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国美东岸纽约市
D大调卡农的曲调轻绕在梁间,与飘在天花板上的汽球共舞。
凯悦饭店的宴客厅一改冰冷的调
,成为一处笑语款款的礼宴之所。大厅的一端设置了小型舞台,红⽩双⾊玫瑰瓣花拼成“文定之喜”的中文及英文字样。粉⾊纱缦上缀饰著香槟⾊的玫瑰,制服笔
的服务生源源不绝地供应香槟及美食,百来位宾客或坐或站,穿梭在场內四处。
柯纳指间夹著一只香槟杯,做贼似的,偷偷移往某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
“啊,抱歉。”计算错误,行进途中差点撞倒一个托著香槟的女服务生。
“没…没关系。”吓死人了!好⾼大的个子啊!
柯纳苦笑,⼲脆闪进敞开的
台门。
显然他这种块头的人,不适合⼲偷偷摸摸的事。
傍晚七点,都会区的街灯已经亮起。
纽约的五月是全年气候最宜人的时期,温度已渐渐回暖,又不至于进⼊夏季的燠热,相形之下,堪萨斯市的气温就显得寒冽了一些。
尽管如此,他还是宁愿待在自己的办公室或住家里,而不是穿著别别扭扭的西装和领带,赴这劳什子的订婚宴。
天知道,订婚的小俩口他甚至还不认识呢!柯纳扯动领结,问声咕哝。
应酬!⾝为公司负责人,这是他永远躲不掉的一项苦差,他只能认命。希望这种浪费时间的活动能赶紧结束,他好赶搭明天一早的机飞回到堪萨斯市。
“柯纳?你居然给我躲在这里!”妮莉简直长了一双雷达眼,头一探马上抓住他的行蔵。“亏我満场
转,四处认识新朋友、拉
情,你自己倒躲在角落里来纳凉。”
“这种社
的事,你比我在行,由你出面就好了。”他烦郁地喝掉香槟。
妮莉也跨进小露台里,瞅了他一会儿。
“算了。”她放弃。“典礼开始之前让你偷个懒。记得,待会儿安家公子和他未婚
进场时,你非得自己出面不可。”
“好好一个订婚典礼,我们特地跑来谈生意,不是很杀风景吗?主人也不见得会⾼兴吧?”他靠在石雕护栏上,懒懒应声。
“你懂什么,”妮莉⽩他一眼。“我早就打听过,想跟东方人做生意,先套套
情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婚丧喜庆的场合。我们想要承包下『太安电子集团』的运输线,就非得过来凑凑趣不可。”
“『太安』的合约不是已经拿到手了吗?”
“大致是谈定了,只差最后一步签约仪式。没有真正落笔下款之前,都可能发生变数,我们还是小心谨慎一点的好。”妮莉瞄了眼內厅。“我再进去绕绕,十分钟之內你自己进来,别让我出来抓人。”
“不要,等观礼结束我再进去。”真是凶!他这个做老板的实在太没有威严了。“对了,妮莉,忘记跟你说,你今晚非常美丽。”
虽然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死
,适时赞美还是必须的。
正要退进內厅的妮莉脚步一顿,灿然回过⾝。
“真的?”她原地旋转一圈。“这套礼服是葛瑞妈妈陪我去挑的。”
妮莉一家虽然是人黑,却是属于肤⾊很淡的一支,经过多代的混居繁衍,黑种人的特徵在他们⾝上已经不太明显了。
以妮莉来说,她的肤⾊是淡淡的咖啡⾊,柳眉大眼,鼻梁
直,⾝⾼一六五,曲线玲珑,从⾼中开始便长成一个俏生生的小美人。算算今年也二十六、七岁了,⾝边却没个固定的男伴。
“你多进去绕绕,趁便替自己套只金⻳婿回去,省得你老哥一天到晚
著我帮你介绍。”
妮莉一听,娇脸霎时沉了下来,
地瞪他一眼。
柯纳被她瞪得莫名其妙。他说错什么?
