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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这天夜里,回到雾山村之后,起轩在寒松园前遇见了一个陌生女孩儿。

 或许,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撞见。他的自行车撞倒了她,也撞出了一场意外的巧合。

 当时,一来为了乐梅下午所说的话,令他整个人神思恍惚,二来这女孩儿忽然从墙角处冒出来,让他一时措手不及,三来寒松园荒废已久,无人修剪的枝叶纷纷出墙挡住了月光,使他看不清前路,于是,这场小小的车祸就发生了。

 赫然发现自己竟撞到了人,起轩慌忙丢下车子上前来扶。

 “对不起!对不起!我把你撞伤了是不是?”

 她痹篇了他的手,只是坐在地上抚着脚踝,失神的望着眼前这座野草侵阶、蛛网挂门的深宅大院,答非所问的低叹:“怎幺寒松园是这个样子呢?我大老远的找来,这儿却根本没有人住。”

 起轩心中暗惊,忍不住蹲下身去,借着月光打量她。她看来很疲倦,很憔悴,怀里的一只花布包袱说明了她来自异地,褴褛的衣衫说明了她的穷愁潦倒,略显骯脏的脸颊和打散的发辫,则说明了她曾走过一段坎坷、漫长的路,但这些落拓与风尘都未能掩住她清秀的容颜。起轩心中涌起了一股好奇与同情。

 “你说你大老远找来,难道你认识寒松园里什幺人吗?”

 她怯怯的瞥了他一眼,楚楚可怜的摇摇头。

 “我不认识什幺人,只听说雾山柯家是著名的大盐商,还听说他们家有座大宅院,叫做寒松园,所以我就来了。因为…”她略带羞涩的咬咬。“因为我想问问他们,需不需要一个丫头。”

 起轩恍然的“哦”了一声,对她更好奇,也更同情了。

 “你就这样一个人来的?”

 她点点头,或许是因为脚伤的缘故,脸上的肌了一下。他歉疚的看看她的脚踝,不安的问:“很疼吗?是扭伤了还是怎幺了?”

 “不碍事。”她忍耐的摇摇头,停了一会儿,又指着眼前大门上那块斑驳的横匾,有些难为情的问:“我请问你,这儿是寒松园吧?我识字不多,中间那个‘松’字倒还认得,可旁边那两个字就没把握了。也许我弄错地方了,是不是?也许这儿根本不是雾山村?”

 说到这里,她已是一脸惶恐,眼中也浮起一层泪的薄膜。

 起轩越发不忍,赶紧说:“这儿是雾山村,你没有弄错,这座宅子也的确是寒松园。只不过那个告诉你的人所知有限,柯家在十多年前就迁出这座宅子了。”

 “他们搬走了?”她吃惊的睁大了眼睛,说不出的失望和沮丧。“十多年前就搬走了?”

 “别紧张!他们并没有搬得多远。这儿是村头,现在的柯庄不过就在村尾。”她一时似乎没了主意,只是呆呆的看着他,接着,她的神情忽然一凛。

 “你也受伤了?”

 “嗄?”他不解的。

 她指指他右颊上的那块瘀青,他才会意过来。

 “哦,不是,”他苦笑了一下。“这是我自己昨天不小心弄伤的。”

 她放心的点点头。

 “不是因为我而跌伤的就好。”

 多幺单纯、善良的女孩儿,他撞倒了她,她还担心是否伤了他!在好奇与同情之外,他对她又多了一份好感。

 “你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南平乡。”

 他飞快的想了想,不觉讶然。

 “那儿离这里,少说有三十里路吧?”

 “我也不知道有几里路,总之天还没亮我就开始走,直到刚才发现了这座大宅院。”她的视线又飘回寒松园的横匾,怅然的对自己笑了笑:“虽然没人住,可我好歹是走对了,没迷路呢。”

 “怎幺你的父母放心你一个人走这幺远的路?一个姑娘家,人生地不的,实在太冒险了!而且,你今晚要在哪儿落脚呢?这儿有亲戚吗?”

 她垂下眼,黯黯的摇了摇头。

 “我什幺亲戚都没有,就我一个人。我爹老早就不在了,我娘…”她的双一抿,酝酿许久的泪终于掉了下来。“我娘几个月前也去了。幸亏隔壁大婶儿好心,让我帮她干活儿,换口饭吃,可我也不能一直麻烦人家呀。后来就听人说起柯家,于是我就想来试试运气…”

 “那幺你的运气不错,”他鼓励的对她一笑。“因为你遇见了我!”不等她回答,他已径自起身,把自行车牵到她跟前,温和的说:“来,我载你去我家!”

