直想打仗么?”仁多保忠知道仁多观国想说什么,挥手止住,冷
笑道:“吵着要救深州的,第一营声音最响,我此番便成全他们。”
“可一”
“怕什么?!”仁多保忠轻蔑的说道:“难道他们还敢造反不成?”
【l〕按:注意此处所言,指“內降指挥”或“內批指挥”“指挥”本是
宋代诏令的一种,只不过可以不由翰林学士拟旨,改由宰执代拟,但仍需经两府讨
论,给事中、中书舍人封驳,台谏论列,自然也具有合法
,甚至许多指挥本⾝就
是司法解释。因此,其与“內降指挥”有着本质的区别。请读者注意区分。
【2〕阿越注:实真历史上,北宋中期士大夫们已有自觉限制皇权扩张的意
识,但是,在经历
烈残酷的
争之后,整个士大夫阶层完全被裂分,并且在內耗
中被削弱,因此丧失了抵制皇权的能力。尽管如此,便到北宋晚期,即使是被视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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