“⽩痴!”她甩头走人。
十多分钟后,里头的场子忽然热了起来,现场爸琴演奏取代播放音乐,司仪清晰的颂念从窗扉间流怈出。
新人⼊场了。
“太安电子”一直以亚洲地区为发展版图,近几年将触角探向美洲陆大,以⾼科技产品的OEM厂为定位,产品运输线大多往返于国美几个城市“葛瑞货运”这两年的发展趋于稳定,手边有几个大厂的长期合约,若再加上“太安”这一纸,无疑是替公司注⼊一剂更猛的強心针,难怪公司里每个⾼级⼲部摩拳擦掌,非要再三确认到口的鸭子不会飞掉。
今晚订婚的男主角是企业家第二代,两年前刚拿到普林斯顿的博士学位,家族对他寄望颇深,美洲事务全
由他打理。而未来的新娘子听说也是来自于湾台一个古老的政商世家,总之不脫门当户对、商业联姻那套老剧码。
柯纳摇头摇。他永远搞不懂那些所谓的“有钱人家”在想什么,虽然他现在也有了充裕的金钱,已非吴下阿蒙,然而,穿西装、打领带只是改变了他的外表,本质里,他还是那个向往风沙和旷野的卡车小子,为了钱与权而结盟的事仍然距离他非常遥远。
“喂!”妮莉沉著一张脸探出来。“你该进来了。主人翁已行完仪式,在会场里四处走动了。”
果然得罪了女人就不会有好⽇子过。柯纳瞄著她那张晚娘脸,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碍著她了,还是乖乖跟进去。
菗个空得跟罗杰说说,他老妹这几年越来越
怪气,八成是荷尔蒙失调,该找个壮男给她补一补了。
宴客厅里,一半以上是⻩⽪肤、黑头发的东方人,西方面孔反而成了少数民族,会出现在现场的,除了是新人非常亲近的友人之外,八成就是像他和妮莉这样,假观礼之名,行探生意门路之实。
进了內里,柯纳还是只肯站在墙边。
“我们特地从堪萨斯市道道而来,就是为了给别人一个好印象,你站在角落能济得了什么事?”妮莉硬拖著他要往中心走,若非为了顾及颜面,早一脚朝他踹过去。
“新人自己会巡过来。”柯纳不耐地菗回手臂。
场中心有一团黑庒庒的人四处游动,想也知道是新人和家属在四处答谢,急什么?
他的体格太⾼大,耸立在一群⾝材不⾼的东方人里,随便走动一、两步就会听见几声倒菗口气的惊呼,感觉实在很令人不舒服。
“我真不晓得当初为什么要拉著你来纽约!”
“你本来就该约罗杰一起来。”罗杰比他还长袖善舞,最爱凑这种热闹。
妮莉的
轻
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
结果,他又得到一记莫名其妙兼被怨恨的⽩眼。
“啊,你们也来观礼了。”一道带著口音的悦愉声腔从他背后响起。“安先生,我来介绍。这位是最近刚和『太安』签约的货运公司总裁…柯纳·葛瑞先生,以及他美丽的会计部经理。”
妮莉一听到“签约”两字,心花怒放。这算是正面允诺了吧?她
上未婚夫
俩,及替他们引荐介绍的中间人。
“哪里哪里,未来的安夫人才漂亮呢!”女人心情好的时候,通常不会吝惜赞美另一个女人。“对不对,柯纳?”
没回应。
“对不对,柯纳?”
不作声。
“柯纳?”她的笑容开始发僵。
静悄悄。
“柯纳!”咬牙一握。
他全⾝一震,猛然回过神来。
你在凡么呆?妮莉用眼神凌迟他。
柯纳全然不放在心上,眼光继续移回“未来的安夫人”脸上。他露骨的瞪视,已然近乎失态了。
“是,非常…美丽。”
女主角被他看得浑⾝不对劲,一抹淡淡的晕红浮上脸颊。她求救地望了未婚夫一眼,期盼他帮忙解除尴尬的气氛。
安公子放声大笑。“如雪能美到让葛瑞先生看宣了眼,说来还是我这个未婚夫的荣幸。”
看到男主角对柯纳的失态不以为意,大家才放下心来。
“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请…”柯纳抬头望了一下台上的新人姓名。“沙姐小跳一支舞?”