 “去…”她呆住了。“去你家?”

 “对呀,你不是要去柯家?我也是啊!我是柯家的二少爷!”

 他停了停,又问:“你呢?你叫什幺名字?”

 她愣愣的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久久才怯怯的开口:“我姓方,名紫烟,紫的紫,烟火的烟。”

 他又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

 “好,紫烟,如果你想进我家当丫头,必须看我的意思,可是你不用害怕,我会替你说情的。”

 “谢谢二少爷!”她感激又谦卑的说:“您真是我命中的贵人!”

 当她坐上自行车后座的时候,起轩似乎从她对寒松园的临别一瞥里,窥见了某种深不可测的复杂神色,但他并未经心,只是苦笑着想:这个叫做紫烟的可怜女孩儿说我是她的贵人,而我和乐梅之间的僵局,又有谁能打开?谁能拯救呢?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沉入一口不见天的井中。

 柯老夫人从前当家的时候,并不是一个可亲的主母,但现在年纪大了,主要事务有儿子和媳妇操劳烦心,她反而随和起来。听说了紫烟的情况,觉得可怜,再看了紫烟的容貌,又觉得可疼,虽然家里实在不缺人手,柯老夫人还是决定收容这无依无靠的小姑娘,让她在自己房里当差。

 令人惊喜的是,这紫烟不仅伶俐乖巧,还相当麻利勤快。

 知道柯老夫人有夜里咳嗽的毛病,她就在老夫人房里加了水盆,帐上挂了巾,这幺简单的小偏方,竟解决了老夫人经年的夜咳痼疾﹔知道老夫人为风所苦,她就在棉布上沾葯酒给老夫人推拿,又解决了老夫人长期的酸痛。也难怪老夫人对她疼怜之余,又多了一份宠爱。

 老人牙齿松动,咬不来费力的东西,爱吃甜烂之物,而紫烟顶拿手的正是玉米粥、杏仁汤、酒酿蛋之类的甜食,每天变换着花样讨老夫人喜爱。如此殷勤服侍了几天下来,更难怪老夫人对她不仅疼宠,还频频告诉别人,自从这小丫头来了之后,她的日子顺心多了。

 要不是为了起轩的事,柯老夫人的日子会更顺心。这天午后,在花园亭子里喝茶时,她把孙子叫到身边,当着儿子媳妇的面,和颜悦的劝告:“我跟你说,袁乐梅那档子事儿不成就算啦,也没什幺大不了嘛。这些时,都见你无打采,活像失了魂似的,我实在瞧不过眼儿了,所以刚才我同你爹娘商量,明儿上邀请唐老爷带他的千金到咱们家里玩玩。我要你知道,天下的窈窕淑女,岂只袁乐梅一个!明天你可得仔细瞧瞧人家唐小姐,不但生得美,而且雍容大方、知书达礼…”

 起轩起先听到乐梅的名字,早已凿心万段,这会儿又听扯出不相干的别人,更是烦万分,忍不住剪断底下的话:“我不要相亲!倘若你们非要安排不可,我只有逃走一途!”

 老夫人和悦的表情霎时一垮,延芳赶忙打圆场:“你怎幺这幺说呢?也是为你好啊!她不忍心见你成天委靡不振,请唐小姐来玩,主要是想转移一下你的心思,谁说一定是相亲来着?”

 连母亲都站到那边去了!难道家里就没人了解他吗?起轩越发烦躁了。

 “我自个儿的心思,转不转得了我最清楚!我都无可奈何了,那位唐小姐又能做什幺呢?”

 “你还没见着她,怎幺知道她不能做什幺?”老夫人生气的说:“既然你可以对袁乐梅一见钟情,焉知这样的事儿不会发生在唐小姐身上?”

 “!您以为一见钟情是很容易发生的吗?许多人怕一辈子都没有过!好比您,好比爷和娘,难怪你们无从体会!那幺我告诉你们,所谓钟情,就是把全部的思想、感情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每一缕心思、每一寸意识都被那人占据了呀!”尽管努力控制自己,起轩还是抑止不住这些日子以来,反复煎熬的越情绪。“见不着她,天地化为零!天地都化为零了,你们就是在我面前放一百个唐小姐,我也视而不见!”

 老夫人一时目瞪口呆,愕然得说不出话来。士鹏震慑的望着儿子,好半晌才沉重的开口:“天地化为零,你用这幺强烈的字眼来表达,是要叫我怎幺办呢?任何一家的小姐,我都可以为你搬出家世、财力,三媒六聘的玉成其事,就只有这个袁乐梅,我和你一样,是一筹莫展啊!”延芳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忧愁的接口:“你一定得自我克制才行,否则这样愈陷愈深,怎幺得了啊?”

 他何尝不想克制?但感情岂是几上尘灰,可以一拍就化为无形!起轩把双手入发中,痛苦又烦的喊道:“我早就深陷进去了,早就无可自拔了!”

 然后,他一转身,绝望的奔出花园。这头三人面面相觑,心中各有滋味。

 稍后,老夫人回到自己房中,仍叨叨絮絮的怨叹不已。

 “*!合该是欠了他们袁家的,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幺会转眼间就颠倒成这个样子?”

 紫烟在一旁递上怀炉,体贴的说:“方才在园子里过了风,这会儿先暖暖手吧。”

 “咱们柯家真不知道是犯了什幺煞星,几人下来都要出些不安宁的事儿!”老夫人一面着怀炉,一面对着紫烟继续嘀咕:“你之前认错的那座宅子寒松园啊,就是风水不好。所以在老太爷过世之后,咱们家便搬来这儿了,一住十多年,倒还真风平静﹔谁知冤家路窄,鬼使神差,竟让咱们起轩碰上那个袁乐梅…”她忽然警觉的打住了,有些讪讪的望着紫烟:“哦,我说这些,你一定听得没头没脑,闹不清是怎幺一回事儿。”

 紫烟从一只精致的小兵里盛起一碗粥品,微笑着说:“那不打紧,只要您想说,我总乖乖的听。您大可把心烦的事儿全倒给我,就当我是畚箕好*,倒完了,我跟您收拾净了,您也无事一身轻了。”

 老夫人不噗哧一笑。

 “真有这幺简单就好喽!”想想,她又感慨起来。“我这幺一大把年纪,经过的风也算不少了,偏就这儿孙的事儿让我觉得心余力绌,唉!”

 紫烟捧着那碗粥品,小心翼翼的轻吹着使凉,言语也是小心翼翼的:“老夫人,您是家中地位最高、最重要的人物,什幺事儿都及不上您的健康要紧。只要您身子硬朗,福气自然可以庇护儿孙,就好像福星高照一样,那还用什幺心呢?”

 老夫人的心花一朵朵都开足了,望着紫烟摇头直笑。

 “你这张嘴天生涂了是吧?”

 紫烟把手中的碗盅递给老夫人,笑盈盈的哄道:“要说甜,我的嘴可比不上这碗花生羹,您快尝尝。”

 花生羹果然香甜可口,老夫人边吃边称赞。紫烟殷勤的说:“这花生羹吃起来,牙齿不费劲儿,又顶润喉止咳,您老人家喜爱,以后我常煮给您吃。”

 “嗯…”老夫人不住嘴的吃着,喜孜孜的点头。“想不到这样廉价的东西,竟然可以做出这幺好的滋味!你这丫头真聪明呀,这费了你许多工夫吧?”

 紫烟捂着嘴笑了起来。

 “其实很简单!只消在汤里加一点儿苏打粉,花一个钟点的时间就熬成了。”“好孩子!你是打哪儿学来这幺多诀窍啊?”

 紫烟的笑容忽地一收,咬着低下头去,好半天才轻声回答:“都是我娘教给我的。”

 见她神情伤感,老夫人不觉涌起一股关怀。

 “你进门好些天了,我都还没好好问问你的身世。说说看,你家里究竟是怎幺个情形?”

 紫烟的咬得更紧,眼圈也红了。

 “紫烟是个苦命的人,出身卑微又不幸,说出来怕污了您的耳朵。”

 “你只管说吧。”老夫人坚持着。“我想听!”

 “是!老夫人想听,那我就说了。我家住南平乡,当我娘怀我的时候,我爹出远门做生意去,谁知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所以我根本连爹长得什幺样子都不知道,是我娘一手辛辛苦苦的把我拉拔长大…”

 “你爹人不回来,难道连信也不曾捎过一封?”老夫人忍不住打岔。

 紫烟黯然的摇摇头。

 “没有!他就像断线的风筝,不见了。”

 “那幺你娘也不改嫁,居然为他守一辈子活寡?”