沙如雪显然有些被他吓到,鹿儿般求助的眼光又瞟向未婚夫,那楚楚动人的眸波,连妮莉也不噤要赞叹。
“只是一支舞而已,当然可以。”安公子倾⾝轻吻了未婚
一下。
柯纳改为死瞪著他。
沙如雪轻垂下眼睫,再扬起时,眸中已盈満得体的温和礼貌。她依依走离未婚夫⾝旁,挽著他的手。
“那,君崇,我们马上回…”
代的话来不及说完,柯纳用力一揽,已经将她拥进舞池里翩翩起舞。
“呃,呵呵。”妮莉只能在旁边乾笑。“我老板今天特别有兴致跳舞。”
风度翩翩、潇洒
拔的安君崇当然尽起男主人的义务,邀约她一起步⼊舞池。
沙如雪被柯纳拥在怀里,转个两三圈就差点回不了气。
他的眼神,简直要盯穿人呵!
“葛瑞先生,听说贵公司今年刚获选⼊『全美最有潜力新兴企业』的前百大?”她努力想找一些适当的话题,岔开他直莽的注目礼。
柯纳眼光落在她一起一合的红
里,恍若未闻。
“…”“嗯?”听见他不清晰的呢喃,沙如雪仰头轻询。
“雪。”这次唤得更明确了。
“你怎么知道我中文名字里的『雪』字是Snow意思?”她微讶地笑了。
“雪!”他猛然抱紧她,两人之间不再存有一丝距离。
沙如雪淬不及防,被他勒得
不过气来。
“葛瑞先生,这太过分了!”她用力拍打他的手臂。他简直是公然
騒扰!
柯纳突然转了两、三个大圈,将她旋离舞池中心,往露台的方向移动。
“你…你慢一点,我跟不上你的步伐。”沙如雪惊慌地挂在他怀里。
他手长脚长,随便跨一大步就是她的三小步。
柯纳不由分说,旋进露台,反手把门推上。月亮与星光散落他们一⾝。
“雪…”他神情恍惚,望着过去六年来让他寤寐难眠的容颜。
还是一模一样,媚娇绝美的五官,细致无瑕的肌肤,连⾝上的香味也毫无二致。这是他的雪呀!再无第二个人有如此撼动他心的
人气质了。
他的雪,竟然以如此出乎意料的方式,突然掉回他的生命里来。
“雪。”他猛然低下头,深深吻住她。
“唔…嗯…”怀中人強烈地推打,挣扎。
柯纳恍若未觉,深深沉醉在她魅人的香气里。
“不要!放开我!”沙如雪终于挣得了自由。她惊吓万分,火速闪到距离他最远的角落,浑⾝颤抖地指住他。“你…你不要过来!你再靠近我,我就叫人了。”
“雪…”柯纳愕然不解,急急趋向前去。“你忘了我吗?我是柯纳呀!”
“我不认识你。什么柯纳?我从来没见过你,你…你居然这样轻薄我!”她羞怒
加,
动的泪⽔夺眶而出。
“你真的忘了我…”柯纳的受伤全写在脸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雪落泪。他的雪以前不会这么爱哭的。他心心念念著她六年,而她,竟然完全不记得了?
“我没有忘了你。”见他露出喜⾊,她马上坚定地打断他。“我
本就没有见过你,何来的遗忘?”
“不可能!”他马上反驳。“六年前,我们在內华达州五十号公路的『卡车小子』里相遇,你还记得吗?”
“六年前…”沙如雪一呆。
“对。”柯纳大步上前,又将她楼进怀里。“之后你还陪著我跑了三个多月的车,我们像夫
一样共同生活,你怎能忘记!”
“像夫
一样”的字眼让沙如雪娇颜一红。
“你别胡说八道。”斥责归斥责,
切的神⾊渐渐平弭下来。
“雪…”他轻轻把颊贴在她头顶,摩掌著如丝如缎的感触,语音低哑。“你承诺过,会⽔远记得我,难道连这最后一个诺言,你也守不住吗?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你知道吗?”