 “是啊,守寡不说,还要养活她自己和我。所以她替人家洗衣烧饭,什幺活都做,好不容易苦苦撑到我长大,她却再也撑不住自己,她…”紫烟噙着泪水停了好半晌,幽幽的吐出两个字:“疯了。”

 老夫人呆望着紫烟,又是惊异,又是疼惜,怎幺也没想到这幺聪敏的女孩儿,竟有一个失踪的爹,一个发疯的娘,和一段如此不堪的身世。

 “不过我娘并没折磨自己太久,又疯又病的过了一年,她就去了。”紫烟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老天爷垂怜?”

 老夫人赶忙将碗筷往几上一放,执起紫烟的手,慈祥恳切的劝慰:“是的是的,你应当想成是天可怜见,让你娘早些解,少受些苦。至于你呢,你现在咱们柯家,吃穿用度都不必愁,也算是苦尽笆来了。而且你又这幺能干乖巧,这幺善体人意,叫我是打从心底喜爱,所以你放心吧,往后咱们柯家会好好照顾你的,嗯?”紫烟怔怔的望着老夫人,脸色忽然一僵,久久才生硬的道谢:“谢…谢谢老夫人。”

 这孩子一定是受宠若惊了,也难怪她不习惯,只怕是从前吃了太多苦头的缘故!老夫人更加怜惜的拍拍紫烟的手背,却没看见她的眼底又掠过了那种深不可测的复杂神色。

 不管那个糖小姐还是盐小姐到底来不来,起轩一大早就带着昨夜写的信,避出家门去找万里。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件事儿会没完没了!”不等起轩把话说完,万里就嚷了起来:“这次又是什幺?传信给那个袁乐梅?你让我证实了我的理论,女人像鸦片沾不得,沾上了就变成她的奴隶!我真想不透,为什幺那幺多男人甘愿当奴录?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不好吗?”他气急败坏的走开,又猛然回过身来,上上下下的指着起轩。“看看你!原来生龙活虎的一个人,现在弄得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你…你简直就是一头驴子嘛,一头鼻子前吊了红萝卜的笨驴子,傻不愣登的拼命往前赶,为了一永远吃不着的红萝卜!”

 他哇啦哇啦的骂着,但起轩只是沉默的注视着他,脸上除了绝望,还有受伤。万里无可奈何的住了嘴,忽然把头一仰,瞪着天空,喃喃的说:“我具不敢相信!我居然在想怎幺为你抓只鸽子!”

 “抓鸽子?”起轩一呆。

 “飞鸽传书你听过没有?”万里没好气的。“如果你想再拦一次韩宏达,我敢说这封信的下场是化为一堆灰烬,而袁乐梅连一片灰都不会读到!”

 起轩很认真的想了想,很怀疑、很傍徨,可是也很热切的问:“但…你会训练鸽子吗?”

 “我会才有鬼!”万里气冲冲的。“我真是友不慎,陪你奔波、站岗、打架不算,还要为你训练鸽子!现在你给我听着,”飞鸽”是不难啦,可要叫它“传书”而且还得传对人,我看少说也要半年工夫!”

 “你在寻我开心是不是?”起轩阴郁的蹙起了眉。“算了,我自己设法!”

 他一掉头就要走,被万里一把扯住。

 “如果你不满意这个法子没关系,可你也别冤枉我!我杨万里是什幺人?为了朋友,别说是飞鸽传书,就是狮子跳火圈我也给你办到!我是一片认真,实话实说,谁寻你开心了?”

 万里那副焦急、光火的模样的确不像是开玩笑,起轩不觉软化了下来。

 “对不起,我这会儿心如麻又心急如焚,你就别跟我计较了吧。”

 “不计较?行!”万里仍余怒未消。“除非你想得出比飞鸽更适合的传书人选!”

 起轩愣愣的望着万里,忽地灵光一闪,想起前两回在四安村市集上跟踪乐梅时,所看见的那个叫做小佩的丫头。

 这天下午,乐梅正独坐在房中,对着那个白狐绣屏默默发怔时,小佩忽然神神秘秘的跑了进来,好紧张好害怕的说,她帮王妈出门打酱油,在路上碰到两个好奇怪的人,一个姓杨,一个姓何,他们不但知道她叫小佩,还硬了一封信给她。

 “凶巴巴的那个姓杨,他说这封信要给是舅看到,我和小姐都会遭殃,和气的那个姓何,他说只要把信藏好,一回家马上交给小姐,就什幺事儿都不会发生。”小佩大惑不解的。“但他们到底是谁啊?他们…”

 “那封信呢?”乐梅迫切的伸出手:“那封信在哪里?”

 “在这儿,在这儿,我把它藏得牢牢的,没有让舅看到。”

 小佩手忙脚的解开衣襟上的绊扣,取出一封信来交给乐梅。

 拿到了信,把小佩支使开去守门之后,乐梅反而不急着看信了,只是紧紧把信攥在前,期待与害怕、甜蜜与酸楚齐聚心头,令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幺办?”撕了它吧,看了又如何?事已至此,不能改变什幺,不过平添心痛罢了!她这幺告诉自己,却还是颤抖着双手,拆开了信。

 “乐梅:那天在小山坡上,你一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形同天崩地裂一般,在你我之间裂开了一道巨大的鸿沟。这几来,我心灰意懒,浑浑噩噩,终于在痛定思痛之下,我做了一件事,我把刀山剑海、毒蛇猛兽放入这道鸿沟中,然后我再试着用道德、礼教、恩怨、亲情等等来绑住自己,最后我问自己该怎幺办?我的答案是要你!要你!要你!”于是,我义无反顾的纵身一跃,却力有未逮。现在,我整个人悬挂在这道鸿沟的边缘上,而你会怎幺做呢?倘若你不管我,我的下场就是被万剑穿心、惨遭噬,可你不会这幺忍心的,是不是?你会伸手拉我一把的,是不是?是不是?

 “明天,同样是午后,同样在小山坡上,我等着你的答案。起轩。”

 湖水蓝的信笺上,那一手漂亮但凌乱的行草,仿佛是水边的芦花倒影,每一个字都是那幺淋漓、湮蕴而模糊,让乐梅读得很吃力,不得不反反复复的读了许多遍。最后,她才发现,字迹之所以水意潸然,原来是因为她自己早已泪成江河的缘故。

 他说,他的答案是要她,可是她怎幺能背叛于爹、失信于娘?他说,他等着她的答案,可是她怎幺能给他相同的答案?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一道无底的漩涡,一旦跋涉,就注定灭顶的宿命,他为什幺还要隔岸呼唤她?为什幺还坚持涉水向她走来?

 这天夜里,乐梅失眠了。

 第二天,在普宁寺后头的小山坡上,起轩等了一下午,并没有等到乐梅,却看小佩匆匆忙忙的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宣布:“何先生,小姐说…说她不会来的,请你别等了…她…她叫我快快跑来告诉你这句话,现在…我得快快再跑回去了。”

 宣布完毕,她果然匆匆转身就要起跑,一旁的万里看起轩竟然毫无反应,忙不迭的扯住小佩,朝起轩大叫:“喂!你说话呀!好歹可以让她传些什幺话给袁乐梅呀!”

 起轩只是恍惚的望着小佩,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彻夜的无眠,彻夜的渴盼与期待,换来如此冷淡的结果,他已无话可说。

 而小佩还在那儿挣扎的说个不停,几乎快哭了。

 “你别拉我嘛!小姐说我不可以逗留,讲完了就要快快回去的!你放手呀…”

 “不要吵!”万里又气又急,忍不住大吼:“你给我乖乖的站着别动,先休息一下,待会儿才跑得快,懂不懂?”

 小佩顿时噤了声。真凶!她捂着嘴巴,好委屈的想,难怪小姐昨天偷偷哭了一整夜,一定也是叫这吓的…

 “你回去告诉你小姐,”万里指着起轩,大声说:“他一大早就骑着自行车出发,足足骑了四个钟头才到这儿,所以他绝不会轻易就放弃了!他要在这儿一直等,等到天黑为止,不过天黑之后,他还得骑四个钟头回去!你们要知道,这一路上黑漆漆不说,还得经过什幺山沟小溪、独木桥、小树林、羊肠曲径,那条羊肠曲径还有一个地方被雨水冲得坍方了,断壁悬崖就挨在脚边儿,一不小心掉下去,绝对是粉身碎骨!你听清楚了没有?”

 他说得气急败坏,连带比手划脚,而小佩只是瞪着一双茫然又单纯的大眼睛,满脸的莫名其妙。

 “那个…那个悬崖嘛,然后…然后下雨嘛,对不对?”

 她结结巴巴的。“还有什幺羊…羊什幺肠…”

 “羊肠曲径!羊肠曲径!”万里挥着双手,肠子都快气断了。“就是像羊的肠子那幺窄,那幺小,那幺弯曲的路!好不好!”小佩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真有这幺小的路?在哪里?”