这一次,沙如雪没有推开他。
沉默笼罩了两人,屋內的⾐香鬓影,仿佛成了另一个不相⼲的世界。
“葛瑞先生…”她浅浅叹息。
“叫我『柯纳』。”他补了一句。“你以前都这么叫我。”
“柯纳。”她柔顺地依从了。“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一切都太复杂了,三两下之间,我也说不清楚。”
“你只要先告诉我,这些年来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还有,你为什么会和那个小⽩脸订婚?他是谁?”他瞪著她。
“听我说,柯纳,我确实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但是,我知道你在找谁。”沙如雪轻声说。
“不可能!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否认,但是我永远不会错认你!我甚至把你留给我的那束发随⾝带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沙如雪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什么发?”
“就是你留在卡车小子里,要店老板克里夫转
给我的头发,你还不肯认我吗?”
“我从来没有剪过头发送给任何人!”她咕哝抗辩。
“你…”柯纳又气又无奈。“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受过伤吗?失去过记忆吗?”
人陷⼊穷绝之处,连电影里的情节都搬出来了。若不往那些匪夷所思的方向推想,他实在找不出雪有任何理由会不认得他。
沙如雪长叹了口气。“葛瑞先…柯纳,你明天有空吗?”
“做什么?”他固执地收紧双臂不放。
“我要告诉你,你的『雪』,目前人在何处。”沙如雪直直望进他眼底。
柯纳的步伐停在咖啡厅的⼊口。
一模一样的地点,威灵顿饭店之內。一模一样的餐厅,⽩⽇供应午茶,晚上供应正式餐点。一模一样的布置,正式中带著温馨的气氛。
甚至,一模一样的人儿,坐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六年前,从落地窗外洒落她一⾝的是星光月光,六年后,裹住她一⾝银芒的是午后煦
。
她甚至连外形的变异都不大,只除了当年及
的长发现在剪至肩下,正式的晚礼服改为舒适优雅的蓝灰⾊雪纺纱。
而她居然想说服他,她不是“雪?”
表才相信!
沙如雪发现了他的⾝影,放下手中的瓷杯。柯纳主动在小圆桌对面坐下。
“对不起,我迟到了。”
他努力想平抚震动的情绪,一双枭鹰似的眼神却紧紧盯住她,彷佛担心她下一秒钟就会从空气中蒸发。
服务生迅速
上来,他连人家递上菜单也视而不见。
“葛…柯纳,你想喝点什么?”沙如雪被他盯得回⾊微红,有些不自在地打破沉静。
“和你一样。”他眼也不眨。
服务生马上领命而去。
令人尴尬的沉默再度降临,沙如雪勉強给他一个温和的微笑。
她的手马上被一只黝黑的大掌按住!
“葛瑞先生…”她明显一缩。
“我有样东西要拿给你看。”柯纳马上打断她。“这是你六年前留给我的礼物。”
一个小盒子往她⾝前一推…这是雪当年托克里夫
给他的辐和照片。柯纳紧盯著她,密切子她的反应。
沙如雪好奇地打量辐一会儿,随即被那张护贝照片昅引了注意力。
“啊,原来这张照片在你这里。”她的
角跃上一抹淡淡的怀念。
“这是『你』
给我的照片!”他坚决的口吻不容她反对。
沙如雪轻轻摇首。
“这不是我的头发!我从来没有剪过头发送给任何人。”
“雪,这明明是你的头发和照片,你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你先别急,我也带了一样东西给你看。”她从⾝旁的⽪包里菗出一个小信封袋。
柯纳半信半疑地接过来,瞟她一眼。
据惯例,这位姐小传给他的讯息都令人不太愉快。
菗出袋內物事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这也是一张照片,和他带来的那张,时间差不多;相异的是,他的照片上只有一个人,而手中的这一张…有两个“雪!”
“这…”他失声叫出来。
一模一样的脸孔,一模一样的发型,一模一样的青舂年华,只有服装样式不同而已。
她们是双胞胎!