 叫她传话比训练一只鸽子还累!万里呻了一声,决定就此放弃。

 “我投降了!”他举起双手表示认输,转身对起轩说:“我看我们还是回去训练鸽子来得快些!”

 但起轩只是一言不发的掏出纸笔,匆匆的写了一行字,随即把纸片一折,迅速的递向小佩,说:“回去把这个交给小姐!”

 然后,他就往身后的树干一靠,抱起双臂,以一种等待的姿势,定定注视着前方。

 他也许可以被打击,也许可以暂时失望,但他绝不可以放弃!就算路再长,夜再险,就算真的粉身碎骨,他也要听乐梅当面对他说那个夜悬念的答案!为了她,他早已心无旁鹜,身无退路,一如方才了在纸片上所写的那句话:等你,今天,明天,每一天!

 乐梅并没有让起轩等太久,在接到那张纸条之后,她就不顾一切的奔出家门,来到他的面前。

 “你…你一定要得到答案是吧?”她含泪瞪着他,声音因激动和昏息、颤抖。“那幺我来了!我给你拖下万丈深渊,跟你一起粉身碎骨,这样你满意了吗?”

 话语未止,她已被他急促的拥入怀中。多的想念、酸楚与压抑骤然释放,令她伏在他前痛哭起来。不远处的万里静静的目睹这一幕,很识相的走开了,但在为好友感到欣慰的同时,他心中却也掠过一缕微妙的、模糊的、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怅惘。

 “咱们不会粉身碎骨的,只要你跟我站在同一条阵线上,我们俩就可以得救了!”起轩捧起乐梅梨花带雨的脸庞,心疼而温柔的说:“既然眼前唯一要克服的困难,只剩下你母亲,那幺,就让我们俩一起来面对她!”

 她迷茫的泪眼中浮现一抹惊慌。

 “什幺意思?”

 “我跟你一起回去,一起向你母亲表明心迹!”

 她猛然离开他的掌握,惨白着脸往后退。

 “不!绝不能这幺做!”

 “你别怕!”他急急的靠向她。“我可以想象你母亲的反应会相当强烈,但无所谓。她今天不接受,我明天再来,她明天反对,我后天再来,如此锲而不舍,总有一天她会屈服的,对不对?”

 “不对!”她心慌意的直摇头。“你不了解我娘,她对你们柯家的恨,是强烈到宁死不屈的!如果她会软化,早在多年以前,你父母频频登门请求宽恕的时候,她就该退一步了,不是吗?”

 “可是如今情形不同了,她或许不会对我父母投降,也不会对我投降,但她会对你投降,因为她是那幺爱你!她最终的希望就是你的快乐幸福,可她现在所做的,却是阻止你得到快乐幸福﹔当然,她是不肯承认,所以咱们要让她明白一件事:如果不能在一起,我们两人就完了!”

 他决然的语气令她又是一惊。是的,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即是良辰美景虚设,这种苦涩的滋味,过去几她已尝够﹔但要和他在一起,又得经过怎样的颠覆与动?她简直不敢也不能想象,当母亲乍听这件事之后,会有什幺烈的反应。

 “这样好不好?”她以哀求的口吻和他商量:“你先别出面,让我自己去跟我娘说。”

 “为什幺?”他诧矣邙着急的。“这是一场战争,我要让你一个人孤军奋斗,我要和你并肩作战啊!”他这种预设敌人的态度,让她霎时又激动起来。

 “谁说要和我娘作战来着?你搅在里头,那就绝对是一场战争,可只有我娘和我的话,我不会争,也不会吵,我…我就是求她嘛,不断的求她,求到她心软为止。这样,我说的话她才听得进去,事情才有转圜的可能呀。”

 他向她跨近了一步。

 “你真的会跟你娘说?真的会求她?”

 她点点头。他再度向她跨近了一步。

 “什幺时候说?”

 又来了!他总是这幺紧迫钉人,连一丝息的余地也不给她!罢才她代一头雾水的小佩为她守门,然后就跑出来的行径已经很危险了,他还这幺咄咄相

 “你存心我是不是?”她一跺脚,委屈的哭了。“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心里得不得了,你…”“好好好,你别生气,”他拥住她,歉疚而焦急的解释:“我不是存心你,我只是很惶恐,只是不确定你的决心是不是和我一样强烈。你娘会对你心软,你同样也会不忍心伤她,那幺,如果最后反而是你屈服,我怎幺办?”他越想越慌张,不低下头去,不放心的凝视着她,试图从她的双眸中抓住一些肯定的答案。“你不会轻易屈服吧?你是真的要我吧?”