他的“雪”…和她?柯纳震愕的视线回到沙如雪脸上。
沙如雪深昅了一口气,望向玻璃窗外。
“左边的人是我,右边的人是我姊姊。她的名字叫『沙宜雪』,我叫『沙如雪』。”她轻声叹息。“我们两个人都是『Snow』。”
“可是…”柯纳呆呆望着她。不可能的,她一定是他的雪,她应该是他的雪呀!
难道…真的不是吗?他的心里一团混
。
“告诉我她的事!”他強烈要求。
“我们的⽗⺟亲过世得早,七岁那年就被⺟亲的外家…杨氏一族所收养。”沙如雪轻声解释。“杨家的产业非常庞大,涉⾜颇多领域,可是在湾台向来非常低调。我和姊姊在这偌大的家族里成长,又是外姓人的⾝分,当然活得很辛苦。幸好杨家的大家长,也就是我叔公,对我们非常照顾,从小到大不吝惜提供我们最好的教育。可是我⾝体弱一些,长年待在湾台求学和工作,姊姊却是⾼中一毕业就来到国美求学,你方才让我看的照片,就是她甫成为大一新鲜人时,在校园里取的景。”
他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鹰视她,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他无法相信!如果,眼前的人是“雪”的双胞胎,那…雪呢?
“她人在湾台吗?嫁人了吗?”
沙如雪低头,轻轻动搅杯里的伯爵茶,只有微颤的手指怈漏出她心情的复杂。
“柯纳,这六年来,发生了很多事。”
“我要知道每个细节!”他疾声说。“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雪会毫无理由地出现在我眼前,陪著我浪迹天涯,又为什么在三个月后,她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再抬起头时,沙如雪的神情已经平静。
“六年前,我姊姊大学刚毕业,本来有意继续深造,然而湾台传来消息,杨家的族长已经替她订了一门亲事,要她马上回湾台结婚。”她的眼神渐渐陷⼊幽远之中。“姊姊心里当然不乐意,可是老人家对我们有养育之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这桩商业联姻。为了延迟这无可避免的命运,她虽然同意回来湾台,却故意拖延时间,最后宁可从纽约开车回西岸与接她回国的人会面,也不肯搭机飞。
“谁知,西岸的亲友人没接到,却传来她半路失踪的消息,你可以想见整个家族有多慌
,简直是
飞狗跳,每一个人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后来我们追查到她租的那辆车,它被弃置在五十号公路的一处卡车休息站,之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原来如此。所以,雪才会总是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忧郁难平的神⾊。她的命运被人决定了,她无法反抗,于是,与他短暂的出走,就是她最后一点微弱的叛逆。
“当然大家都担心得要命,我却一点也不。因为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我一直感应到,她的心情非常平和喜乐,当时我不知道为了什么,现在,我明⽩了。”沙如雪柔和地望着他。“谢谢你,柯纳。”
一切来得太迅速,让他反应不过来。
“那雪呢?她现在在哪里?她…她还是嫁人了?”最后一句话声音喑哑。
“这就是最让我难以启齿的部分。”沙如雪的眼光,隐隐泛著涩意。
不!柯纳下意识想避她即将说出来的讯息。
“你在说谎!我知道你就是我的雪!你只是为了我不知道的原因,不肯承认而已!我不相信你打算说的任何事,我只认定你!你就是『雪』!”
“如果我是你的雪,我为什么不承认呢?”沙如雪温柔地反间。“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场,如果我有任何难言之隐,早就直接向你表明了,
本不会隐瞒你。”
她说得没错,但…
“我不知道!总之,你一定是『雪』!”他迫切得近乎在恳求了。
“其实你已经感觉到了,不是吗?”
“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你已经知道…”
“我只知道…”
“我姊姊…”
“你就是…”
“已经过世了!”
“我的雪!”
两人同时说完,同时停住。
她平静,他震慑。她秋眸含泪,他愣如石雕。
世界在这一瞬间破裂了。碎片
进他体內,将他撕扯得支离破碎,又在刹那间把每片⾎⾁
补起来,让他成为一个外表完整,体內却划満创痕的人。
雪,死了?
死亡二字,在此刻显得如此不实真,和她一样。她就坐在
光里,平静地扔给他一个炸弹,炸掉他过去六年的重心,还期望他马上接受?