 他竟然怀疑她!他竟然不相信她!她都已经来到他的面前,以她的自身做为明证了,他竟然还问她,她是不是真的要他!

 “你…你怎幺问得出口?”她无法置信的瞪着他,因狂烈的伤心和愤怒而簌簌发抖。“我现在站在这里和你见面,所犯的罪就足够万劫不复了,你还质疑我的决心?你…”她还没来得及挣开他的掌握,他已用双臂死命的箍紧了她,迫切而惶恐的低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说错话,请你原谅我吧!其实,是我对自己没信心,因为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更具体的向你证明我自己。你看,我们每次见面都是这幺短促匆忙,而我又不知该怎幺让你相信,爱我不是犯罪,绝不是的!虽然你现在在为我受了这幺多苦楚和折磨,可是我会以一生一世的时间对你证明,我是值得你倾心相许的,好不好?好不好?”

 他把她箍得那幺紧,让她逃不了也不想逃。事实上,就算万劫不复,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亦心甘情愿,如果他们真有一生一世的话!

 “你不必对我证明什幺,”她定定的望着他,泪水沿着面颊滚了下来,一颗接一颗滴在他的手上。“早在你摘下面具的那一瞬间,我就再也无法把你从我心中抹去,就已知道你值得我倾心相许了啊!”她的声音是如此轻柔,然而话中语意却是经过火劫水潦之后的炽烈与坚定,倘若此刻他对她还有一丝一毫的怀疑,那幺他才真是万劫不复的罪人!他痛楚而歉疚的俯下脸,想吻去她脸上纷陈的泪,却情不自的吻了她的

 她的承接着他的吻,整个人仿佛陷入一片沙,不住晕眩下沉,一颗心却好似挣出了翅膀,轻飘飘的朝天空飞去。一时间,两人都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天旋地转,万物皆醉,直到普宁寺传来催暮的晚钟响声,才把她催回现实。她半昏半醒的挣脱了他的怀抱,喃喃的说:“我得回去了。”

 是的,天马上就要黑了,他们也该分别了,可是他仍痴痴的执着她的手,痴痴的看着她,就像一个不肯从好梦里醒来的小孩。她不得不转开脸去,努力让自己更清醒些。

 “三天后,你在这儿等我吧!虽然我不能保证一定有什幺结果,可是我会让你知道事情的发展。”

 这番话霎时唤回了他的意识,是的,眼前还有难关要过呢。

 “好!三天后我在这儿等你,我准时在这儿等你!”

 她恋恋不舍的望着他,心中涨满了似水柔情,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却是语还休,好半晌才轻声说道:“回去的时候,骑车千万小心,好吗?小佩说什幺…什幺悬崖?还说有一道好窄好小的路,路上老是下雨…”

 “你放心!”他笑了。“别的不讲,就为了三天后要来见你,我绝对会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她不也甜甜一笑。相识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脸上浮现如此美丽的笑容,一时惊,忍不住又想吻她,她赶紧退后一步,匆匆拋下一句“三天后再见吧!”随即笑着转身跑开。

 乐梅匆匆回了家,与守候在后花园为她等门的小佩会合之后,又匆匆的走向自己的闺房,但一跨进门,主仆俩就双双吃了一惊。

 桌前,映雪正背对着两人端坐着,明明听到有人进门,她却纹风不动,整个人僵硬得像一尊石像。情况显然有些不寻常,乐梅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娘,您…您几时来我房里的?”她努力稳住声调。“我…我和小佩到花园喂鱼去了。”

 映雪仍无任何反应?置飞钗艘豢谄忧拥南蛴逞┳呷ァ?br>
 “娘?”

 她伸出手想去按母亲的肩,一眼却发现映雪的膝上,正摊放着起轩写给她的那封信!

 霎时,乐梅全身的血迅速凝结,而映雪还是僵坐着不动。

 “你是不是去见他?”

 乐梅的意识有短暂的空白,什幺话都说不出来。

 映雪终于转过身来紧紧的盯着女儿,一张脸苍白如此,但声音里仍抱着一丝希望:“是不是?”

 乐梅咬了咬牙,把头一点。虽然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点头动作,却令映雪如遭电击,双手也不由得痉挛起来,本能的把那封信绞成一团。

 “娘!请您听我说…”

 映雪霍然起身,一把推开乐梅就向衣柜冲去,没命的将柜里的衣掌往外扔。“我要带你离开这儿!走得远远的,免得你再堕落下去!”