他只是在作梦而已,她是假的。她非但不是他的雪,甚至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一定是这样。等他梦醒了,他会发觉自己还躺在办公室的沙发里,⾝旁搁著冷掉的咖啡,而“遇到一个和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的梦境,会渐渐飘散。
仿佛从极这极远之处,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沙哑得近乎嘶鸣。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恍然发现,原来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沙如雪没有办法马上开口。她看着窗外,用尽全⾝力量庒抑回流过无数次的泪。
“火灾。”勉強吐出来的两个字,与他一样低哑。
“何时发生的?”
“她失踪了三个月之后,突然出现在湾台杨宅。老人家稍微说了她几句,也就不再追究了。后来家里开始替她准备婚事,可是,在婚礼的前三天,我和她住的那栋小屋半夜突然失火。”
这不是真的!不是!他
的脑里只知道不断地否认。
“她的⾝体从小就比我健康,动作也比我快。我一直以为她逃出来了,可是…他们都说…没有。”她埋进双手间,強装出来的勇气再也维持不下去。“我想回头去找她,可是火势已经太大了…进不去…她在里面,一个人在里面…”
“我不相信你,这不是真的!”
雪死了?怎么可能?在他设想的各种情境里,她有可能变心了,有可能忘了他,有可能在某处等待他找到她,各种可能
都浮现过,唯独缺少这一种。
她已经不在这个地球上,与他呼昅同样的空气了。
她是不是很害怕呢?有没有唤他的名字,要他去救她?她的心里在想什么?有没有受到太大的痛苦?
不,他没有办法想这些!他脸⾊苍⽩地瘫进座椅里,
口紧揪的感觉,几乎粉碎他的意志。
沙如雪深呼昅几下,拭去一颗滑出的泪珠。
“谢谢你。”她试著温柔微笑。“谢谢你在我姊姊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光,带给她如此纯粹的幸福。她…她真的很快乐…我感觉得到…”
柯纳的眼光转向窗外去,捂
著下巴,指关节都泛⽩了。
忽然之间,他无法忍受看到一张和雪毫无二致的五官脸孔,却,不属于她。
“不必谢我。”他简单地回答。“她是我的生命。”
“你与我姊姊只相处了三个月,对她的牵念当真这么深吗?”她的眼眸徐柔如秋⽔。
“你要如何决定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相知深与不深呢?”他回头反问。“以时间,或者以空间来计量?”
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倾著头,望着他。
“一般上班族夫妇,每天庸庸碌碌忙于工作,回到家已经晚上七、八点,洗完澡看个电视,十二点要睡了,他们每天相处的时间也不过四个小时。而我和雪,我们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密切地生活在一起。
“当你和某个人每分每秒都封闭在独处的空间里,你会变得与她非常非常亲近,能从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呼昅里,知道她在想什么、需要什么。
“雪确实是瞒著我许多事,尤其是与她背景有关的部分,然而,除此之外,她对我全然诚坦以对,我也对她毫不设防。
“我知道她每天早上有轻微的起
气、绝对不喝咖啡、心情好时反而不爱说话,而她也知道我最细微的生活小节。比起那每⽇相聚四个小时的夫
,我们等于把一天当成别人的六天来用。如果三个月的感情不算长,那么十八个月,一年半的感情总够长了吧?可是,这些数字上的换算,真的代表任何意义吗?”
沙如雪垂下娇容,沉默不语。
他继续说下去,
口涨満了一种
烈的情绪,只能籍著不断的说话来抒发。
“我爱雪,只是爱她而已!没有任何原因,不含任何外力因素,我遇到了一个特殊的女人,单纯地爱著她,这种感觉,你能体会吗?”
“我不能。”她惘然而叹。“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你不能,这样,你的痛苦起码会少一些。”
“该痛苦的—过去六年都痛苦完了。”他手指收拢成拳,放在茶杯旁,克制自己不要拿起它摔出去,或跳起来大吼大叫。“她葬在哪里?”
“在杨家的墓园里,湾台北部的山区。”
“我想去看看她。”
沙如雪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惊讶过去之后,缓缓点头。
“可以,让我来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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