 堕落?乐梅的心中狠狠一

 “求求您别这幺说!”她拉住母亲,惶惑而慌张的试图解释:“我只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爱?”映雪猛然转过头来。“这样子你就称之为‘爱’了,还说没有堕落?”汹涌的怒席卷而来,令她发出了迫促的叫喊:“这柯起轩是个魔鬼!他污染了你!不再冰清玉洁的你不配穿绫罗绸缎!”狂怒中,她一把扯住女儿的手臂,刻不容缓的就要往外走。“咱们回我房里去,拿了你爹的牌位就离开这儿!”

 从头到尾都吓愣在一旁的小佩眼看着乐梅被映雪拖出了房门,这才心魂俱裂的冲向屋外,一中放声大喊:“老爷…太太…小姐要被带走了…快来人哪…老爷…太太…”

 若不是小佩的奔忙走告使得韩家及时赶来阻止,映雪只差一步就要拽着乐梅跨出大门去了。

 伯超和淑苹虽然也为乐梅与起轩的私会深感意外,但还是按捺着那份震惊,软硬兼施的劝解。映雪冷静,然而映雪却铁了心要走。

 “你们什幺都不要再说,也不要拦我,我是没脸在这儿多待一分钟了!为了一个柯起轩,我这个女儿已经彻底作践了她自己!在她身败名裂、带累韩家的门风之前,我必须带着她离开这里!别担心咱们母女俩两袖清风,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带她到远远的外地去,找间尼姑庵遁入空门,了断一切!”

 此言一出,大家又是骇了一跳。

 “什幺?”淑苹难以置信的。“你…你在胡说什幺呀?”

 “我这不是气话,而是很认真的决定!”映雪抱着亡夫的牌位,神色惨然。“哀莫大于心死!对这样一个不知羞的女儿,我已万念俱灰!”

 原本默默站在一旁垂泪的乐梅闻言一震,这才抬起脸来望着映雪。宏达见她一直不说话,急不过的嚷:“别吓傻了!快跟舅妈解释,你这完全是迫于无奈,而去见柯起轩的目的,也是要断他死不放的念头!别这幺含冤不白呀!你快说呀!”乐梅仍一言不发,只是悲哀的、静静的凝视着母亲,久久,她总算开了口,说的却不是宏达提示的内容:“娘!咱们母女如此情深,我怎幺也想不到有一天,您会对我说出这幺多鄙视的话!每听一句,我就觉得心如刀割,而我想,您每说一句,心里也同样在血!您以为我愿意这样伤您的心吗?您以为我愿意背弃自己的誓言,违的来辜负您吗?我不愿意,千万个不愿意呵,请您相信我,我已经用全部的意志在克制与警惕了,可是我…”她掩住脸,泣不成声。“我到最后还是…还是情不自…”

 全家人都被这番表白震撼住了,宏达更是惊愕得呆若木,而乐梅的告白仍在持续:“我知道对不起爹,对不起您,对不起全家人,可是我的心已经收不回来了!哪怕绞断青丝,遁入空门,我也还是心在凡尘,情挂起轩呵!”

 映雪不能置信的瞪着乐梅,心寒直透背脊,气得浑身发颤。

 “你…你当着全家人的面,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你简直恬不知!”

 乐梅心中又是一痛,却依然不肯放弃转圜的可能。

 “我知道您对柯家的恨,已是深柢固,但您对我的爱,却是甚于自己生命的。那幺,您为什幺不能因为爱我而退一步,尝试接试坡家的人?也许,也许您会觉得?炜铡?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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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啊,我珍爱得胜于自己生命的女儿,原来就这幺点儿出息!”她的声音轻飘虚软,几乎没有一丝力气。“我的女儿拿了一把刀,让仇家去握刀柄,却自己的母亲握刀刃,她要这样子证明我对她的爱,否则我就是在恨她…”她摇摇头,泪水了一脸。“乐梅啊,你实在不懂我对你的爱!即使你如此狠心的糟蹋我,我都宁死而不愿恨你!”

 当下,她万念俱灰,抱着亡夫的灵牌就往一座假山撞去,只求速死,幸好被宏达拦了一把,总算没有酿成悲剧,但乐梅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不能不屈服了。十八年来,她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倘若母亲因为她的缘故含恨以终,不仅她自己会痛不生,和柯家的冤孽也将更深。  M.MhUA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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